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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小姐记得这是《鹏鸟赋》上的词句,而且辨出那声音就是杜新箨。她忍不住出声笑了。她觉得那杜新箨很有风趣,而且立即也联想到林佩珊了。此时张素素也已经听明白,也笑了一笑,蓦地跳起来,就悄悄地走到河滩边,蹲在一棵树底下。四小姐忍住了笑,也学张素素的榜样。
一条小船缓缓地氽来,正靠着四小姐她们这边的河岸。杜新箨打着桨,他的大腿旁边翘起了棕色的草帽边儿,淡黄色的帽带在风里飘。四小姐认得这是林佩珊的草帽!小船来的更近了,相离不过一丈。张素素拾了一块泥对准那小船掷过去了。
“啊哟!”
是林佩珊的声音。那棕色的草帽动了一下。小船也立即停住了。张素素跳了起来,大声笑着叫道:
“你们太快活,太私心,怪不得有人要说寂寞了!”
杜新箨和林佩珊一齐转过脸来,看见了张素素,却没有看见四小姐。在清朗的笑音中,桨声又响,船拢到岸边来了。
蹲在树背后的四小姐听得林佩珊娇嗔地说:
“素!女革命家!你近来不是忙着大事情么?请你来一块儿玩,也要被你骂几声腐败堕落!”
“可是密司张,你这一下手榴弹真不错!有资格!”
“你们猜猜,还有谁?猜不着,把阿珊给我做俘虏!”
“喔唷唷!——你的同伴!知道是阿猫阿狗呢!”
又是林佩珊的声音。四小姐觉得不好意思露脸了。同时听得那小船擦着岸边的野草苏苏地响。猛可地张素素格格地笑着跑了来,一把拉住四小姐推她出去。于是四小姐就呈现在林佩珊他们面前了。她红着脸招呼道:
“珊!这里你是常来的罢?也不见得怎样好玩!”
“啊哟!蕙姊,真真料不到!——佩服你了,素!女革命家的手段当真厉害,多少人劝她劝不转,你一拉就拉她到这里来了!”
于是三位女郎的笑语声杂乱地混做一团。只有杜新箨把桨插在泥里,微笑着不说话。在他看来,一切变化都是当然的,都不算什么;四小姐所欲不遂,当然逃遁到《太上感应篇》,而现在又是当然的抛开《感应篇》,到这神秘的丽娃丽妲村。
天空忽然响动了雷声。乌云像快马似的从四面飞来,在这小河上面越聚越厚了。
“要下雨呢!四妹,我们回去罢。”
张素素仰脸看着天说,一手就挽住了四小姐的臂膊。“怕什么!不会有大雨的。素,你们也到船里来玩一下。”
“不来!——要是你还嫌不热闹,范博文他们也就在那边,我代你跑腿去叫他们来罢!”
张素素忽然对林佩珊放出尖刺来,长笑一声,就和四小姐走了。
这里杜新箨望着张素素她们的后影,依然是什么都不介意似的微笑。他拿起桨来在河滩的树根上轻轻一点,那小船就又在水中央缓缓地淌着。风转劲了,吹得林 佩珊的衣裳霍霍地响。林佩珊低了头,看水里的树影,一只手卷弄着衣角。过了一会儿,她抬头把眼光注在杜新箨的脸上,她的眼光似乎说:“怎么办呢?照这样下 去!”杜新箨仍然微笑。
他们这小船现在穿过一排柳树的垂条,船舷刮着什么芦苇一类的叶子,索索地响。林佩珊幽然叹一口气,身体挪前一些,就把头枕在杜新箨的腿上。桨从水里跳起来,横架在船舷上了,船自己慢慢地氽。林佩珊腿一翘,一声娇笑。
“可是,你总得想一个法子呀!……只要设法叫荪甫不反对我们的——那就行了!”
林佩珊断断续续地细声说,水汪汪的眼睛看住了杜新箨的面孔。
“嗳嗳,怎么你总不说话?听得么?我说的是只要荪甫不反对!想一个什么方法——”
“荪甫这人是说不通的!”
“那么我们怎样了局?”
“过一天,算一天呀!”
“唷唷!过一天,算一天!混到哪一天为止呢?”
“混到再也混不下去,混到你有了正式的丈夫!”
“啐!什么话!”
“可是,珊!你细细儿一想就知道我这话并不算错。要他们通过是比上天还难;除非我们逃走,他们总有一天要你去嫁给别人,可不是么?然而你呢,觉得逃出去会吃苦,我呢,也是不很喜欢走动。”
“嗳,嗳,你倒说得好笑!就好像我们不曾有过关系似的!”
“不错,我们有过关系!但是珊呀!那算得了什么!你依然是你,不曾缺少了什么!你的嘴唇依然那样红,臂膊依然那样柔滑,你的眼睛依然那样会说话!你依然有十足的青春美丽,可以使得未来的正式丈夫快乐,也可以使你自己快乐,难道不是么?”
林佩珊听着忍不住笑起来了。可不是杜新箨这话也很有理么?在林佩珊那样的年纪,她那小小的灵魂里并没觉醒了什么真正意义的恋爱,她一切都不过是孩子气的玩耍罢了!一枝很长的柳条拂到林佩珊脸上了,她一伸手就折断了那柔条,放在嘴里咬一下,又吐出了,格格地又笑着问道:
“那么谁是我的正式丈夫呢?”
“这可还没知道。或者,博文,也好!”
“可是他们要把我给了你家的老六呀!”
“这倒不很有味!老六这人也是天字第一号的宝贝,他不行!然而也不要紧,人生游戏耳!”
林佩珊笑着舀起一掌水来向杜新箨脸上洒,娇嗔地射了他一眼,却不说什么。船穿完了那密密的垂柳,前面河身狭一些了。杜新箨长笑一声,拿起桨来用劲刺到水里,水声泼剌剌地响,船就滴溜溜地转着圈子。
五点钟光景,天下雨了。这是斜脚雨。吴公馆里的男女仆人乱纷纷地把朝东的窗都关了起来。四小姐卧房里一对窗也是受雨的,却没有人去关。雨越下越大,东 风很劲,雨点煞煞煞地直洒进那窗洞;窗前桌子上那部名贵的《太上感应篇》浸透了雨水,夹贡纸上的朱丝栏也都开始漶化。宣德香炉是满满的一炉水了,水又溢出 来,淌了一桌子,浸蚀那名贵的一束藏香;香又溶化了,变成黄蜡蜡的薄香浆,慢慢地淌到那《太上感应篇》旁边。
这雨也把游玩的人们催回家来。吴少奶奶是第一个。因为雨带来了凉意,少奶奶一到了家就换衣服。接着是林佩珊一个人回来了。她的纱衣总有四成湿,可是她不管,跑到楼上就闯进了四小姐的卧室。
看明白只有那斜脚雨是这卧室的主人翁时,林佩珊就怔住了。她伸一下舌头,转身就跑,三脚两步,就跳进了她姊姊的房里,忽然笑得肚子痛,说不出话来。
吴少奶奶是看惯她妹子的憨态的,也就不以为奇,兀自捧着一杯茶在那里出神。
房里稍觉阴暗。骤雨打着玻璃窗,忒忒地响,园子里来了吴荪甫的汽车叫。林佩珊笑定了,就踅到吴少奶奶身边悄悄地问道:
“阿姊,你知道我们这里出了新闻么?你知道蕙芳四姊到哪里去了?”
吴少奶奶似乎一惊,但立即又抿着嘴微笑,以为佩珊又在那里淘气撒谎。
“我刚才见过她。在丽娃丽妲看见了她!——”
吴少奶奶却笑出声来了,以为一定又是佩珊撒谎逗着玩笑。她瞅了她妹子一眼,随手放下了那茶杯。
“不骗你!是真的!可是下了雨,大家全回来了,她却没有回来!她房里是一房间的水了!”
林佩珊锐声叫着,忽然又曲倒了身子狂笑。吴少奶奶觉得妹子的开玩笑太过火了,皱一下眉头,正想说她几句,忽然房门一响,吴荪甫满脸怒容,大踏步进来,劈头第一句就是:
“佩瑶!怎么四妹跑走了你简直不知道?”
这是声色俱厉的呵斥了。吴少奶奶方始知道妹子并没开玩笑,但对于吴荪甫的态度也起了反感,她霍地站了起来,就冷冷地回答道:
“她又不是犯人,又没交代我看守她;前几天她发怪脾气,大家都劝她出去逛逛,你们还抱怨我平常出去不邀她;今天她自己到丽娃丽妲去逛一回,你倒又来大惊小怪骂别人了!”
“那么你知道她出去的,为什么你不拦住她,要她等我回来了再走呢?”
“嗳,嗳,真奇怪!我倒还没晓得你不许她出去呀!况且她出去的时候,我也不在家;是阿珊看见她在丽娃丽妲。阿珊,可不是么?”
“咄!谁说不许她出去逛逛!可是她现在逃走了!‘逃走!’
听明白了么?你看这字条!”
吴荪甫咆哮着,就把一个纸团掷在少奶奶眼前。这是用力的一掷。那纸团在桌子上反跳起来,就掉在地下了。吴少奶奶把脚尖去拨一下,却也不去拾来看;她的 脸色变了,她猛可地猜疑到刚才佩珊笑的蹊跷,敢怕是她看见四小姐和什么男子在丽娃丽妲?而现在四小姐又“逃走”了!这一切感想都是来的那么快,没有余闲给 少奶奶去判断;她本能地再看着地下,想找那纸团。可是佩珊早就拾在手里,而且展开来了。寥寥的三行字,非常秀媚的《灵飞经》体,确是四小姐的亲笔。
“那么,阿素来的时候,佩瑶,你已经出去了么?我想这件事都是阿素的花头!”
吴荪甫说这话时的神情和缓些了。但蓦地又暴躁起来,劈手从少奶奶手里夺过那字条来,很仔细地再看着。少奶奶反倒心安些了,退一步坐在沙发里,就温柔地说道:
“这么一点事何必动火哟!不过四妹也古怪,一忽儿要做坐关和尚,一忽儿又要去读书,连家里都不肯住,倒去住什么七颠八倒的女青年会寄宿舍——”
“可不是!她要读书,只管对我说好了,难道我不准她么?何必留一个字条空身走,好像私逃!就是要先补习点功课,家里不好补习么?没有先生,可以请。跟阿素去补习?阿素懂得什么!”
“随她去罢。过几天她厌了,自然会回来的!”
看见吴荪甫那一阵的暴怒已经过去,少奶奶又婉言劝着。
林佩珊也插进来说:
“我碰到四姊和素素的时候,四姊和平常一样,不多说话。素素也没说起这桩事。光景是后来谈得高兴,就一块儿走了。
不过前回觉得四姊很固执,现在却知道她又十分心活!”
吴荪甫点着头,不再说什么,却背着手在房里踱,似乎还不肯放开,还在那里想办法。他现在有几分明白四小姐反抗的是什么了。这损伤他威严的反抗,自然他 一定不能坐视,但是刚才听了佩珊的“四小姐心活”的议论,就又触起了吴荪甫的又一方面的不放心。他知道张素素“疯疯癫癫”爱管闲事,乱交朋友,如今那“非 常心活”的四小姐却又要和张素素在一处,这危险可就不小!做哥哥的他,万万不能坐视呀!
于是陡然站住了,吴荪甫转脸看着少奶奶;在薄暗中,他那脸色更显得阴沉,他的眼睛闪着怒火。他向少奶奶走进一步。这是一个“攫噬”的姿势了!少奶奶不 懂得又是什么事情要爆发,心里一跳,忍不住背脊上溜过一丝的冰冷。但是凭空来了个岔子:王妈进来报告“有客”。吴荪甫的眼珠一翻,转身便走,然而将到房门 边,他到底又站住了,回头对少奶奶说道:
“佩瑶!你马上到女青年会寄宿舍去同四妹来!好歹要把她叫回来!”
“何必这么性急呢!四妹是倔强的,今天刚出去,一定不肯回来。”
吴少奶奶意外地松一口气,婉转地回答。却不料吴荪甫立即又是怒火冲天。他大声喝道:
“不用多说!你马上就去!好歹要把她叫回来!今天不把她叫回来,明天她永不会再回来!”
只是这样命令着,也没说出理由来,吴荪甫就快步跑下楼去会客了。
来客是王和甫,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一眼看是吴荪甫出来,连半句“寒暄”也都没有,只是慌慌张张地拉着到小客厅里,反手就将门碰上,这才很机密地轻声说道:
“一个紧要的消息!刚才徐曼丽来报告的!老赵知道我们做‘空头’,就使手段来和我们捣蛋了!这家伙!死和我们做对头!可是,据曼丽说,老赵自己也不了,也有点兜不转!”
吴荪甫听王和甫说完,这才把屏住的那口气松了出来。眼前还没闹乱子,他放了一半心了。老赵“使手段”么?那已经领教过好几次了,算不了什么!可是老赵自己也感着经济恐慌么?活该!谁叫他死做对头的!——这么想着的吴荪甫倒又高兴起来,就微笑着答道:
“老赵死和我们做对头,是理之必然!和甫,你想想,我们顶出那八个厂的时候,不是活活把老赵气死么?那时我们已经分头和某某洋行某会社接洽定局,我们 却还逗着老赵玩;末了,他非但掮客生意落空,一定还在他那后台老板跟前大吃排头呢!那一次,吉人的玩法真有趣!我们总算把老赵的牛皮揭开来让他的后台老板 看看。老赵怎么不恨呢!——可是,和甫,怎么老赵自己也兜不转?”
“慢点儿!我先讲老赵跟我们捣蛋的手段。他正在那里布置。他打算用‘内国公债维持会’的名义电请政府禁止卖空!秋律师从旁的地方打听了来:他们打算一 面请财政部令饬中央,中交各行,以及其他特许发行钞票的银行对于各项债券的抵押和贴现,一律照办,不得推诿拒绝;一面请财政部令饬交易所,凡遇卖出期货的 户头,都须预缴现货担保,没有现货缴上去做担保,就一律不准抛空卖出——”
“这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那就简直是变相的停住了交易所的营业!和甫,我想来这是老赵故意放这空气,壮‘多头’们的胆!”
吴荪甫插口说,依然很镇静地微笑。但是王和甫却正相反;也不知道因为他是说急了呢,或者因为他是心里着急,总之他是满头大汗了。他睁大了眼睛,望着吴荪甫说完,就大声叫道:
“不然,不然!这已经够受了!况且还有下文!老赵还直接去运动交易所理事会和经纪人会,怂恿他们即日发一个所令要增加卖方的保证金呢!增加到一倍!荪甫,这是可以办到的!”
“呵!——当真么?‘多头’的保证金照旧么?”
吴荪甫直跳了起来,脸色也变了。他又感到老赵毕竟不能轻视了。
“自然当真!这是韩孟翔报告的消息。陆匡时并且说,事情已经内定了,明天就有所令!”
“然而这也是不合法的!买卖双方,都是营业,何得歧视!
这是不合法的!”
吴荪甫摇着头说,额角上青筋直爆,却作怪地没有汗。王和甫拍着大腿叹一口气。
“尽管你说不合法,中什么用?荪甫,老赵他们处处拿出‘保全债信,维持市面’的大帽子来,他们处处说投机卖空的人是危害金融,扰乱市面;这样的大帽子压下去,交易所理事会当然只好遵命了!”
“这是明明吃瘪了‘空头’了,岂有此理呀!”
吴荪甫咬紧了牙根说。他此时的恐慌,实在比刚才王和甫加倍了。
暂时两个人都没有话了,皱着眉头,互相对看。汽车喇叭在园子里响,而且响出去了。“光景是佩瑶出去接四小姐罢?可是她为什么那样慢!”——吴荪甫耳听 着那汽车叫,心里就浮起了这样的念头。随即他又想到了杜竹斋。这位姊丈是胆小的,在这种情形下他还敢抛空么?吴荪甫想来没有把握,他心里非常阴暗了。末 后,王和甫再提起话头来:
“我和吉人商量过,他的看法也是跟你差不多:什么先得交了现货做担保然后能够卖出期货,光景是办不到的;却是保证金加倍一说,势在必行!这么着,老赵五千银子就抵上了我们的一万!转瞬到了‘交割’,他要‘轧空’是非常便当的!那不是我们糟了么?”
“那么我们赶快就补进如何?等老赵布置好了的时候,一定涨上了!”
“可是吉人的意见有点不同。他觉得此时我们一补进,就是前功尽弃;他主张背城一战!时局如此,债价决不会涨到怎样;我们冒一下险,死里求活!要是当真不幸,吉人说臂如沉了一条轮船,他的二十多万安心丢在水里了!——我觉得吉人这一说也是个办法。”
王和甫坚决地说,一对圆眼睛睁得很大地直望住了吴荪甫。像这样有魄力很刚强的议论,若在两个月前,一定是从吴荪甫嘴里出来的,但现在的荪甫已非昔比,他动辄想到保守,想到妥协。目前虽经王和甫那么一激,吴荪甫还是游移,还是一筹莫展。他皱着眉头问道:
“可是我们怎么背城一战呢?我们八个厂顶得的五十多万,全做了空头了;我又是干茧存丝那两项搁浅了将近二十万;现款没有,可怎么办呢?”
“这个,我和吉人也商量过。办法是这样的:我们三个人再凑齐五十万,另外再由你去竭力撺怂杜竹翁,要他再做空头——那么两下一逼,或者可以稳渡难关!”
“竹斋这一层就没有把握。上次我同他约好同做空头,他倒居然抛出了三百万去,可是前天我方才晓得他早又补进了;一万头只赚到二十元,他就补进了!而 且,这二十元的赚头也就是我们抛出那两百万去的时候作成了他的!和甫,你想这么胆小的人,拿他来怎么办!我们约他做攻守同盟,本想彼此提携,有福同享,有 祸同当,不料他倒先来沾我们的光了,这还有什么可说!”
“可是荪甫,你仍旧去试试看。眼前离‘交割’近极了,即使竹斋不肯抛空,只要他不做多头,守中立,也就对于我们有莫大的好处了!”
王和甫说着就哈哈笑起来,摸一下胡子,好像胜利极有把握。于是吴荪甫也只好答应了。接着他们又商量到他们三个人怎样拼凑五十万出来。王和甫不慌不忙叠着指头说:
“益中里新拉来的存款就有二十万光景,剩下三十万,我们每人十万,还怕筹不出来么?要是云山在香港招股有点眉目,赶这五六天里电汇这么二三十万来,那就更不用怕了!况且,——黄奋那边今天又有新消息,大局是利在做‘空’的;
荪甫,这是难得易失的机会!怎么你近来少决断?”
吴荪甫默然不响。过一会儿,他的脸上透出红气来,他的眼光一亮,就拍着椅臂厉声叫道:
“好呀!既然你和吉人都是那样好兴致,我也干!可是我当真现款干了。我打算拿我的厂去做一笔押款!还有我这住身房子,照地价算,也值十多万,简直就连厂一总去押了二十万罢!”
王和甫哈哈大笑,翘起大拇指来冲着吴荪甫一扬,吴荪甫却又接着说:
“可是和甫!押地皮,我自己有门路;押厂,却非得吉人帮忙不办!”
“得了!我去对吉人说了,让他再和你面谈。那就定了,竹斋那边,你得竭力!”
王和甫非常高兴地说着,就站起身走了。但在大客厅阶前正要钻进汽车,王和甫却又转脸叫道:
“荪甫!还有一句话!那个姓刘的女人,据说靠不住;她两头取巧!”
“哦——怎么知道她也替老赵做侦探?”
“是韩孟翔说的。徐曼丽也叫我们小心。曼丽又是雷参谋告诉她的。”
“那么我就防着她。——怎么她又粘上了雷参谋呢?”
吴荪甫一边回答,点着头沉吟。王和甫哈哈笑着,就钻进汽车去了。
这时大雨早止,天色反见明朗;天空有许多长条的黄云,把那天幕变成了一张老虎皮。吴荪甫站在那大客厅的石阶上沉吟,想起了公债市场上将要到来的“背城 一战”,想起了押房子,押厂,——想得很多且乱,可是总有点懒懒地提不起精神来。他站在那里许久,直到少奶奶回来的汽车叫,方始把他提醒:他还得去找杜竹 斋办“外交”。
“四妹到底不肯来!我看那边也还清静规矩,就让她住几天再说。”
少奶奶下车来就气急喘喘似的说,以为荪甫不免还有一次发作。可是意外地荪甫只点一下头,就拉着少奶奶再进那车去,一面对汽车夫说道:
“到杜姑老爷公馆去!——姑老爷公馆!还没听明白!”
少奶奶坐在荪甫旁边忍不住微笑了。她万万料不到荪甫去找姑老爷是为了公债事情,她总以为荪甫是要去把姑奶奶拉出来一同去找四小姐回家。而这,她又以为 未免小题大做。并且她又居然感到四小姐这举动很可同情;她自己也何尝不觉得公馆里枯燥可厌呀!于是她脸上的笑影没有了,却换上了忧怨无奈的灰色。忽然她觉 得自己的手被荪甫抓住了,于是她就勉强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