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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好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赫尔曼自言自语。“真的发生了。”
他沿着第十四街向前走去,喃喃自语。他在塔玛拉的叔叔家告别了塔玛拉,正
往玛莎那儿去,他已经在东百老汇的一家自助餐厅给她挂过电话,告诉她他的一个
齐甫凯夫的远房亲戚来了。好笑的是,他还给这位亲戚起了个名字——费维尔。莱
姆伯格;还把他说成是一位研究《犹太教法典》的学者,已经六十出头。“你能保
证他不是你原来那位三十来岁的女朋友埃娃。克拉佐韦尔吗?”玛莎问。
“如果你愿意,我把你介绍给他,”赫尔曼回答。
这会儿赫尔曼在一家杂货铺前停住脚,给雅德维加挂电话。所有的电话间里都
有人,他只得等着。使他感到十分困惑不解的倒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在他所有的
想象和猜测中,他没有想到塔玛拉还可能活着。也许他的孩子们也会起死回生?生
活的画卷会卷回去,过去存在的一切都会再次出现。只要是天使们在耍弄他,他们
肯定还有别的事情呢。他们不是创造了一个希特勒吗?你可以相信他们的创造力。
十分钟过去了,五个电话间部还没有空。第一个男人边讲边做着手势,好像跟
他通电话的对方能看见他似的。第二个在发表长篇独白,滔滔不绝。第三个边说边
抽烟,同时把延长通话时间所需要的零钱排列起来。一个姑娘一边哈哈大笑,一边
不断地看她左手的红指甲,好像她跟对方的通话与指甲——它们的形状和颜色——
有关似的。每个打电话的人显然都陷于一种需要解释、辩解和找借口的境遇之中。
他们的脸上流露出欺骗、好奇、担忧的神色。
终于,有一个电话间空了,赫尔曼走进去,呼吸着另一位男人留下的热气和味
道。他拨完号,雅德维办立即接电话,好像她是一直守在电话旁等着似的。
“雅齐亚,亲爱的,是我啊。”
“啊,是你!”
“你怎么样?”
“你在哪儿打的电话?”
“巴尔的摩。”
雅德维伽停了一秒钟。“它在哪儿?嗯,反正听起来都一样。”
“离纽约几百英里。你听得清楚吗?”
“听得清,很好。”
“我在努力卖书。”
“有人买吗?”
“这工作可不好做,不过他们还是买的。他们是给我们付房租的人。你过得怎
么样?”
“啊,我在洗东西——在这儿,一切东西都变得这么脏,”雅德维胁说,没有
意识到她总是说些同样的事儿。“在这儿衣服都洗成了碎布条。”
“鹦鹉怎么样?”
“它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整天在一起互相接吻。”
“幸运的东西。今天我在巴尔的摩这儿过夜,明天我要到更远的华盛顿去,不
过我会给你打电话的。电话不在乎距离的远近。十八万英里外的声音电一秒钟就送
到了,”赫尔曼说,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点知识告诉她。也许他是想让她有
一个印象:他是在多么遥远的地方啊,这样她就不会指望他很快回家了。他能听见
鸟儿在啼鸣。“有人来看过你吗?我的意思是说有邻居来过吗?”他问。
“没有。不过门铃响过。我打开铁链锁着的门,见一个男人拿着一架吸尘机站
在门外。他想让我瞧瞧机器是怎么样吸灰尘的,但是我说,你不在家,任何人我都
不让进。”
“你做得对。他可能是真空吸尘机推销员,但是他也可能是贼或是杀人凶手。”
“我没让他进屋。”
“你今晚干什么?”
“啊,我得洗盘子。另外你的衬衫需要烫一烫了。”
“这些衣服不烫也行。”
“你什么时候再来电话?”
“明天。”
“你去哪儿吃晚饭?”
一费城,我的意思是说巴尔的摩的饭馆多着呢。“
“别吃肉。你要把胃吃坏的。”
“不管怎么,一切都坏掉了。”
“你要早点睡觉。”
“知道了。我爱你。”
“你什么时候回家?”
“最早也得后天。”
“早点回来,没有你我真寂寞。”
“我也惦记你。我会给你带件礼物来的。”
说完,赫尔曼挂断了电话。
“一个善良的灵魂啊,”赫尔曼对自己说。“这样的好人怎么能在这个腐败的
世界上生存下去?这真是一个谜——除非人相信灵魂的轮回。”赫尔曼想起玛莎曾
经暗示过他,雅德维林也可能有个情夫。“这是不可能的,”他想着,生起气来。
“她是忠实的。”不过,他让自己想象,就在她和赫尔曼通话的当儿,一个波兰人
紧挨着雅德维林站着,那个波兰人也玩弄着同样的、赫尔曼非常熟悉的花招。“嗯,
一个人只有一件事是拿得准的——死亡。”
赫尔曼想起兰用特拉比。如果他这天交不出答应完成的那章稿子,拉比可能干
脆叫他滚蛋。布朗克斯和布鲁克林又都要付房租了。“我要逃走了!我可受不了了。
这会要了我的命。”
他来到一个车站,走下台阶到达地下铁道。这么炎热,这么潮湿!年轻的黑人
飞快地跑着,嘴里大声叫喊,非洲声调跟纽约声调一样多。妇女们身上的衣服胳肢
窝下面全湿透了,她们拿着包裹和手提包,互相挤着,眼睛里冒着怒火。赫尔曼把
手伸进裤袋,想掏手绢,可是手绢是湿的。站台上,一大群人互相推操着正在等车。
呜!火车一声尖鸣进站了,好像它要飞快地驶过站台似的。车厢里已经挤满了乘客。
不等车厢里的人下车,站台上的人群就朝开着的车门涌过去。一股抵挡不了的力量
把赫尔曼推进了车厢。别人的臀部、胸部、胳膊肘挤着他。这儿,至少对自由愿望
的幻想已经消失。人在这儿就像是一块石头或是宇宙空间中的一颗流星,被扔来扔
去。
赫尔曼站在拥挤不堪的车厢内,动弹不得;他羡慕那些高个儿——那些六英尺
高的人,他们可以呼吸到从通风装置里透进来的凉爽的空气。甚至呆在草料棚里的
那年夏天,天也没有这么热。犹太人一定是像这样被装进货车运往毒气室的。
赫尔曼闭上双眼,眼下他该怎么办呢?他应该从哪儿开始呢?几乎可以肯定,
塔玛拉来到纽约是身无分文的。如果她隐瞒她有丈夫这个事实,她可以从犹太同乡
会的分配委员会得到一些补助。但是她已经说过,她不想欺骗美国的慈善家们。他
又犯了重婚罪,而且还有个情妇。如果被人发现,他可能会被逮捕,并被遣送回波
兰。
“我得找个律师。我得马上去找个律师!”可是他怎么解释这种情况呢?美国
律师对任何问题都有简单的解决办法:“你爱哪一个?和另一个离婚。事情不就完
了。去找个工作。请精神分析家看看病。”赫尔曼想象法官在对他宣判,用食指指
着他说:“你辜负了美国对你的款待。”
“三个我都想要,这是可耻的事实,”他自己承认。塔玛拉变得更漂亮,更文
静,更有趣了。她比玛莎吃的苦更多。跟她离婚这就意味着把她赶到别的男人那儿
去。至于爱情嘛,专家们运用这个词儿,好像它有明确的定义似的,可是,还没有
人发现它的真正含义哪。
2
赫尔曼到玛莎家的时候,她正在家里。她显然心情愉快。她把香烟从嘴唇间挪
开,和他亲了亲嘴。从厨房里传来烧菜的喊喊呼呼声。他闻到了炸肉、大蒜、红菜
汤和新土豆的香味。他听到希弗拉。普厄的声音。
来到这儿他总是食欲大振。母女俩正在没完没了地用烧锅和平底锅烧啊、烤啊,
又做泡菜,又补面条。这使他想起了齐甫凯夫的父母家。在安息日,希弗拉。普厄
和玛莎准备了烤肉菜和酥油布了。也许是因为他和一个异教徒在一起生活,玛莎一
定要点上安息日蜡烛,擦亮涤罪酒杯,把桌于按规定和习俗摆好。希弗拉。普厄总
是向赫尔曼请教有关饮食规定的问题:她不小心把一个奶匙和一个肉叉放在一起洗
了;蜡烛油掉在盘子里了;小鸡没有胆。末了一个问题赫尔曼记得是这么回答的:
“尝尝肝,看看苦不苦。”
“是啊,苦的。”
“如果是苦的,那按犹太教规定是可以吃的。”
赫尔曼正吃着土豆和薄饼,玛莎问起了他去看过的那个亲戚。他正在吃的那一
大口东西,差点儿把他噎住。他想不起他在电话里告诉过她的名字了。不过他已经
习惯于这种即兴式的发言了,他说:“是啊,我都不知道我这位亲戚还活着。”
“是个男人还是女人?”
“我跟你说过,是个男人。”
“你说过许多事情。他是谁?从哪儿来?”
他想起了他给编造的那个名字——费维尔。莱姆伯格。
“他跟你是什么亲戚关系?”
“我母亲那头的亲戚。”
“什么亲?”
“我舅舅的儿子。”
“你母亲娘家姓莱姆伯格?我记得你好像跟我提起过,不是这个姓。”
“你记错了。”
“你在电话里说,他是个六十出头的男人。你怎么会有年纪这么大的表兄?”
“我妈最小,我舅舅比她大二十岁。”
“你舅舅叫什么?”
“图弗埃。”
“图弗埃?你母亲去世时年龄多大?”
“五十一岁。”
“这事儿听来叫人难以相信。这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她实在太惦记你了,所以
在报纸上登了张通知。你干吗把通知撕下来?你是怕我看见名字和电话号码。嗯,
我另外买了一份报纸。我现在就去打电话,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回你可是自作
自受了,”玛莎说。满脸流露出又愤恨又得意的神色。
赫尔曼推开了他的盘子。
“你干吗不马上去打电话?也好结束这种可笑的盘问!”他说。“去啊,你去
拨号啊!我讨厌你这么恶声恶气地数落我!”
玛莎脸上的表情变了。“我高兴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别让土豆凉了。”
“如果你根本不信任我,那咱们的关系还有什么意思?”
“确实没什么意思。不管怎么样,吃土豆吧。如果他是你妈的侄子,你干吗说
他是远亲?”
“对我来说,所有的亲戚都是远亲。”
“你有你的非犹太姑娘,还有我,但是从欧洲来了一个骚货,你就撤下我去会
她。像那样的一个婊子可能有梅毒呢。”
希弗拉。普厄走到桌子旁。“你干吗不让他吃?”
“妈,你别来搅!”玛莎吓唬她说。
“我不是来搅。难道我的话对你毫无用处?一个人在吃饭的当儿,别拿抱怨去
打扰他。我听说过一件事,在什么地方有一个人,愿上帝保佑我们,吃得噎死了…
…”
“你反正任何事情都有故事好讲!他说谎,他是个骗子。他太蠢了,连怎么扯
谎才能不被人察觉都不会。”玛莎半对她母亲、半对赫尔曼说。
赫尔曼用匙舀起一只小土豆;这是只新土豆,圆圆的,油滋滋的,上面有一些
欧芹。他刚要把它放进嘴,又停住了。他找到了他的妻子,可是失去了他的情妇。
这就是命运早就准备跟他开的玩笑吗?
尽管他已经仔细考虑好他要告诉玛莎的关于他亲戚的细节,可是他的记忆在跟
他作对。他用匙子的边把那根软的小土豆一切两半。“我是不是该对她说实话?”
他问自己。可是没有回答。奇怪的是,他尽管很苦恼,却很镇静。这是一个当场被
捉住的罪犯接受不可避免的惩罚才抱的听天由命的态度。
“你干吗不打电话?”他说。
“吃吧。我去拿布了。”
他吃着土豆,每吃一口都使他增添力量。他没有吃午饭,白天的这些事弄得他
筋疲力尽。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处死前吃最后一顿饭的囚犯。玛莎不久就会知道真
相。兰拍特拉比肯定会叫他滚蛋。他兜里只有两元钱。他不能向政府申请救济——
他的双重生活可能被揭出来。他能找个什么工作呢?就是洗碗这样的活儿,他也不
可能找到。
玛莎给他一个布了和一份兑茶的糖汁苹果。赫尔曼原来打算晚饭后写拉比的稿
子,可是他觉得胃大胀了。他感谢母女俩为他准备的饭菜,希弗拉。普厄说:“干
吗要谢我们?感谢在天的上帝吧。”她给赫尔曼拿来一罐洗手指的水和一顶无檐便
帽,这样他可以念祝福词。赫尔曼含糊不清地念了祝福词的第一节,然后就回到自
己的房间去。玛莎在水槽里放满水,开始洗盘子。这时外面天还没黑,赫尔曼听见
鸟儿在后院的树上啼鸣,但他觉得这似乎不是通常在树枝间嗽嗽的麻雀叫声。赫尔
曼开玩笑地想着,它们都是另一个时代的鸟的精灵——哥伦布以前的时代的、甚至
史前纪元的鸟的精灵,它们在临近黄昏的时候苏醒、唯鸣。在他的房间里,他经常
在晚上发现一些甲虫,非常大而且奇形怪状,他简直不相信它们是这个天气或是这
个时代的产物。
赫尔曼觉得这一天白天似乎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一年夏天的白天都要长。他记得
大卫。休漠的话:没有什么合乎逻辑性的论证可以证明太阳第二天清晨会升起。既
然是那样,那么,也没有什么能担保今天的太阳会落下去。
天气真热。他经常感到纳闷,温度这么高,这间房间怎么没有着火。在特别闷
热的晚上,他想象火焰突然从天花板、四壁、被褥、书和稿子各处冒出来。他摊手
摊脚地躺在床上,时而打吨,时而沉思。塔玛拉向他要过地址和电话号码,他没有
给她,答应在第二天晚上给她去电话。她们都想干吗呢?都想暂时忘记她们的孤独
和必然的死亡。尽管他这样穷困和无用,还有几个人依靠他。不过是玛莎使生活变
得富有意义。如果她离开他,那塔玛拉和雅德维林就会变成包袱。
他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可以听见玛莎在另一间屋子里
打电话。她是在跟里布。亚伯拉罕。尼森说话吗?还是在跟塔玛拉呢?他紧张地倾
听。不是,她是在和自助餐厅的另一个出纳讲话。几分钟以后,她来到他的房间。
在半暗不明中,玛莎说道:“你睡着了吗?”
“我刚醒。”
“你一躺下就睡着,这说明你一定心里没鬼。”
“我没有杀过人。”
“一个人可以不用刀子杀人。”接着,玛莎改变声调说:“赫尔曼,我现在可
以休假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们可以在星期日早晨走。”
赫尔曼沉默了一会儿。“我现在只有两元钱,还有几分零钱。”
“你不是可以从拉比那儿弄到一张支票吗?”
“我现在没多大把握。”
“你想跟你的乡下人——或是别的什么人呆在一起吧。这一年你一直答应带我
去郊外,但是事到临头,你却改变主意了。我本不该说这话,不过跟你相比,里昂。
托特希纳是个诚实的人。他也扯谎,不过他是没有恶意地吹大气,想出各种愚蠢的
幻想。报上那个通知是你自己登的吗?我不会感到奇怪的。我需要做的只是拨电话
号码。我马上就会知道你要的花招。”
“去打吧,去了解情况吧。只要花几分钱,你就可以了解真相了。”
“你今天去看谁的?”
“我死去的妻子塔玛拉,她死而复生了。她涂了指甲油来到纽约。”
“是啊,当然晖。你和拉比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按时交稿。”
“你这是故意这么干的,这样你就可以不和我一起出门了。我不需要你。星期
天早晨我自己理一箱衣服,眼睛看到哪里,脚就走到那里。如果我不离开这个城市
几天,我要疯了。我从来没这么疲劳过,就是在集中营也没有。”
“你干吗不躺下呢?”
“谢谢你的建议;这没有用。我一躺下,所有的暴行、所有的耻辱就浮现在脑
海里。如果我睡着了,就立即回到过去,和他们在一起。他们拽我、揍我、追赶我。
他们从四面八方跑过来,就像是一群猎狗在追一只免于。有没有人做恶梦做死的?
等一下,我得去抽支烟。”
玛莎离开房间。赫尔曼起床,眺望窗外。天空灰暗阴沉。下面的那棵树一动不
动地站着。空气中散发着沼泽和热带的气息。从远古时代起,地球始终由西向东转
动。太阳牵引着它的行星一起飞速离开某地。银河围绕着自己的轴心旋转。在这些
宇宙的运动中间,赫尔曼站着,有他的小小的现实情况、有他的可笑的小小的烦恼。
只要有一段绳子或一滴毒药,那些麻烦就会同他一起消灭。“她干吗不打电话?她
在等什么?”赫尔曼问他自己。“也许她怕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