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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3)


 瓦莱丽表面上对老邻居的冷淡,大大的挑动了他的虚荣心。但她不是有心如此,因为她并不识得波兰人的性格。这个斯拉夫人的脾气,有一方面很象儿童;凡是 出身野蛮,自己并未真正文明而突然厕身于文明人之列的种族,都是如此。这个民族象洪水泛滥似的占据了地球上一片广大的土地。它居住的荒凉地带是那么辽阔, 使它自由自在,不象在欧洲那样肩摩踵接;可是没有思想的摩擦,没有利害的冲突,也就没有文明的可能。乌克兰、俄罗斯,多瑙河平原,凡是斯拉夫族所在的区 域,是欧亚两洲之间、文明与野蛮之间的接壤地带。所以,波兰人虽是斯拉夫族内最有出息的一支,仍脱不了年轻民族的幼稚与反复无常的性格。它有勇气,有才 情,有魄力;可是染上了轻浮之后,它的勇气、才情、魄力,就变得既无条理,又无头脑。波兰人的动摇不定,可以比之于吹在它那片池沼纵横的大平原上的风;虽 然有扫雪机一般的威力,能够把房屋村舍席卷而去,但象大风雪一样,一遇到池塘就在水中溶化了。人总免不了感染环境的影响。和土耳其人不断战争的结果,波兰 人爱上了东方的豪华富丽,他们往往为了华美的装饰而牺牲必需品,浓装艳服,穿扮得象女人;其实气候的酷烈使他们的体格不下于阿拉伯人。在苦难中才显得伟大 的波兰人,能咬紧牙关挨打,叫打的人筋疲力尽;他们十九世纪的历史,等于初期基督徒历史的重演。倘使波兰人那么爽直那么坦白的性格,能有十分之一英国人的 狡狯,今日双首鹰徽统治的地方,都可以移归白鹰徽管辖。①只要些少的权术,波兰就不会把奥国从土耳其人手中救过来,让它日后侵略自己;也不会向重利盘剥、 把它搜刮一空的普鲁士借债;同时也不致在第一次被瓜分的时候,因内订而自行分裂。大概波兰诞生受洗之时,一般善神对此可爱的民族赐了许多优点,可是冷落了 那有名的恶煞卡拉博斯②,而一定是卡拉博斯对波兰下了毒咒,说:“好吧,我的姊妹们给你的赠品,你留下吧;可是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即使波兰在 反抗俄罗斯的英勇斗争中得胜了,它现在也会自相残杀,象他们从前在议会中争夺王位一样。这个民族的美德,仅仅是不怕流血的勇气。一定得找出路易十一那样的 人,③接受他,让他来一下专制的统治,它才有救星。波兰在政治上的表现,就是多数波兰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尤其在大难临头的时候。所以,文赛斯拉·斯坦 卜克,三年以来爱着妻子,也知道妻子把自己当做上帝一样,一看到玛奈弗太太对他似理非理,就不由得大不服气,认为非使她青睐相加不可了。比较之下,他觉得 瓦莱丽胜过自己的太太。奥棠丝是一堆美丽的肉,象瓦莱丽对贝特所说的;玛奈弗太太却是肉体中有精神,有淫荡的刺激。奥棠丝的忠诚,在丈夫看来是对他应当有 的感情;他很快就忘了死心塌地的爱情是无价之宝,正如借债的过了相当时间会把借来的钱当做自己的。忠贞的节操变做日常的面包,而私情有如珍馐美果一般诱 人。一个目中无人的女子,尤其是一个危险的女子,能够刺激好奇心,仿佛香料能够提出食物的鲜味。而且,瓦莱丽表演得那么精彩的骠劲,对享了三年现成福的文 赛斯拉还是一桩新鲜玩意。总之,奥棠丝是太太,瓦莱丽是情妇。许多男人都想兼有这个同一作品的两个不同的版本;其实一个男人不懂得把妻子化作情妇,便是他 庸驽谫陋的证据。在这方面见异思迁是无能的标记。恒久才是爱情的灵魂,才是元气充沛的征象,有了这种气魄才能成为诗人。一个人应当把妻子化作所有的女人, 正如十七世纪的诗人把自己的情妇看作是美艳女神或书中美人一样。

①双首鹰徽是帝俄的国徽。白鹰徽是波兰国徽。

②卡拉博斯,传说中的驼背恶神。

③跨易十一为十五世纪法国国王,以善谋略著称。一生事业在于削弱贵族,扩张王权。

李斯贝特看见姨甥婿着了迷,便问他:“喂,你觉得瓦莱丽怎么样?”

“妙不可言!”

“只怪你不听我的话。啊!我的小文赛斯拉,要是你当初不跟我分手,你早已做了这个美人鱼的情夫,等她丈夫死了,你可以娶她,四万法郎的进款现现成成是你的了!”

“真的?……”

“当然真的,”李斯贝特回答,“可是小心!我早警告过你了,千万别自投罗网!哦,开饭了,你搀着我进去吧。”

再没有比这番话更盅惑人心的了。因为波兰人的脾气,是只要一看到悬崖绝壁,就会跳下去的。这个民族真有骑兵的天才,不论是怎样的险阻,它都相信能够冲 锋陷阵,得胜而归。贝特仿佛在马腹上踢了一脚,挑起他的虚荣心,饭厅的场面又加强了一脚的作用:在闪闪发光的银器照耀之下,斯坦卜克见识到巴黎奢华的极 致。

“唉,我应该娶一个赛莉梅娜①的,”他心里想。

①赛莉梅娜为莫里哀的《恨世者》中人物,为风骚、美丽、机智、狡狯的典型。

吃饭的时候,男爵一团和气,因为看到女婿在场而很高兴,但更高兴的是,以为一答应玛奈弗替补科凯的位置,就能使瓦莱丽回心转意,对他忠实。斯蒂曼用他 那一套巴黎人的诙谐,和艺术家的谈锋,跟殷勤的男爵周旋。斯坦卜克当然不甘落后,他卖弄才情,谈笑风生,尽量的炫耀,觉得很满意;玛奈弗太太好几次对他微 笑,表示领会他的妙处。精美的菜、大量的酒,终于把文赛斯拉在此欢乐的陷入坑中完全淹没了。饭后他带着酒意望便塌上一躺,身心双方的快感使他融化了,而那 么轻盈,那么芬芳,千娇百媚可以叫天使堕落的玛奈弗太太,居然过来坐在他身旁,越发使他喜出望外。她弯着身子和他低低的谈话,几乎要碰到他的耳朵。

“今晚我们不能谈正事,除非你留在最后。在你,我,李斯贝特之间,我们尽可由你的便,把事情办妥……”

“啊!太太,你是一个天使!”文赛斯拉用同样的口吻回答,“我真是糊涂透顶,没有听李斯贝特的话……”

“什么话呢?”

“在长老街的时候,她说你爱着我!……”

玛奈弗太太把文赛斯拉瞟了一眼,不胜羞怯的突然站了起来。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决不肯让一个男人对她存着唾手可得的心。把恋慕之情硬压在心头而假作端庄的举动,比最疯狂的情话更来得意义深长。

所以,文赛斯拉在情欲大受挑拨之下,对瓦莱丽越发殷勤了。出名的女人便是众人企慕的女人。就因为此,女戏子有那么大的魔力。玛奈弗太太知道有人在打量她,便做得象一个受人喝采的女演员一样:她仪态万方,博得人人叫好,个个称羡。

“怪不得我老丈那样的风魔,”文赛斯拉对贝特说。

“你这句话,文赛斯拉,叫我一辈子都要后悔,不该帮你借这一万法郎。难道你也要象他们一样为她发疯吗?”她指着那般客人说,“你得想想,你要做你老丈的情敌了。再想想你要教奥棠丝多么伤心。”

“不错,奥棠丝是天使,我是一个魔鬼!”

“家庭里有了一个已经够了,”李斯贝特回答。

“艺术家是不应该结婚的,”斯坦卜克嚷道。

“这就是我在长老街说的。你应该把你的铜像、你的杰作,当做孩子的。”

“你们在谈些什么呀?”瓦莱丽走过来和贝特站在一块,“替我招呼茶吧,贝姨。”

由于波兰人夜郎自大的脾气,斯坦卜克想做得跟这位沙龙中的仙女非常亲热。他先目中无人的把斯蒂曼,克洛德·维尼翁,克勒韦尔,瞪了一眼,然后抓着瓦莱丽的手,硬要她在便榻上和他一同坐下。

“伯爵,你真是王爷气派!”她半推半就的说。

于是她坐在他身旁,特意给他看到那朵胸前的蔷薇。“唉!

我要是王爷,就不会以借债的身分到这儿来了。”

“可怜的孩子!我记得你在长老街做夜工的情形。你真有点儿傻。你的结婚,未免饥不择食。你一点不认识巴黎!瞧你现在落到什么地步!你不听贝特的忠告,也不接受一个巴黎女子的爱,她才是老巴黎呀。”

“不用提了,我蠢极了。”

“你要一万法郎不成问题,亲爱的文赛斯拉;可是有一个条件,”她抚弄着她美丽的头发卷。

“什么条件?”

“就是我不收利息……”

“太太!……”

“噢!不用急;你可以送我一座人物的铜雕。你已经开始采用参孙的故事,干吗不把它完成呢?……你可以表现大利拉割掉犹太大力士头发的一幕①!……既然 你有志做一个大艺术家——你听我的话,一定成功,——你一定懂得这个题目。那是要表现女人的威力。在这个场合,参孙是不足道的。他不过是无知无觉的蛮力罢 了,大利拉是情欲,情欲才能毁灭一切。大力士赫丘利不是坐在翁法勒膝下纺过纱吗②?现在这个副本——你们是不是这样说的,嗯?……”她问克洛德·维尼翁与 斯蒂曼,他们是听到谈论雕塑而走过来的。“你想,现在这个副本要比希腊神话美多少!……这段神话究竟是希腊从犹太王国传来的呢,还是犹太王国从希腊传来的 ③?”

“啊,太太,你提出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是要知道《圣经》的各个部分是什么时代写成的。伟大的,不朽的斯宾诺莎④,有人无聊的说他是无神论者,实际他 却用数学证明了上帝的存在,他呀,他说《创世记》和涉及政治史的部分是属于摩西时代的,他拿出哲学的证据指出后人添加的段落。因此他在犹太教堂门口给人刺 了三刀。”

①犹太大力士即参孙,头发是他神力的源泉。大利拉是他宠爱的女人。后大利拉被人收买,割掉了参孙的头发,大力士遂落入非利土人之手。

②赫丘利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以非凡的力气和武功著称。翁法勒是吕狄亚的女王,曾强逼赫丘利答应在她膝下纺纱才嫁给他。

③古犹太王国所在地即今日之巴勒斯坦。

④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哲学家。

“想不到我这样博学,提出了一个这么艰深的问题!”瓦莱丽因为和文赛斯拉的密谈受了打扰,大为扫兴。

“女人靠了本能是无所不知的,”克洛德·维尼翁回答。

“那么你答应我了?”她象痴心的少女一样小心翼翼的拿着斯坦卜克的手。

“这是你的造化,朋友,”斯蒂曼嚷道,“太太会向你要作品……”

“什么作品呢?”克洛德·维尼翁问。

“一座小小的铜雕,”斯坦卜克回答,“‘大利拉割掉参孙的头发’。”

“那可不容易对付,因为那张床……”克洛德·维尼翁发表他的意见。

“相反,那真是太容易了,”瓦莱丽笑道。

“啊!希望你把雕像做起来吧!……”斯蒂曼说。

“太太本人就是值得雕塑的!”克洛德·维尼翁俏皮的瞟了瓦莱丽一眼。

“你瞧,我理想中的布局是这样的,”瓦莱丽接着说,“参孙醒来的时候,头发全没有了,好似许多戴假头发的花花公子一样。他坐在床边,所以他的下身只要 大略表明一下就行,堆上一些衣服,衣褶等等。他那时仿佛马利乌斯站在迦太基废墟上①,交叉着手臂,低着头,一句话说尽,就是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②大利拉 跪着,有点象卡诺伐雕的玛德莱娜。女人一朝毁了她的男人,一定是十分疼他的。照我的意思,那犹太女子对一个威武有力的参孙是害怕的,但他变了一个小娃娃, 她就爱他了。所以,大利拉忏悔她的过失,想把头发还给情人,她不敢看他,但她居然笑盈盈的望着他了,因为她知道参孙的软弱就是已经宽恕的表示。这一组像, 再加上凶猛的朱迪特,女人的性格就完全解释清楚了。德性砍掉脑袋③,邪恶只割掉头发。诸位,小心你们的假发啊!”

①马利乌斯(公元前156—前86)罗马执政官战功赫赫,为资族阶级的代表人物希拉所忌。较量的结果马利乌斯败,逃往非洲(迦太基)。后杀回罗马,重新执政。

②一八一五年拿破仑在滑铁卢再度败绩,被放逐到大西洋的圣赫勒拿岛直到去世。

③《圣经》载,犹太女英雄朱迪特为救祖国而诱杀敌将何洛费尔纳,故言德性砍人脑袋。

她丢下两位艺术家走了,让他们和批评家异口同声的赞美。

“不能再妙了!”斯蒂曼嚷道。

“噢!”克洛德·维尼翁说,“我从没见过这样聪明这样迷人的女子。才貌双全,多难得!多难得!”

“你跟女作家卡米叶·莫潘是知交,尚且下这种断语,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斯蒂曼说。

克勒韦尔从头至尾在那里听着,特意离开牌桌走过来:

“亲爱的伯爵,要是你把瓦莱丽塑成大利拉,我出三千法郎买你一座。哎,哎,三千法郎,我豁出去了!”

“我豁出去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博维萨热问克洛德·维尼翁。

“要太太肯做模特儿才行……”斯坦卜克对克勒韦尔指着瓦莱丽。“你先去问问她。”

这时瓦莱丽亲自端了一杯茶递给斯坦卜克。那不止表示尊重,而是偏宠。女人请喝茶的方式,包括许多不同的语言,在她们是最拿手的。所以,这个礼数表面上 虽是极简单,但她们行此礼数的动作、姿势、眼神、口吻、声调,大有研究的余地。从“你喝茶吗?你要不要喝茶?来一杯茶吧?”这一类冷淡的口气和对于掌管茶 壶的人的吩咐,一直到象后宫的妃子一般从桌上捧了一杯茶,走向她心目中的巴夏①,以诚惶诚恐的态度,用娇滴滴的声音,脉脉含情的目光献上去:这其间,一个 生理学家可以观察到全部女性的情感,从厌恶或冷淡起,直到倾吐疯狂的热情为止。女人可以随心所欲的从中表现她的情感:或是轻蔑到近乎侮辱,或是俯首帖耳类 乎东方女奴。瓦莱丽不止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条化身为女人的蛇,她亲手捧了茶走到斯坦卜克面前,就等于完成了她的妖法。艺术家站起身来,手指和瓦莱丽的轻 轻一碰,凑着她的耳朵说:

“你要我喝多少杯茶我都喝,因为要看你这个端茶的姿势!……”

①巴夏,土耳其总督,泛指贵人。

斯坦卜克这种露骨的表示,她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可是临了她又装做若无其事。

“你说什么模特儿呀?”她问。

“克勒韦尔老头出三千法郎,向我定一座铜雕。”

“他?花三千法郎买一座铜雕?”

“是的,要是你肯做大利拉的模特儿。”

“我想他根本没有懂,”她说,“我做了大利拉的模特儿,他拿全部家产来还不卖给他呢,因为大利拉是要袒胸露臂的……”

跟克勒韦尔的摆姿势一样,所有的女子都有一个得意的姿态,一个令人倾倒的,研究到家的姿态。在交际场中,有的永远望着她们内衣的花边,把外衣的肩头扯 动一下;有的望着墙壁高处的嵌线,卖弄她们眼珠的光彩。玛奈弗太太,不象旁人一样做面部表情。她一个翻身走向茶桌,到李斯贝特那边去。这个舞女摆动衣袂的 动作,当年征服了于洛,此刻诱惑了斯坦卜克。

“你的仇报成了,”瓦莱丽咬着贝特的耳朵说,“奥棠丝要哭得死去活来,一辈子后悔不该抢掉你的文赛斯拉。”

“我没有当上元帅夫人,就算不得报仇;可是现在他们都盼望这件事成功了……今天早上我去过维克托兰家。我忘了告诉你了。小于洛夫妇向沃维奈赎回男爵的 借票,把屋子做抵押,借了七万二千法郎,五厘起息,三年为期。房租的收入没有了,小于洛夫妇要苦三年。维克托兰垂头丧气,把他老子看透了。克勒韦尔对这件 孝顺的行为一定要生气,跟女儿女婿就此翻脸也说不定。”

“男爵现在大概没有办法弄钱了吧?”她一边向于洛装着笑脸,一边凑着贝特的耳朵说。

“我看他是搅光了;但他到九月里又可以支薪了。”

“他还有寿险保单,展期过了!嗯,玛奈弗升科长的事非赶紧不可;今晚我要狠狠的逼他一逼。”

“姨甥,”贝特过去对文赛斯拉说,“你该走了,我求你。你太不象话,这样望着瓦莱丽简直要害她了,她的丈夫忌妒得厉害。千万不能学你岳父的样,回去罢,奥棠丝一定在等你……”

“玛奈弗太太要我留在最后,咱们三个好商量事情。”

“不行;款子我给你送过来吧,她丈夫老瞪着你,还是早走为妙。明儿早上十一点,你把借票送来;那时玛奈弗这小子上了办公室,瓦莱丽不用操心了……你要 她做雕像的模特儿是不是?……你先到我家里来……”贝特发觉斯坦卜克的眼睛正在向瓦莱丽打招呼:“啊!我知道你心心念念的想搅女人。瓦莱丽固然漂亮得很, 可是你不能叫奥棠丝伤心啊!”

结过婚的男人一有野心,哪怕只是逢场作戏,越听到人家提起他太太,便越是跃跃欲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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