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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郑元勋被弄得哭笑不得。本来,从接到拜帖的一刻起,他就估计对方来意不善,所以抱定一个以柔制刚的宗旨,一味地谦恭忍让。谁知道,这位老先生却你谦虚一句,他就实认一句,一点面子都不给。郑元勋的涵养功夫哪怕再好,也不能不有点着恼了。

“哦,晚生自知材非栋梁,只足败事,所以曾恳请次尾、定生二兄,情愿将主盟一席,让与他们。”郑元勋冷冷地说,心想:你心下所想,无非是这么一句话,我干脆替你说出来,看你又怎么样!反正主盟一席,乃是全社公举的,终不成凭我这句话你就能抢了去!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只见周镳摇摇头,“这是不行的!”他断然地说,“虽说次尾、定生充任此席,较之阁下似更胜一筹,然而阁下乃公众所举,次尾、定生决无私相取代之理!”

“莫非仲老意欲再行公举,让晚生名正言顺地让贤?那也并无不可!”

周镳似乎并未觉察对方的尖锐语气,摆摆手:“非也,我等意欲助兄一臂之力。”

他看了看郑元勋,见他露出惊愕和怀疑的神色,受补充说:“我们不仅不扯你下来,还要把你捧上去,齐心合力扶持你,让你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复社盟主,你看如何?”

郑元勋忽然笑了:“多承仲老错爱。只是晚生却不敢领教。”

“啊,何以故?”

“仲老试想,那社内盟主一席,何等重要,倘若选非其人,岂惟危及社局,抑更干系社稷之未来,须得极其慎重。晚生虽则愚钝,尚有自知之明。此次虎丘之会,滥充一日主盟,或者尚差可胜任,若论那社内盟主,却绝非晚生所敢希冀呢!”

“嗯,这话不为无理。不过,阁下能有自知之明,便是最大之美德。今后只要大家齐心扶助,这社事一层倒也不必过虑。”

“晚生当真不敢应承!”

看见郑元勋如此坚拒,周镳反而有点着急起来。他沉下脸:“啊,莫非阁下重一身之得失,竟过于天下之安危么?”

然而,郑元勋似乎拿定了主意。听了这句责备,他眼皮儿也不眨一下。相反,周镳越是着急,他越是摆出一副谦恭、惶恐的模样,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倒把那位盛气凌人的周老爷子摆布得恼也不是,哭也不能,僵在那里直翻白眼。

“超宗兄,”看见这种情形,陈贞慧出来打圆场了,“此事关系我社之兴衰,大明之国运,至为重大。若所举非人,后果不堪设想!

仲老之议,事前曾经弟等反复参详,一致公认我兄最为合适。我兄才具,较之西张夫子或有不及,但与弟等相比,又胜之远矣!还望勉为其难,勿再推却为幸!

可是郑元勋仍旧一个劲儿地往后躲,口中逊谢不已。陈贞慧见说他不动,只好朝周钟、顾杲丢了个眼色。于是,那两个也一齐开口相劝。他们都猜想郑元勋拒不应承的原因,是被周镳开头那一番话逼住了,下不来台,倒也着实说了许多恭维推许的话。

就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忙着给主人搬梯子下台的当儿,郑元勋却一直在暗中察言观色。他绝不是傻瓜,也不是那种心气浮躁的人,周镳的盛气凌人固然使他恼 火,但更重要的是今天这事来得太突然,太轻易,使他本能地产生了警惕。他既工于心计,自然也时刻提防别人的圈套,特别是此刻他正心怀鬼胎:“啊,我怕就怕 他们同我作对为难!要是他们真肯撑我的腰,社内盟主这把交椅,我自然就能稳坐无疑,也用不着再去讨好钱牧斋,替他当箭靶儿,冒身败名裂的风险了。可是,只 怕他们未必有此气量。他们八成是已经听到了点风声,生怕有人要借大会替阮圆海开脱,却设了这个圈套来稳住我,一旦事过境迁,再来个翻脸不认账。哼,我又岂 会上当!”

这样一想,他就更加咬定牙关,决不应承。瞧他这个样子,客人们都有点束手无策了。周钟首先不耐烦起来,他皱着眉毛,冷冷地说:“超宗兄,你既一定不 肯,也由你!可有一件,听说有人想乘今日社内大会之机,替阮胡子开脱翻案,这是断然不可的!阁下身为大会主盟,这一关可得把稳了!”

“哼,岂止断然不可,有哪个乌龟王八蛋敢这样干,超宗兄就该鸣鼓而攻,把他扫地出门!”顾杲也跳了起来。

郑元勋哆嗦了一下,畏怯地抬起眼睛。虽然他已经多少估计到对方是为此而来,可是一旦证实,他仍旧感到心头震动。

“啊,为阮、阮圆海开脱?谁?不、不会吧!”他结结巴巴地问。

“超宗兄,”陈贞慧不动声色地插了进来,“眼下这消息已传遍了江南,难道兄竟会不知道?”

“哦?小弟实在……”郑元勋本能地想推脱,忽然又顿住了。

因为他想起:一个月前,钱养先到扬州转达了钱谦益的意思后,为着制造舆论,他也曾亲口对一些来访者散布过类似的言论,其中好像就包括陈贞慧!

“嗯,难道超宗兄实在不知道?”周钟不动声色地问。

“不,不不,小弟也是听人说……”

“听人说?谁?”

“这——”

“是啊,你到底是听谁说的?”早已停止了翻白眼的周镳也开口了。郑元勋过分惊慌的反应,显然引起了他的怀疑。

郑元勋不说话,额上却渐渐冒出汗来。本来,以他的聪明窟智,要是换了往常,他会很容易掩饰过去。然而,眼下的情况,却使他十分为难。本来,如果只有钱 谦益那一方来拉拢他,郑元勋为着实现自己的图谋,也许就只有硬着头皮跟他走到底;谁知忽然又来了周镳这一群人,他们手里拿着的,正是郑元勋朝思暮想的那把 复社盟主的金交椅,这就使郑元勋变得有点眼花缭乱,心旌摇遥他自然十分清楚,跟着钱谦益走要冒极大的风险,而投靠周镳却安金可靠得多。但是他又担心周镳他 们此议并非出于真心,生怕落入圈套,所以一直故作盘旋,不肯立即应允。不过,要他断然回绝这一桩唾手可得的好买卖,郑元勋还真舍不得。正因为这一连串的考 虑,把郑元勋弄得心忙意乱,左右为难。平日的机智灵巧,这会儿竟一点儿也用不上了。

“超宗兄!”看见他默默不语,顾杲脸色阴沉地说,“弟等可是诚心诚意奉足下为主盟,但愿足下也能诚心诚意地对待弟等,否则的话——”他“哼”了一声, 没有说下去。但郑元勋自然明白其中的威胁意味。这些人的厉害,他是深知的,要是惹恼了他们,今后的日子就休想过得安生,就算有钱谦益的支持,自己也未必就 坐得稳那把金交椅。可是,若把真相说出来,他们真能谅解自己么?

“莫非超宗兄尚疑心弟等的诚意不成?”像是窥破了郑元勋的心思似的,陈贞慧忽然站起来说,“那么贞慧愿在此表明心迹!”

说罢,他就走到桌子旁,从笔筒里抽出一管笔,双手握住,举到胸前,神情严肃地说:“贞慧若口是心非,当如此管!”双手一使劲,把笔管“啪”地折成两段,丢在桌子上,拍了拍手,说:“仁兄可以相信了吧?”

郑元勋错愕了一下,呆呆地望着桌上那两截笔管。他的眼神渐渐变了,一种果决的光芒从他那双充满疑虑的小眼睛里闪现出来。终于,他点了点头,平静地说:“好吧,那么小弟就说……”三复社大会的会场,就设在虎丘半山的千人石上。

那是一块绿树环抱的天然巨岩,北广南尖,略呈倒三角形。岩面平坦开阔,坐得下上千的人,所以叫千人石。石的北面是生公讲台——说是讲台,其实只是山崖 上的一块平地,梁代高僧生公曾在台上宣扬佛法,信徒们列坐于千人石上听讲。据说这位生公道行着实高深,连冥顽的石头也被他的讲经感化,竟然点头皈依。这一 块点头石,现在就立在讲台东侧的白莲池内。暮春方届,还看不到一个花骨朵,只有满池的荷叶在微风中摇摆着,迎着朝阳,一一举起了圆圆的、半透明的绿盖。

在讲台西侧,紧贴千人石,是一道又高又厚的砖墙。当中一个月洞门,门内奇岩耸峙,下俯深潭,那是剑池——当年吴王阖间埋剑的处所。走近一瞧,黑幽幽的 潭水隐藏在石壁和灌木的阴影之中,很有几分幽邃,几分神秘。而这儿那儿,波光间或一闪,冷森森,颤巍巍,又使人疑心那是远古倔强的剑魂,不耐禁锢的寂寞, 正在潭底挣扎跃动,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风雷交进,破水击空而去……千人石南端的尖角上,是一道宽阔而平缓的登山石磴,连接山F的断梁殿和头山门。这石磴到 了千人石便分成左右两股,右边一股上通云岩禅寺和虎丘塔,左边则可以直抵剑池和第三泉。

也不知从哪个年代起,这地方就成为四方游人憩息宴饮的场所。每逢花朝月夕,从云岩禅寺到断梁殿,总是士女如云,连袂接席,挨挤不开。以往复社有两次大 会,都把会场设在这里。方圆数亩的千人石上,已经铺开了一排一排的垫席,每张垫席当中,是一个竹制的八角形大食盒,周围摆着壶盏食具。垫席之间的通道上, 每隔十来步,就立着一个大肚子酒坛,上面贴着标志酒名的红纸签。阵阵醉人的酒香,正透过启开了的泥封四散飘溢开来。会场正面的边上,一字排开了五张紫檀木 八仙桌。那是贵宾席,每桌六把圈椅,桌上也是碗盏俱全,只是不设食盒。会场的两侧,还临时搭起了两个“诗棚”,棚内陈列着些古董字画,并备有纸砚笔墨,专 供有诗瘾的社友兴之所至,即席挥毫。站在石磴的口子上望,整个会场的布置称得上简朴无华。那些个灯笼、彩球之类的玩艺儿,一概摒弃不用,惟一的装饰是一幅 宽一丈、长二丈的白色布幔,从一根斜贯而出的树桠上悬挂下来,上书“复社大会”四个黑色大字,远看近观,都十分庄严醒目。

时候已经不早,会场上东一堆西一群地聚满了等待开席的士子,他们有的围住了远道而来的社友,热心地打听战局新闻;有的挤在诗棚前,命题赋诗,津津有味 地品评优劣;还有不少人眼见一时半刻还开不成会,便三五成群地四散开去,或访僧房,或寻古迹,或攀高阁,或俯清流。在这方圆不过二十丈的小山丘上,一下子 聚起了这许多方巾儒服的斯文相公,一个个看上去都从容自信,气宇轩昂,早把那些从城里和四乡赶来进香的小民百姓唬得躲藏不迭,只远远地站着,探头探脑地朝 这边观看。

当冒襄迈着轻快的步伐,登上最后一级石磴,出现在会场上时,气喘吁吁的张明弼几乎赶他不上。

“喂,快点快点!区区几级石磴,你就成了喘月的吴牛啦!”冒襄回头嘲笑地说,脚步不停,表情兴奋而活泼。

张明弼绝望地挥了一下手,低低咕噜了一声,紧赶几步,走到冒襄身旁。

“冒先生、张先生,您二位可到啦!”几名知客立即迎上来,分外热情地招呼:“一路上辛苦了吧!”

“难得二位先生光降,真是不胜荣幸呢!”

“这边请,请!”

冒襄照旧愉快地微笑着,脚步不停地往前走。一名知客连忙抢上一步,把他们引到贵宾席前。

“哎呀,辟疆、公亮,可把你们给盼来了!刚才我还嘀咕,生怕你们不来呢!”

正在来宾中间周旋应酬的李雯,连忙迎上来,满脸堆笑地拱着手说。他是个白面长须、身材魁伟的中年人,举止谈吐颇有长者风度。这次大会,他也是主盟者之一。

“本社大会,弟岂敢自外!何况又是二位社兄主盟,弟等更断无不来之理!”

冒襄大声地说。

“呵,呵!”李雯连忙摇着双手,“社兄这等说,可是羞煞小弟了!

这‘主盟’二字,再也休提!倒是这次大会,若非列位社兄鼎力提携,只怕定要落空呢!啊笆嬲滦趾伪靥』哪晷姿辏盐恢髅司尤话颜馇酥嵴怕奁 鹄矗ブ徽獾闫橇Γ〉鼙闩宸梦逄逋兜兀?“惭愧惭愧,我们也是穷九牛二虎之力,欲罢不能!简陋之处,列位社兄倒是不要见怪才好!粤耍ㄉ⒋挝菜 牵趺床患俊?“噢,要来的,要来的。如此盛会,他们岂肯错过!”

彼此一一寒暄行礼后,那些先到的名流——书画名家查伊璜、合肥才子龚鼎孳、选文名家陈名夏,以及杭州登楼社的严氏兄弟、陆氏兄弟,还有别的名流,都纷 纷围拢上来,于是大家又继续招呼、仃礼、寒暄……张明弼照例地应酬着,一边忧心忡忡地留神着冒襄。见他越来越兴奋,高声地说着,无缘无故地发出笑声,并且 一再打断别人的谈话,张明弼就更加担心了。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关照一下的时候,冒襄忽然朝他转过脸来:“喂,公亮,郑超宗大盟主迟迟不来‘亮相’,这儿 闹哄哄的,讨厌得很,我们不如到上边走走好了!”

他这样大声说完,就毫不客气地把正在同他说话的一位名流撇在一边,走过来,硬拖着张明弼向白莲池走去。

张明弼身不由己地跟着他,小声地埋怨说:“辟疆,这怎么可以——人家正跟你说话哩!”

“哼,管他哩!俗不可耐,连文章都未作通的一个腐儒,却自命什么大名士,我瞧着他那模样就讨厌!”

“嗳,我说辟疆,你也须放宽点心肠才好,事已如此,要善自珍重。”

“嗯,这是什么意思?”冒襄的眉毛竖了起来。

“我是说,圆圆……”

“我不想说圆圆!”冒襄猛地甩脱张明弼的手,怒冲冲地向前走出几步,又回过头,瞪着眼睛,“也不许你提她!”

张明弼噎住了。他皱起眉毛,望着冒襄迅速走去的背影,终于叹了一口气,闷闷不乐地跟了过去。

冒襄和张明弼的背影刚刚消失,吴应箕、黄宗羲、侯方域、梅朗中、张自烈几个,也来到虎丘。他们本来打算一早就到场,以便观察动静,并监视几社那伙人。

但是,由于一直不见陈贞慧、顾杲前来会合,也闹不清他们去金坛请周镳、周钟出面的事结果怎样。大家怕万一情况有变化,联系不上,只得继续呆在钱禧家里等候。

一直等到心急火燎,叹气不止的时候,才得着陈贞慧派人来传话,说周氏兄弟已经请到,但目前有急事,必须赶到半塘去,不进城了,让他们几个先上虎丘。大 家听了,虽然有点纳闷,但已经没有工夫深究,赶紧出门。不过,晚来了这么小半天,虎丘上,社友已经到得差不多了,只是由于主盟者郑元勋还不见到场,才耽搁 着未曾开席。

吴应箕眼见时间紧迫,可是对会场上的情况还一点都不摸底。

事先只估计杜麟征和夏允彝远在北京,陈子龙现在浙江推官任上,大约都不会前来参加大会。但目前千人石上,除了李雯之外,几社其余的几个头面人物也一个都瞧不见。吴应箕不由得心里着急起来。等照例的寒暄客套一结束,他就朝同来的伙伴们使个眼色。

侯方域等人立即会意地分散开,走到人丛中去了解情况。

如今,侯方域、梅朗中、张自烈几个都走开了,吴应箕则要留下来监视贵宾席的动静。黄宗羲四面张望一下,也登上左边的石阶,朝三泉亭那边走去。

由于钱谦益到底不肯出面干预今天的大会,这使黄宗羲十分失望,也十分扫兴。

本来,他满心以为,像这么一件关系到国家安危、社局兴衰的大事,钱谦益作为东林元老,一定会拍案而起,挺身而出,而且相信只要他一出面,就定能制止这 桩卑鄙阴谋。当初,正是基于这样的估计,黄宗羲才那么坚决地主张去请钱谦益,并不惜同吴应箕、侯方域等人大吵了一常谁知结果却事与愿违。朋友们知道后虽然 没说什么,可是黄宗羲却自觉脸上无光。特别是当他试图挽回一下面子,而详细地向大家转述钱谦益不能出面的“理由”时,侯方域那种微微冷笑的表情,更是深深 刺痛了黄宗羲。

“哼,你们只管笑吧!到时候,我会让你们大吃一惊的!”他气恼之余,这样暗暗地想。

现在,黄宗羲独自走在用砖块砌成的路径上,微皱着眉毛,紧抿着嘴巴。由于意识到这场生死攸关的大较量,只能靠自己和同伴们承当起来,他的心情反而不像前一阵子那样焦虑和烦躁。“是的,他们竟敢拿阮胡子来做题目,真可谓利令智昏!

阮胡子是什么东西?一名死有余辜的阉党余孽,一个十恶不赦的卑鄙小人!何况上有钦定的铁案,下有士林的清议,我就不信,在今日的大会上,真会有多少人敢公然附和他们的主张!其实,也不须牧老出面,定生他们去请周仲驭,更是多余的。

到时只要我振臂一呼,把是非利害当众一摆,再搬出四年前的《留都防乱公揭》来,声讨他们背盟毁约之罪,就保管能把绝大多数社友争取到我们一边来。这是 毫无疑问的!”这样自信地想着,黄宗羲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他开始想象几社的败类们受到自己严辞痛斥时,那种沮丧惶恐、目瞪口呆的模样,不由得露出快意 的、胜利的微笑,脚步也更加轻快有力了。

这样一直走到三泉亭,忽然听见有人高声招呼:“太冲,太冲!”

他抬头一看,发现亭子里聚着几个儒生,都是从杭州赶来参加大会的同乡。招呼他的那一位叫郑铉,其余几个也都认识。

黄宗羲正要了解一下情况,便欣然走过去,彼此在亭子里行礼、寒暄,然后分别在栏杆榻板上坐了下来。

“列位社兄先我而至,不知可听到些新闻么?”黄宗羲环顾大家,微笑地问。

“啊哈,我们能有什么新闻?”一个名叫严津的儒生抢着回答,“新闻就是我们这次都做了傻子!巴巴的一早就赶来,腿也站酸了,眼也望穿了,却还老是不开席。”

“还有,我们一到姑苏,就到处打听你,也不知你躲到哪儿去了,害得我们满城的好找!”他的哥哥严灏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插了进来,“哼,就凭这个,待会儿非得先罚你三杯不可!”

“对,对,要罚,一定要罚!”好几个人欢声应和。

黄宗羲不在意地摆一摆手:“你们——难道什么也没听说?”他又一次问。

严津迷惑地摇着头:“没有呀!”随即眼珠子一转,“咦,太冲,莫非你听到了什么不成?”

黄宗羲点点头:“听说这次大会,要作出公议,宽宥阮圆海。兄等难道不知道?”

“阮圆海?”严津莫名其妙地问,“哪个阮圆海?”

“莫非是阮胡子?”另一个人问。

“什么,宽宥阮胡子?”“他是什么人!”“这是怎么回事?”好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来。

“此事已千真万确!”黄宗羲做了个断然的手势,“而且此项奸谋的祸首就是松江几社那伙败类!”

大家“氨了一声,不知是吃惊还是不懂,都望着黄宗羲发呆。

“幸而此事被我们及早觉察,已经做好准备。”黄宗羲轻快地站起来,胸有成竹地说,“只要我同盟君子,心明力定,不为所惑,鸣鼓而攻,彼奸谋就必定无法得逞!”

“可是,太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越听越糊涂的郑铉问。

他长得又矮又胖,下巴却挂着长到腰际的胡子。

想必其他人也有同感,都不由得点点头。

“哎,你们听我说呀!”黄宗羲兴冲冲地摆一摆手。由于碰上了这批朋友,而且感到完全有把握说服他们,使他们在未来的较量中站到自己的一边,现在黄宗羲 夺取胜利的信心甚至更足了。“事情是这样的——”他说。于是,他从大半个月前在秦淮河李十娘家的那一场聚会追溯起,把陈贞慧如何在郑元勋那里听到了消息, 他们如何分析研究,得出主谋者就是几社的结论,又如何准备反击,以挫败这个阴谋等等,向大家说了一遍。为了证明推断无误,他特别列举了几社的头头夏允彝的 老师张贤登当年如何同东林人士为敌,这些年来几社之徒对社事如何消极敷衍,同大家如何离心离德;张溥死后,他们又如何一反旧态,积极活动,企图篡夺社内大 权的种种“劣迹”。末了,他兴奋地环顾着大家:“列位,几社之徒虽则猖獗,但终敌不过我同人君子的浩然正气。弟已料定他们必败无疑!但一场剧斗,恐亦难 免。

小弟不才,已决意奋然前驱,直撄其锋!不知列位社兄届时亦能投袂而起,助我一臂之力乎?”

在黄宗羲热烈陈说的当儿,朋友们始终静静地听着。这自然是由于他们很想弄清这个消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当黄宗羲说完之后,他们却你望望我,我瞅瞅你,好大一会儿,没有人做声。

“哎,列位,怎么样啊?”黄宗羲忍不住了。

“太冲,”严灏拈着稀疏的黄胡子,迟疑地说,“这事……只怕还须持重为好。”

“怎么?”

“请恕小弟孤陋寡闻,适才听兄说了,方知这阮圆海乃是钦定逆案中人。既然如此,又有谁敢为他翻案?只怕几社他们也是胡乱说笑而已,次尾、定生他们却拿来当真,硬要争这一口气,又何苦来?”

“太冲,”郑铉也接了上来,“小弟早欲劝兄,此类无谓之争,竟是躲开为是。

弟见你跟着定生、次尾他们,一天到晚争来吵去,劳心竭力,不知到底有何得益?

不如赶早撇开,一心一意把几篇时艺琢磨精熟通透,倒是正经!”

“乖乖,若是当真闹将起来,可不得了!”严津吃惊地笑道。也许想象到一旦纷争大起之后那种不可开交的情景,他兴奋得直眨眼睛,“热闹,嘻嘻,有趣!”

他神往地说。

“你就知道瞎起哄!”严灏瞪了弟弟一眼,又劝解黄宗羲:“‘太冲,同社之内,以和为贵。几社他们纵有不是,要么忍让着点,要么私下说他几句就完了,又何必在今日大动干戈?一则扫了大家之兴,二则传出去,也难免外人笑话。”

“嗯,依弟之见,此事莫非竟是阮圆海造作谣言,意欲蛊惑人心,扰乱我社局么?”一个名叫江浩的黑瘦儒生忽然说。他为人。

向沉默寡言,直到这会儿才开口。

“哎,这怎么会!”黄宗羲气急地分辩说,“此事出于郑超宗之口,怎么会是阮圆海之谣言?非是弟等好斗乐争,实因此事关乎社局兴衰,家国存亡,断难坐视。

如今奸谋已生,逆象已见,绝非口舌所能挽回。若不痛加惩戒,清扫门庭,则社事更不堪问!列位若不视小弟为狂悖无知之人,还望明鉴此理,同生义愤,存此一段公论,以寒天下乱臣贼子之胆!则社稷幸甚,复社幸甚!”说着,向大家深深一揖。

这么一来,朋友们都不做声了,但仍然露出为难的神气,没有立即表示态度。

看见这种情形,黄宗羲有点着急,也有点失望。他正考虑到底怎样才能说服他们,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梅朗中气喘吁吁地奔进亭子来。他来不及同大家见礼,就冲着黄宗羲嚷:“太冲,原来你躲在这儿,却教我好找!”

黄宗羲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忙问:“朗三,怎么了?”

梅朗中摇着头:“不得了,不得了,厉害,厉害!”

“到底是什么事?”黄宗羲发急地问。

“谣言,谣言太厉害了!”梅朗中又是伸舌头,又是挤眼睛。

听清是谣言,黄宗羲才放下心来,“你听到什么?”他皱着眉毛问。

“嗨,可多啦!”梅朗中把胳臂往空中一画,“喏,说是皇上因妖氛日亟,求才心切,曾下旨吏部,命于逆案中择其罪轻者予以甄别,还特地提及阮圆海和冯琢庵,说是俱属有才可用之人。所以无论我辈宽贷与否,这胡子总归是要起用的了!

另外又说,西张夫子在世时,其实也早有宽宥阮胡子之想,曾私下与东林诸前辈会商过数次,可惜未及作出公议,便撒手先逝。所以我辈这次公议宽宥阮某,其实也是秉承西张夫子的遗愿哩!”

“啊,西张夫子生前已有此意?这,这可是真的?”严津吃惊地问。

“啊哈,连老严也相信了,你看,厉害不?”梅朗中得意地说,“告诉你,这是谣言,谣言!懂么?”

“还有什么?”黄宗羲气哼哼地问。这些离奇的谣言,其卑鄙无耻的程度远远地超出了他的想象,这使他大为愤怒,也大为吃惊。

“哦,还有人说,前些日子阮胡子曾向吴次尾、陈定生二兄当面哭求,发誓从此洗心革面,投靠我社。吴、陈二兄见他一片至诚,已然认可……对了,甚至说阮胡子已加盟我复社了!”

梅朗中说到最后这一句,先自撑不住笑起来。就连其余的人也都纷纷摇头,认为这未免太不可信了。

可是黄宗羲没有笑,他气得脸色铁青,胸口在急剧地一起一伏。蓦地,他大吼一声:“朗三,我们走!”

梅朗中正同大家嘻嘻哈哈地取笑这些谣言的荒诞不经,被他一喝,迷惑地问:“走?上哪儿去?”

“找几社的败类算账去!”

梅朗中吃了一惊:“什么,算账,眼下便去?”

“怎么,你难道不敢?”

“哎,敢……”

“那么走啊!”

“可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说干脆点,你去不去?”黄宗羲不耐烦地瞪大了眼睛。

梅朗中显然不愿意马上就去。但在黄宗羲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他却不敢说出来,只是畏怯地问:“就、就光我们两个去?”

黄宗羲沉默了一下。他当然希望眼前这帮人都跟着去,至少能壮一壮声势。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那几个朋友在一旁依旧装聋作哑,毫无表示,有一两个还悄悄 地往后躲。“哼,亏他们还自命是复社君子,事到临头就是这样!”他冷冷地想,随即抬起头,傲然地说道:“两个人又怎样?两个人照样对付得了他们!莫非还怕 那伙丑类不成?”

梅朗中趁这当儿也镇定下来。“还是等定生和仲老他们来了再说。要不,也该先告知次尾、朝宗他们。”他说着,挺直了高大的身躯。

黄宗羲冒火了:“用不着管他们,用不着!你听见了没有?”他跺着脚说。

但是梅朗中相当固执:“不告知他们,我是不能去的。”

黄宗羲不再说话了。他狠狠地横了梅朗中一眼,扭头就走。

刚刚走下亭子,他又突然折回来,一直走到梅朗中跟前,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你听着,从而今起,我们绝——交!”

他重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亭子外去了。

梅朗中显然没料到老朋友会来这一手,他不胜震惊地瞪视着黄宗羲的背影,随后又求援地望望周围的人。当确信没有人能够搭救他时,他就猛地跳起来,发出一 声哀叫,气急败坏地追了出去……四张明弼尾随着冒襄的背影,离开白莲池,过了养鹤涧,走到了东塔院。这儿离开千人石比较远,游人稀少。张明弼沿着幽静的长 廊往前走,正考虑着怎样劝说冒襄。忽然,“哄”的一声,从一所僧房里传出一阵嬉笑,随即又响起了“啪、啪”的拍桌子声。正伏在窗棂上朝里面窥看的冒襄,听 见张明弼的脚步声,就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又招招手,让他过去。

张明弼莫名其妙,放轻脚步走到窗棂下。冒襄按了按他的脑袋,让他把耳朵贴在窗上,只听见一个怯怯的声音在里面说:“啊,那么;可是,可是光着身子的么?”

另一个愉快的声音:“那还用问!你也不想想,这种时候,谁肯穿着衣裳?喂,你肯么?”

又是一阵哄笑,听声音,少说也有七八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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