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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3)


 “好!那我就实说。”胡雪岩回忆着老太爷的话,从容发言:“你们漕帮的起源,我也有些晓得,洪杨初起,你们都很看重的,哪晓得长毛做出来的事,不伦不 类,跟圣经贤传上所说的大道理,全不对头,简直可以说是逆天行事,决计成不了气候。既然如此,无需跟他们客气。再说,你们镇江、扬州的地盘,就失在他们手 里。有朝一日光复了,你们才有生路。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是的!”杨凤毛深深点头,忧郁地说:“我师父这一次是做得莽撞了些。”

“歪打可以正着!老兄,”胡雪岩抚着他的背说,“我替你们师弟想条路子!小刀会这方面的情形,我也有点晓得,周立春他们那班人,亦不过一时鬼摸头,心 里何尝不懊悔?只不过摸不到一条改邪归正的路子。如今要靠你们师弟两个。我的意思是,周立春下面那批打散了的人,既然已经聚拢,何不拿他们拉过来?”

一听这话,杨凤毛那张瘪嘴闭得越紧,以至于下巴都翘了起来,一双眼睛眨得很厉害,不过眼中发亮,是既困惑又欣喜的神情。

“胡大叔,你是说‘招安’这批人?”

“是啊!”胡雪岩说,“赖汉英那里来的长毛,如果肯一起过来最好,不然就滚他娘的蛋,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杨凤毛觉得胡雪岩的做法很平和。再往深处去想,就算俞武成能退出来成为局外人,也只是表面如此看法,实际上是决不能置身事外的,倘或官军围剿,事情闹 大了,江湖上还会批评他不够朋友。所以唯有这样子才是正办,退一步说,招安不成,他总算为朋友尽过心力,对江湖上也有了交代了。

想通了这些道理,顿时将胡雪岩敬如天神,站起来便磕了个头。胡雪岩大惊,急忙避开,拉着他的胳膊说:“怎么,怎么,无缘无故来这一套!”

“胡大叔,你算是救了我师父一家,你老怕还不晓得,三婆婆几十年没有为难过,这一趟她老人家,急得睡不着觉,在苏州,我们是客地,这件事要闹开来,充 军杀头都有分!再说,她老人家又疼孙子,少武是朝廷的武官,我师父做这件事,传出去不断送了少武的前程?如今好了!不过,”杨凤毛又赔笑说:“你老送佛到 西天,我晓得你老跟何学台有交情,招安的事,还要仰仗鼎力。”说着,又作了个大揖。胡雪岩倒不曾想到何桂清。如今听杨凤毛一提醒,立刻在心里喊一声:妙! 何桂清纸上谈兵的套折,上了不少,现在能办成这事,是大功一件,对于他进京活动,大有帮助。这样看来,自己的这个主意,凭心而论,着实不坏。

于是他很爽快地答道:“一句话!这样好的事情不做,还做啥!”

“多谢胡大叔!”杨凤毛的脸色转为严肃,“我听你老的差遣。”

胡雪岩最会听话,听出这是句表示谦虚的反话,实际上是杨凤毛有一套话要说,所以这样答道:“事情是你们师弟为头,我只要能尽力,决不偷半分的懒。不必客气,该怎么办请你分派。”

“那我就放肆了!我想,第一,这话只有你老跟我两人晓得。”

“当然!”胡雪岩说,“你们杨家的堂名叫‘四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是。第二,我想我先去一趟,请胡大叔听我的消息,再去见何学台。”

“那也是一定的。总要那方面点了头,才好进一步谈条件。”

“你老最明白不过,那我就不必多说了。”杨凤毛说,“我马上赶去见我师父,最多一昼夜的工夫,一定赶回来。”

“你师父怕是在松江,我们一起去也可以。”

“不!不在松江。”

不在松江在哪里呢?他不说,胡雪岩也不便问,不过心里已经雪亮,俞武成的行踪,杨凤毛一定清楚。说是最多一昼夜定能赶回来,则隐藏之地亦决不会远。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走。”杨凤毛郑重叮嘱:“胡大叔!明天上午,请你无论如何不要走开,我人不到一定有信到。”

等杨凤毛告辞,裘丰言自然要问起谈话的情形。胡雪岩谨守约定,只字不吐,只笑着说:“你陪刘三爷去捧那个‘银元宝’好了。几台花酒吃下来,就有好消息了。”

裘丰言宽心大放,喜滋滋地跟着刘不才走了。胡雪岩一个人静了下来,将前后经过情形细想了一遍,觉得自己的路子走对了,走得通,走不通,明日此时,可见分晓,且不去管它。眼前有一整天的工夫,光阴如金,不该虚耗,正好将潘家所托,以及阿巧姐的终身,办出个头绪来。

这就得找周一鸣了。奇怪的是一早不见他的面,只好留下话,如果来了,让他在金阊栈等候,然后坐轿进城,先去拜访何桂清。

名帖一投进去,立刻延见,何桂清将他请到书斋,执手寒暄,极其殷勤,自然要问起如何又到了苏州?

“有几件事,必得来一趟,才能料理清楚。其中是一件是云公吩咐的,办得差不多了。”

“喔!”何桂清很高兴地问;“是怎样一个人?”

“德是中上,貌是上中,才是上上,将来体贴殷勤,一定没话可说。”胡雪岩因为阿巧姐自己看中过何桂清,料想进了何家的门,必然驯顺非凡,所以此时夸下这样的海口。

何桂清当然相信他的话,喜心翻倒,忍不住搓着手说:“能不能见一面?”

“请云公稍安毋躁。”胡雪岩笑道:“几时到了上海,立刻就能见面。”到底身分是二品大员,不便做出猴急相,何桂清只得强自按捺着那颗痒痒的心,定一定神答道:“天气快热了。炎暑长行,一大苦事,我想早一点走。算日子,也就在这几天必有旨意。”

“这样说起来,总在五月中就可以动身了。”

“对了。”

“那我跟云公暂且作个约定,以五月十五为期,如何?”

“好的。我也照这个日子去作安排。”何桂清又说:“你托我的事,我替你办了。潘叔雅人倒不俗,我们现在常有往来。承他的情,常有馈遗,想辞谢吧,是你 老兄面上的朋友,似乎不恭,只好愧受了。”话中是很愿屈尊交潘叔雅这样一个朋友,而潘叔雅对他的尊敬,则从“常有往来,常有馈遗”这些话中,表现得明明白 白。胡雪岩的愿意,就是要替他们拉拢,所以听得何桂清的话,当然感到欣慰。

照规矩,他亦还需有所表示,“云公爱屋及乌,真是感同身受。”他拱拱手说。

“哪里,哪里!”何桂清心里在想,真叫“三日不见,刮目相看”,相隔没有多少日子,不想他也会掉文了!虽是尺牍上的套话,总算难能可贵,这样想着,便又笑道:“雪岩兄,曾几何时,你的谈吐大不相同,可喜之至。”

胡雪岩略有窘色,“叫云公见笑!”他急转直下地说:“有件事,想跟云公请教。”说着,他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听差。

这是有要紧话说,何桂清便吩咐听差回避,然后由对面换到胡雪岩下首,侧过头来,等他发话。

“我想请教云公一件事,”胡雪岩低声说道,“现在有一批人,一时糊涂,误犯官军,很想改过,不知道朝廷能不能给他们一条自新之路?”

“怎么不能?这是件绝好之事!”何桂清大为兴奋,“这批人是哪里的?”

问到这话,胡雪岩当然不肯泄底,“我亦是辗转受人之托,来手做事很慎重,详情还不肯说。不过,托我的那人,是我相信得过的。我也觉得这是件好事,心想 云公是有魄力、肯做事的人,所以特地来请教。”他略停一下又说:“如今我要讨云公一句话,此事可行与否?朝廷可有什么安抚奖励的章程?”

“一般都是朝廷的子民,如能悔过自新,朝廷自然优容,所以安抚奖励,都责成疆吏,相机处理。”何桂清又说,“我为什么要问这批人在哪里,就是要看看归 谁管,如果是苏州以西,常州、镇、扬一带,归江南、江北两大营,怡制台都难过问。倘或是苏州以东,许中丞是我同年,我可以跟他说,诸事都好办。”

听得这话,胡雪岩暗暗心喜,“那么,等我问清了再回报云公。不过,”胡雪岩试探着问:“我想,招抚总不外有官做、有饷领,云公,你说是不是呢?”

“给官做是一定的,看那方面人数多少,枪械如何,改编为官军,要下委札派相当的官职。饷呢,至多只能过来的时候,关一次恩饷,以后看是归谁节制,自有‘粮台’统筹发放。”

胡雪岩所想象的,亦是如此。只是授官给饷,都还在第二步争取,首先有句话,关系极重,不能不问清楚。

“云公,”他特意摆出担忧的沉重脸色,“我听说有些地方弃械就抚的,结果上了大当,悔之莫及。不知可有这话?”

“你是说‘杀降’?”何桂清大摇其头,“杀降不祥,古有明训。这件事你托到我,就是你不说,我也一定要当心。你想想,我无缘无故来造这个孽干什么?再说,我对你又怎么交代?”

“是!是!”胡雪岩急忙站起来作了个揖:“云公厚爱,我自然知道,只不过提醒云公而已。”

“是你的事,我无有不好说的。不过,这件事要快,迟了我就管不到了。”

“我明白,就在这两三天内,此事必有个起落。不过还有句话,我要先求云公体谅。”胡雪岩说:“人家来托我,只是说有这件事,详情如何,一概不知。也许别有变化,作为罢论,到那时候,我求云公不要追究。”

“当然。我不会多事的。”

“还要求云公不必跟人谈起。”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此事作为罢论,我就当根本没有听你说过。总而言之,我决不会给你惹麻烦。”

“云公如此体恤,以后我效劳的地方就多了!”

这句话中有深意,意思是说,只要何桂清肯言听计从,不是自作主张,他就会有许多办法拿出来,帮何桂清升官发财。

“正要倚重。”何桂清说:“老兄阛阓奇才,佩服之至。前几天又接得雪轩的长函,说老兄帮了他许多忙。我跟雪轩的交情,不同泛泛,以后要请老兄以待雪轩者待我!”

于是由此又开始叙旧,一谈就谈得无休无止。许多客来拜访,何桂清都吩咐听差,请在花厅里坐,却迟迟不肯出见,尽自应酬胡雪岩。

这让客人很不安,同时也因为还有许多事要料理,所以一再告辞,而主人一再挽留,最后还要留着吃晚饭,胡雪岩无论如何不肯。等到脱身辞了出来,太阳已快下山了。

轿伕请示去处,胡雪岩有些踌躇,照道理要去看一看三婆婆,却又怕天黑了不方便。如果回到金阊栈,则出了城就无需再进城,这一夜白耗费在客栈里未免可惜。左右为难之下,想到了第三个去处,去拜访潘叔雅。

不过天黑拜客,似乎礼貌有亏,而且一见要谈到他所托的事,如何应付,预先得好好想一想,仓促之间,还是以不见面为宜。

于是又想到了第四个去处,“喂!”他问轿伕:“有个有名的姑娘,叫黄银宝,住在哪里,你晓不晓得?”

轿伕歉然赔笑:“这倒不晓得了。”

“苏州的堂子,多在哪一带?”

“多在山塘。上塘丁家巷最多。”轿伕建议:“我们抬了胡老爷到那里问一问就知道了。”

一家一家去访艳,胡雪岩觉得无此闲工夫,大可不必。而且就寻到了,无非陪着裘丰言吃一顿花酒,也干不了什么正经。这样一想,便断然决定了主意,回客栈再说。

一到金阊栈,迎面就看到周一鸣,一见胡雪岩如获至宝,“胡先生,胡先生!”他说,“等了你老一下午。”

胡雪岩未及答言,只见又闪出来一个后生,长得高大白皙,极其体面,那张脸生得很清秀,而且带点脂粉气,胡雪岩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似地,一时愣在那里,忘了说话。

“他叫福山。”周一鸣说,“是阿巧姐的兄弟。”

“怪不得!”胡雪岩恍然大悟,“我说好面熟,象是以前见过!这就不错了,你跟你姐姐长得很相象。”

福山有些腼腆,“胡老爷!”那一口苏州话中的脂粉气更浓,然后,跪了下去磕头。

“请起来,请起来!”

福山是他姐姐特地关照过的,非磕头不可,胡雪岩连拖带拉把他弄了起来,心里十分高兴,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福山长得体面,还是爱屋及乌的缘故。

“我一大早到木渎去了。特地把他带了出来见胡先生。”周一鸣说。

“怪道,早晨等你不来。”胡雪岩接着又转脸来问福山:“你今年几岁?”

“十九岁。”

“学的布店生意?”

“是的。”

“有几年了?”胡雪岩问,“满师了没有?”

“满师满了一年了。”

只问了两句话,倒有三处不符的地方。胡雪岩的记性极好,记得阿巧姐告诉过他的话,因而问道:“你的小名不是叫阿顺吗?”

“是的。”福山答道,“进布店学生意,老板叫我福山,就这样叫开了。”

“我记得你姐姐说你今年十八岁,还没有满师。”

“我是十九岁。我姐姐记错了。”

“那么,你满师不满师,你姐姐总不会记错的罗?”

“也可以说满师,也可以说不满师。”周一鸣代为解释:“他学生意是学满了,照例要‘帮师三年’,还没有帮满。”

“现在都弄妥当了?”胡雪岩看着周一鸣问。

“早已弄妥当。”周一鸣答道,“‘关书’已经拿了回来。”

“那好。”胡雪岩又问福山,“你姐姐拿你托付给我,我倒要问你,你想做点啥?”

“要请胡老爷..”

“不要叫老爷!”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叫先生好了。”

“噢!”福山也觉得叫“老爷”碍口,所以欣然应声:“先生!”

“你是学布生意的,对绸缎总识货罗?”

“识是识。不过那爿布店不大,货色不多,有些贵重绸缎没有见过。”

“那倒不要紧,我带你到上海,自然见识得到。”胡雪岩又说,“做生意最要紧一把算盘。”

“他的算盘打得好。”周一鸣插嘴说道:“飞快!”

“噢,我倒考考你。你拿把算盘坐下来。”

等福山准备好了,胡雪岩随口出了一个题目,四匹布一共十两银子,每匹布的尺寸不同,四丈七、五丈六、三丈二、四丈九,问每尺布合到多少银子?他说得很快,用意是考福山的算盘之外,还要考他的智慧。如果这些罗里罗嗦的数目,听一遍就能记得清楚,便是可造之材。

福山不负所望,五指翻飞,将算盘珠拨得清脆流利,只听那“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声音,就知道是好手。等声音一停,报告结果:“四匹布一共一百八十四尺,总价十两,每尺合到五厘四毫三丝四忽挂零。”

胡雪岩亲自拿算盘复了一遍,果然不错,深为满意。便点点头说:“你做生意是学得出来的。不过,光是记性好、算盘打得快,别样本事不行,只能做小生意。 做大生意是另外一套本事,一时也说不尽。你跟着我,慢慢自会明白,今天我先告诉你一句话:要想吃得开,一定要说话算话。所以答应人家之前,先要自己想一 想,做得到,做不到?做不到的事,不可答应人家,答应了人家一定要做到。”

他一路说,福山一路深深点头,等胡雪岩说完,他恭恭敬敬地答一声:

“我记牢了!”

“你苏州城里熟不熟?”

“城里不熟。”

“那么,山塘呢?”

“山塘熟的。”福山问道,“先生要问山塘啥地方?”

“我自己不去,想请你去跑一趟。有个姑娘叫黄银宝,我有两个朋友在那里,一个姓裘,一个姓刘,你看看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回来告诉我。”胡雪岩紧紧接着又说,“你不要让他们知道,有人在打听他们。”

“噢!”福山很沉着地答应着,站起身来,似乎略有踌躇,但终于很快地走了。

等他背影消失,周一鸣微带不以为然的语气说:“胡先生,我知道你是考考他‘外场’的本事,不过,他这种小后生,到那种地方去,总不大相宜!”

“你怕他落入‘迷魂阵’是不是?”胡雪岩笑道:“不要紧的!我看他那个样子,早就在迷魂阵里闯过一阵子了。我倒不是考他,就是要看看他那路门径熟不 熟?”停了一下他又说:“少年入花丛,总比临老入花丛好。我用人跟别人不同,别人要少年老成,我要年纪轻的有才干、有经验,什么事看过经过,到了要紧关 头,才不会着迷上当。”

这番见解,在周一鸣不曾听说过,一时无话可答,仔细想想,似乎也有些道理。不过,他在想,年轻后生,一个个都见过世面,经过阵仗,学得调皮捣蛋,驾驭可就不容易了。

“也只有胡先生,有本事吃得住他们。”周一鸣毕竟想通了,“旁人不敢象胡先生这样子做法。”

“对!”胡雪岩表示欣慰,“你算是懂得我了。”

“不过,”周一鸣又替福山担心,“他身上没有什么钱,就找到了黄家,那种‘门口’怎么踏得进去?”

“这就要看他的本事了。不去管他。我倒问你,阿巧姐怎么样?”

“她仍旧住在潘家,人胖了,自然是日子过得舒服。”周一鸣又说,“福山的事,也就是胡先生你来之前两三天才办好。如果你老不来,我已经带着福山回上海。现在是怎么样一个情形,请胡先生吩咐。”

“唉!”胡雪岩摇摇头,”事情一桩接一桩,好象捏了一把乱头发。你问的话,我现在无法告诉你,你跟福山先住下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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