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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 瑾曾经听说曼璐嫁得非常好,是她祖母告诉他的,说她怎样发财,造了房子在虹桥路,想不到他们家现在却住着这样湫隘的房屋,他觉得很是意外。他以为 他会看见曼璐的丈夫,但是屋主人并没有出现,只有一个女佣任招待之职。慕瑾一走进客堂就看见曼璐的遗容,配了镜框迎面挂着。曼桢一直就没看见,她两次到这 里来,都是心慌意乱的,全神贯注在孩子身上。
那张大照片大概是曼璐故世前两年拍的,眼睛斜睨着,一只手托着腮,手上戴着一只晶光四射的大钻戒。慕瑾看到她那种不调和的媚态与老态,只觉得怆然。他不由得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次他也许是对她太冷酷了,后来想起来一直耿耿于心。
是 她的孩子,他当然也是很关切的。经他诊断,也说是猩红热。曼桢说:“要不要进医院?”医生是向来主张进医院的,但是慕瑾看看祝家这样子,仿佛手头 很拮据,他不能不替他们打算打算,便道:“现在医院也挺贵的,在家里只要有人好好地看护,也是一样的。”曼桢本来想着,如果进医院的话,她去照料比较方便 些,但是实际上她也出不起这个钱,也不能指望鸿才拿出来。不进医院也罢。她叫张妈把那一个医生的药方找出来给慕瑾看,慕瑾也认为这方子开得很对。
慕瑾走的时候,曼桢一路送他出去,就在弄口的一爿药房里配了药带回来,顺便在药房里打了个电话到她做事的地方去,请了半天假。那孩子这时候清醒些了,只管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她一转背,他就悄悄地问:“张妈,这是什么人?”
张 妈顿了一顿,笑道:“这是啊——是二姨。”说时向曼桢偷眼望了望,仿佛不大确定她愿意她怎样回答。曼桢只管摇晃着药瓶,摇了一会,拿了只调羹走过 来哄孩子吃药,道:“赶快吃,吃了就好了。”又问张妈:“他叫什么名字?”张妈道:叫荣宝。这孩子也可怜,太太活着的时候都宝贝的不得了,现在是周妈带他 ——到这里,便四面张望了一下,方才鬼鬼祟祟地说:“周妈没良心,老爷虽然也疼孩子,到底是男人家,有许多地方他也想不到——那死鬼招弟是常常挨她打的, 这宝宝她虽然不敢明欺负他,暗地里也不少吃她的亏。二小姐你不要对别人讲呵,她要晓得我跟你说这些话,我这碗饭就吃不成了。阿宝就是因为跟她两个人闹翻 了,所以给她戳走了。阿宝也不好,太太死了许多东西在她手里弄得不明不白,周妈一点也没拿着,所以气不服,就在老爷面前说坏话了。”
这张 妈把他们家那些是是非非全都搬出来告诉曼桢,分明以为曼桢这次到祝家来,还不是跟鸿才言归于好了,以后她就是这里的主妇了,趁这时候周妈出去了 还没回来,应当赶紧告她一状。张妈这种看法使曼桢觉得非常不舒服,祝家的事情她实在不愿意过问,但是一时也没法子表明自己的立场。
后门口忽 然有人拍门,不知道可是鸿才回来了。虽然曼桢心里并不是一点准备也没有,终究不免有些惴惴不安,这里到底是他的家。张妈去开门,随即听见两 个人在厨房里叽叽喳喳说了几句,然后就一先一后走进房来。原来是那周妈,把招弟的棺材送到义冢地去葬了,现在回来了。那周妈虽然没有见过曼桢,大概早就听 说过有她这样一个人,也知道这荣宝不是他们太太亲生的。现在曼桢忽然出现了,周妈不免小心翼翼,”二小姐”长”二小姐”短,在旁边转来转去献殷勤,她那满 脸杀气上再浓浓堆上满面笑容,却有点使人不寒而栗。曼桢对她只是淡淡的,心里想倒也不能得罪她,她还是可以把一口怨气发泄在孩子身上。那周妈自己心虚,深 恐张妈要在曼桢跟前揭发她的罪行,她一向把那邋遢老太婆欺压惯了的,现在却把她当作老前辈似的尊敬起来,赶着她喊”张奶奶”,拉她到厨房里去商量着添点什 么菜,款待二小姐。
曼桢却在那里提醒自己,她应当走了。拣要紧的事情嘱咐张妈两句,就走吧,宁可下午再来一次。正想着,荣宝却说话了,问道:“姊姊呢?”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和曼桢说话,说的话却叫她无法答复。曼桢过了一会方才悄声说道:“姊姊睡着了。你别闹。”
想起招弟的死,便有一阵寒冷袭上她的心头,一种原始的恐惧使她许愿似的对自己说:只要他好了,我永生永世也不离开他了。席子上面破了一个洞,他总是烦躁地用手去挖它,越挖越大。
曼桢把他两只手都握住了,轻声道:“不要这样。”说着,她眼睛里却有一双泪珠”嗒”地一声掉在席子上。
忽然听见鸿才的声音在后门口说话,一进门就问:“医生可来过了?”张妈道:“没来。二小姐来了。”鸿才听了,顿时寂然无语起来。半晌没有声息,曼桢知道他已经站在客堂门口,站了半天了。她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是脸上的神情变得严冷了些。
她 不朝他看,但是他终于趔趄着走入她的视线内。他一副潦倒不堪的样子,看上去似乎脸也没洗,胡子也没剃,瘦削的脸上腻着一层黄黑色的油光,身上穿着 一件白里泛黄的旧绸长衫,戴着一顶白里泛黄的旧草帽,帽子始终戴在头上没有脱下来。他搭讪着走到床前在荣宝额上摸了摸,喃喃地道:“今天可好一点?医生怎 么还不来?”曼桢不语。鸿才咳嗽了一声,又道:“二妹,你来了我就放心了。我真着急,这两年不知怎么走的这种悖运,晦气事情全给我碰到了。招弟害病,没拿 它当桩事情,等晓得不好,赶紧给她打针,钱也花了不少,可是已经太迟了。这孩子也就是给过上的,可不能再耽搁了,今天早上为了想筹一点钱,就跑了一早 上。”说到这里,他叹了口冷气,又道:“真想不到落到今天这个日子!”
其实他投机失败,一半也是迷信帮夫运的缘故。虽然他一向不承认他 的发 迹是沾了曼璐的光,他心底里对于那句话却一直有三分相信。刚巧在曼璐去世的时 候,他接连有两桩事情不顺手,心里便有些害怕。做投机本来是一种赌博,越是怕越是要输,所以终致一败涂地。而他就更加笃信帮夫之说了。
周妈绞了一把热手巾送上来,给鸿才擦脸,他心不在焉地接过来,只管拿着擦手,把一双手擦了又擦。周妈走开了。
半晌,他忽然迸出一句话来:“我现在想想,真对不起她。”他背过身去望着曼璐的照片,便把那毛巾揿在脸上擤鼻子。他分明是在那里流泪。
阳光正照在曼璐的遗像上,镜框上的玻璃反射出一片白光,底下的照片一点也看不见,只看见那玻璃上的一层浮尘。
曼桢呆呆地望着那照片,她姊姊是死了,她自己这几年来也心灰意冷,过去那一重重纠结不开的恩怨,似乎都化为烟尘了。
鸿 才又道:“想想真对不起她。那时候病得那样,我还给她气受,要不然她还许不会死呢。二妹,从前的事情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恨你姊姊了。”他这样自怨 自艾,其实还是因为心疼钱的缘故,曼桢没想到这一点,见他这样引咎自责,便觉得他这人倒还不是完全没有良心。她究竟涉世未深,她不知道往往越是残暴的人越 是怯懦,越是在得意的时候横行不法的人,越是禁不起一点挫折,立刻就矮了一截子,露出一副可怜的脸相。她对鸿才竟于憎恨中生出一丝怜悯,虽然还是不打算理 他,却也不愿意使他过于难堪。
鸿才向她脸上看了一眼,嗫嚅着说道:“二妹,你不看别的,看这小孩可怜,你在这儿照应他几天,等他好了再回去。
我到朋友家去住几天。”他唯恐她要拒绝似的,没等说完就走出房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来,向张妈手里一塞,道:你待会交给二小姐,医生来了请她给付付。万一有什么事,打电话找我好了。”
说罢,马上逃也似的匆匆走了。
曼桢倒相信他这次大概说话算话,说不回来就不会回来。
曼璐从前曾经一再地向她说,鸿才对她始终是非常敬爱,他总认为她是和任何女人都两样的,他只是一时神志不清做下犯罪的事情,也是因为爱的她太厉害的缘故。像这一类的话,在一个女人听来是很容易相信的,恐怕没有一个女人是例外。
曼桢当时听了虽然没有什么反应,曼璐这些话终究并不是白说的。
那 天晚上她住在祝家没回去,守着孩子一夜也没睡。第二天早上她不能不照常去办公,下班后又回到祝家来,知道鸿才已经来过一次又走了。曼桢这时候便觉 得心定了许多,至少她可以安心看护孩子的病,不必顾虑到鸿才了。她本来预备再请慕瑾来一趟,但是她忽然想起来,慕瑾这两天一定也很忙,不是说太太昨天就要 进医院了吗,总在这两天就要动手木了。昨天她是急糊涂了,竟把这桩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其实也可以不必再找慕瑾了,就找原来的医生继续看下去吧。
慕瑾对那孩子的病,却有一种责任感,那一天晚上,他又到曼桢的寓所里去过一趟,想问问她那孩子可好些了。二房东告诉他:曼桢一直没有回来。慕瑾也知道他们另外有医生在那里诊治着,既然有曼桢在那里主持一切,想必决不会有什么差池的,就也把这桩事情抛开了。
慕 瑾在他丈人家寄居,他们的楼窗正对着曼桢的窗子,慕瑾常常不免要向那边看一眼。这样炎热的天气,那两扇窗户始终紧闭着,想必总是没有人在家。隔着 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晒着两条毛巾,一条粉红色的搭在椅背上,一条白色的晒在绳子上,永远是这个位置。那黄烘烘的太阳从早晒到晚,两条毛巾一定要晒馊了。 一连十几天晒下来,毛巾烤成僵硬的两片,颜色也淡了许多,曼桢一直住在祝家没有回来,慕瑾倒也并不觉得奇怪,想着她姊姊死了,丢下这样一个孩子没人照应, 他父亲也许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人,也许他终日为衣食奔走,分不开身来,曼桢向来是最热心,最肯负责的,孩子病了,她当然义不容辞地要去代为照料。
但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慕瑾的太太施手术产下一个女孩之后,在医院里休养了一个时候,夫妇俩已经预备动身回六安去了,曼桢却还没有回来。慕瑾本来想到她姊夫家里去一趟,去和她道别,但是究竟是不大熟悉的人家,冒冒失失地跑去似乎不大好,因此一直拖延着,也没有去。
这一天,他忽然在无意中看见曼桢那边开着一扇窗户,两条毛巾也换了一个位置,仿佛新洗过,又晾上了。他想着她一定是回来了。他马上走下楼去,到对门去找她。
他 来过两次,那二房东已经认识他了,便不加阻止,让他自己走上楼去。曼桢正在那里扫地擦桌子,她这些日子没回来,灰尘积得厚厚的。慕瑾带笑在那开着 的房门上敲了两下,曼桢一抬头看见是他,在最初的一刹那间她脸上似乎有一层阴影掠过,她好像不愿意他来似的,但是慕瑾认为这大概是他的一种错觉。
他 走进去笑道:“好久不看见了。那小孩子好了没有?”曼桢笑道:“好了。我也没来给你道喜,你太太现在已经出院了吧?是一个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慕 瑾笑道:“是女孩子。蓉珍已经出来一个礼拜了,我们明天就打算回去了。”曼桢嗳呀了一声道:“就要走啦?”她拿抹布在椅子上擦了一把,让慕瑾坐下。慕瑾坐 下来笑道:“明天就要走了,下次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见得着,所以我今天无论如何要来看看你,跟你多谈谈。”他一定要在动身前再和她见一次面,也是因为她上次 曾经表示过,她有许多话要告诉他,听她的口气仿佛有什么隐痛似的。但是这时候曼桢倒又懊悔她对他说过那样的话,她现在已经决定要嫁给鸿才了,从前那些事当 然也不必提了。
桌上已经擦得很干净了,她又还拿抹布在桌上无意识地揩来揩去。揩了半天,又去伏在窗口抖掉抹布上的灰。本来是一条破旧的粉红色包头纱巾,她拿它做了抹布。两只手拎着它在窗外抖灰,那红纱在夕阳与微风中懒洋洋地飘着。下午的天气非常好。
慕 瑾等候了一会,不见她开口,便笑道:“你上次不是说有好些事要告诉我么?”曼桢道:“是的,不过我后来想想,又不想再提起那些事了。”慕瑾以为她 是怕提起来徒然引起伤感,他顿了一顿,方道:“说说也许心里还痛快些。”曼桢依旧不作声。慕瑾沉默了一会,又道:“我这次来,是觉得你兴致不大好,跟从前 很两样了。”他虽然说得这样轻描淡写,说这话的时候却是带着一种感慨的口吻。
曼桢不觉打了个寒噤。他一看见她就看得出来她是迭经受了刺 激,整个的人已经破碎不堪了。她一向以为她至少外貌还算镇静。她望着慕瑾微笑着说道:“你 觉得我完全变了个人吧?”慕瑾迟疑了一下,方道:“外貌并没有改变,不过我总觉得——”从前他总认为她是最有朝气的,她的个性也有它的沉毅的一面,一门老 幼都依赖着她生活,她好像还余勇可贾似的,保留着一种娴静的风度。这次见面,她却是那样神情萧索,而且有点恍恍惚惚的,仅仅是生活的压迫决不会使她变得这 样厉害。他相信那还是因为沈世钧的缘故。中间不知道出了些什么变故,使他们不能有始有终。她既然不愿意说,慕瑾当然也不便去问她。
他只 能 恳切地对她说:“我又不在此地,你明天常常给我写信好不好?说老实话,我看你现在这样,我倒是真有点不放心。”他越是这样关切,曼桢倒反而一 阵心酸,再也止不住自己,顿时泪如雨下,慕瑾望着她,倒呆住了,半晌,方才微笑道:“都是我不好,不要说这些了。”曼桢忽然冲口而出地说:“不,我是要告 诉你——”说到这里,又噎住了。
她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看见慕瑾那样凝神听着,她忽然脑筋里一阵混乱,便又冲口而出地说道:“你看见的 那 个孩子不是姊姊的——”慕瑾愕然望着她,她 把脸别了过去,脸上却是一种冷淡而强硬的神情。慕瑾想道:“那孩子难道是她的么,是她的私生子,交给她姊姊抚养的?是沈世钧的孩子?
还是别人的——世钧离开她就是为这个原因?”一连串的推想,都是使他无法相信的,都在这一刹那间在他脑子里掠过。
曼 桢却又断断续续地说起话来了,这次她是从慕瑾到她家里来送喜柬那一天说起,就是那一天,她陪着她母亲到她姊姊家去探病。在叙述中间,她总想为她姊 姊留一些余地,因为慕瑾过去和曼璐的关系那样深,他对曼璐的那点残余的感情她不愿意加以破坏。况且她姊姊现在已经死了。但是她无论怎么样为曼璐开脱,她被 禁闭在祝家一年之久,曼璐始终坐视不救。这总是实情。慕瑾简直觉得骇然。他不能够想象曼璐怎么能够参预这样卑鄙的阴谋。曼璐的丈夫他根本不认识,可能是一 个无恶不作的人,但是曼璐——他想起他们十五六岁的时候刚见面的情景,还有他们初订婚的时候,还有后来,她为了家庭出去做舞女,和他诀别的时候。他所知道 的她是那样一个纯良的人。就连他最后一次看见她,他觉得她好像变粗俗了,但那并不是她的过错,他相信她的本质还是好的。怎么她对她自己的妹妹竟是这样没有 人心。
曼桢继续说下去,说到她生产后好容易逃了出来,她母亲辗转访到她的下落,却又劝她回到祝家去。慕瑾觉得她母亲简直荒谬到极点,他 气 得也说不出话来。 曼桢又说到她姊姊后来病重的时候亲自去求她,叫她为孩子的缘故嫁给鸿才,又被她拒绝了。她说到这里,声调不由得就变得涩滞而低沉,因为当时虽然拒绝了,现 在也还是要照死者的愿望做去了。她也晓得这样做是不对的,心里万分矛盾,非常需要跟慕瑾商量商量,但是她实在没有勇气说出来。她自己心里觉得非常抱愧,尤 其觉得愧对慕瑾。
刚才她因为顾全慕瑾的感情,所以极力减轻她姊姊应负的责任,无形中就加重了鸿才的罪名,更把他表现成一个恶魔,这时候 她 忽然翻过来说要嫁给他,当然 更无法启齿了。其实她也知道,即使把他说得好些,成为一个多少是被动的人物。慕瑾也还是不会赞成的。这种将错就错的婚姻,大概凡是真心为她打算的朋友都不 会赞成的。
她说到她姊姊的死,就没有再说下去了。慕瑾抱着胳膊垂着眼睛坐在那里,一直也没开口。他实在不知道应当用什么话来安慰她。但 是 她这故事其实还没有完 ——慕瑾忽然想起来,这次她那孩子生病,她去看护他,在祝家住了那么些日子,想必她和鸿才之间总有相当的谅解,不然她怎么能够在那里住下去,而且住得这样 久。莫非她已经改变初衷,准备为了孩子的幸福牺牲自己,和鸿才结婚。他甚至于疑心她已经和鸿才同居了。——不,那倒不会,她决不是那样的人,他未免太把她 看轻了。
他考虑了半天,终于很谨慎地说道:“我觉得你的态度是对的,你姊姊那种要求简直太没有道理了。这种勉强的结合岂不是把一生都葬 送 了。”他还劝了她许 多话,她从来没听见慕瑾一口气说过这么些话。他认为夫妇俩共同生活,如果有一个人觉得痛苦的话,其他的一个人也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其实也用不着他说,他所 能够说的她全想到了,也许还更彻底。
譬如说鸿才对她,就算他是真心爱她吧,像他那样的人,他那种爱是不是能持久呢?但是话不能这样说。 当 初她相信世钧是确实爱她的,他那种爱也应当是能 够持久的,然而结果并不是。所以她现在对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没有确切的信念,觉得无一不是渺茫的。倒是她的孩子是唯一的真实的东西,尤其这次她是在生死关头 把他抢回来的,她不能再扔下不管了。
她自己是无足重轻的,随便怎样处置她自己好像都没有多大关系。譬如她已经死了。
慕瑾 又 道:“其实你现在只要拿定了主意,你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他不过是一种勉励的话,曼桢听了,却觉得心中一阵伤惨,眼泪又要流下来了。老对着 他哭算什么呢?慕瑾现在的环境也不同了,在现在这样的情形下,她应当稍微有分寸一点。她很突兀地站起身来,带笑说道:“你看我这人,说了这半天废话,也不 给你倒碗茶。”五斗橱上覆着两只玻璃杯,她拿起一只来迎着亮照了一照,许久不用,上面也落了许多灰。她在这里忙着擦茶杯找茶叶,慕瑾却愣住了。她为什么忽 然这样客套起来,倒好像是不愿意再谈下去了。然而他再一想,他那些劝勉的话也不过是空言安慰,他对她实在也是爱莫能助。他沉默了一会,便道:你不用倒茶 了,我就要走了。的灰吹了一吹,又拿抹布擦擦。慕瑾站起来要走,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本记事簿来,撕下一张纸来,弯着腰伏在桌上写下他自己的地址,递给曼桢。 曼桢道:“你的住址我有的。”
慕瑾道:“你这儿是十四号吧?”他也写在他的记事簿上。曼桢心里想这里的房子她就要回掉了,他写信来也寄不到的,但是她也没说什么。她实在没法子告诉他。将来他总会从别人那里听到的,说她嫁给鸿才了。他一定想着她怎么这样没出息,他一定会懊悔他过去太看重她了。
她送他下楼,临别的时候问道:“你们明天什么时候动身?”慕瑾道:“明天一早就走。”
曼 桢回到楼上来,站在窗口,看见慕瑾还站在斜对过的后门口,似乎揿过铃还没有人来开门。他也看见她了,微笑着把一只手抬了一抬,做了一个近于挥手的 姿态。曼桢也笑着点了个头,随后就很快地往后一缩,因为她的眼泪已经流了一脸。她站在桌子跟前啜泣着,顺手拿起那块抹布来预备擦眼泪,等到明白是抹布的时 候,就又往桌上一掷。那敝旧的红纱懒洋洋地从桌上滑到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