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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2)


他在心里怨恨《人民日报》那篇社论。他讥笑泡制社论的理论家鼠目寸光,连他都能预计到的后果而比他高明几十倍的他们却预计不到。他“亮相”的后果证明了他的预计的正确和他们的社论的破产。公社社长心目中神圣至上的党报的声音,也不过如此水平!

他无可奈何,坐在生狗皮上,昏昏睡过去了。

听见她的坦然的叫声,他睁开眼,地窖口有微弱的亮光,水泥盖板已经揭掉了。他本打算合目睡觉了,尽管睡不着。白天几次昏睡,打发过了一天,晚上倒没瞌睡了,他就仄楞着身子,蜷卧在狗皮上,合目养神。她叫他,肯定有什么事,或者有什么话要说。天已黑了,冬夜很长,和她说说闲话拉拉家常,未尝不是打发漫长的冬夜时光的一种办法。他爬出地窖来。

孩子已经睡着了。她坐在炕边的小凳上,怀里抱着一只夹板,夹板间夹着一只厚厚的毛边鞋底。她用一只铁锥在鞋底上戳一个眼儿,就把两根穿着麻绳的大号长针对穿过去,两只手同时朝两边扯拉长长的麻绳,鞋底上就留下一个褐色的麻绳疙结。她纳扎得很熟练,不慌不忙,间或把明光灿亮的锥尖在头发上擦一擦,麻绳穿过鞋底发出咝咝——咝咝的响声,虽不很好听,却也使人顿然感到安静和舒坦。他坐在方桌旁的木椅上,悠悠地吸着烟,看着她低头纳扎鞋底。

烟雾缭绕的眼前浮现出奶奶。一撮浅红的麻丝吊在空中,奶奶抽下一根,加到手里正在拧着的绳子里,右手提起来,左手啪啦一下转动麻绳下吊着的小拨架儿,手中那一束麻皮儿就拧成一条绳子。他常常坐在奶奶膝前,看那枣红溜光的小拨架儿啪啦啦打转,连同奶奶忧伤的吟唱一同拧进麻绳里。可奶奶已经死了,是饿死的。这枣木拨架传给妈妈,妈妈又啪啦啦转着它拧着麻绳,用麻绳缀纳布鞋鞋底。他是穿着这样的布鞋走进朝鲜的。妈妈也老死了,三年已经过了,家乡的沙土地上的那个小墓堆已长满了蒿草。那只枣木小拨架被姐姐拿去了,也还在拧着麻绳。他的妻子是纺织女工,用机器纺纱织布,再也不会使用那只小拨架儿了。

那拧着奶奶妈妈姐姐忧伤的歌儿的枣红拨架啊……

“今黑你甭下地窖去了。”她说。

“那……我……”他不知怎么回答。

“今黑你睡炕上吧。”她平静地说。

“不……我还是……到地窖去睡。”他显得意料不及,有点慌乱。

“地窖太潮湿,呆的时间长了,会生风湿症的,腰腿要疼的。”

“不要紧。狗皮隔潮气。”

“白天黑夜蜷窝在地窖里,不行……”

“没事儿……”

“你甭犟,落下腰腿病,日后不好治。”她的话很平静,却坚信不移,“被子我都暖好了,你再甭犟了。”

他一看,火炕上铺着两道被子。靠炕里头的棉被里,那可爱的孩子已经睡得很香。炕边铺着的一条棉被,像是久置未用的半新的被子,很干净,大约是从柜子里刚刚取出来的。他犹豫了一阵,终于不好再拒绝了。

她继续纳扎鞋底,也不说话,许是生分,许是她生性不爱说话。他也不敢贸然问她什么,这毕竟是他的头号敌人唐生法的妻子。他悠悠吸着烟,心里却想,唐生法从东唐村杀出来,闹到公社,不久就在县上当起全县“造反司令部”的副司令了,声名赫赫。他的女人似乎与他没有关系,住在昏暗的厦屋里,就着煤油灯昏暗的灯光纳扎鞋底,她至少对他来说还是一个谜。

“睡吧。”

她已经纳扎完一只鞋底,取下夹板,用剪刀剔剪了绳头,把那布满褐色麻绳疙结的鞋底折了折,又用斧子镇了镇,就放到炕头边的那个笸篮里,平静地对他招呼说:“时候不早了,你在地窖里窝蜷了一天一夜,早点歇息下。”

他吱吱唔唔应着,却不动身站起来,他觉得难为情,怎么好意思爬上她的火炕去呢!

她绷着脸儿,像对长辈人那样自然,说着就脱了棉鞋,爬上炕,一口吹灭了火炕头土盘栏台上的煤油灯。厦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听见她在黑暗里窸窸窣窣的脱衣服的响声和溜进被窝时的一声解脱劳做的舒服的呻唤。

他借着烟头的火光走到炕边,并且在心里骂自己,她对他这样信赖,自己反而忸怩,不是说明自己的正派,反倒显出自己疑神疑鬼了。她很周到地考虑过一切,黑暗里脱衣服,她和他都要方便些。他爬上炕,脱去棉衣棉裤,留下衬衣衬裤躺下了。

被窝里好热,热得发烫,炕烧得好美呀!他的蜷窝太久的腰腿一挨着热烘烘的火炕,不由得舒坦地呻唤了一声。

真是不可思议。他,一个正儿八经的人民公社社长,现在和一个比他年轻近十岁的女社员睡在一个火炕上。她和孩子睡在炕那头,他睡在炕的这头,一颠一倒,正像乡村里的农民夫妻那样睡觉。真是不可思议。

他一时无法入睡,不单是白天在地窖里睡掉了瞌睡。他想,自己虽然有好多缺点和毛病,却在男女关系问题上自认干干净净,梆正硬气。他虽然也常与女同志和女干部们开开玩笑,却从来也没有过任何不光明正大的行为。他十六岁从家乡河南参军,正好跟上到朝鲜和美国佬打仗,战争把一个贫苦的乡村少年锤炼成一个优秀的中国军人。他是最后一批撤回祖国的,回来时两腮已经挂满黑森森的络腮胡须了,一个战功赫赫的连长。严格的军纪使他顺利地通过了人生的青春期的骚动,归来后在西安与一位纺织女工结合了,一个河南籍的漂亮姑娘,一个生活习惯完全吻同的不错的老婆。无论在部队或转业地方当社长,人们可以任意评价他的功过和为人,独独没有令上级领导也令一般人讨厌的男女作风问题,这使他走到任何场合都很自豪。现在,他和一个女人一颠一倒睡在火炕上,如若传出风声,纵然长一万张嘴也说不清白了。

“乖乖,吃奶!”

孩子吸吮乳汁的咂舌的声音很响。尖利的北风在房脊屋檐上嘶叫。小厦屋暖融融的,木格窗户外面挂着稻草帘子。门关死了。椽眼也用麦秸塞得实实的。淡淡的乳香和火炕的热气混合着,弥漫在小厦屋里。他感到一种诱惑。他的鼻孔痒痒,忍住了没有打喷嚏。他闭上眼,努力把那种隐隐约约的诱惑挥斥开去,只要一进入睡眠,就什么感觉什么诱惑都不存在了。

他终于迷糊了。仅仅只是迷糊,而不是熟睡和酣眠。也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少时辰,又被一阵响声惊醒,哗哗哗的水声。他一时搞不清哪儿来的水声。灵醒过来后,他就判断出那是她在撒尿。他拉拉被头蒙住头脸,企图阻挡那种声音,却无济于事,还是遮挡不住那很响的声音。他的心里毛躁起来,如果一伸手从炕下边拉住她的胳膊,她大约会自然地钻进他的被窝。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原也不是圣人,竟也产生这种淫邪的念头。他终于控制住自己跃跃欲动的手脚,故意拉出鼾息声,佯装睡得很死,似乎什么也不曾察觉。他的耳朵却异常敏感,听见她爬上炕来,黑暗中踩了他的脚,又钻进靠墙的那条被窝里去了。

西北风依旧在房檐和屋脊吹出哨子一样的咝啦声。窗上的稻草苫子也有风吹动的吱吱声。热尿的气息渐渐散掉,屋里依然是火炕热烘烘的气息,淡淡的乳香。

他努力使自己再度入眠,用数数儿来净化心灵。他自己告诫自己:无论现在是黑帮是走资派或是刘少奇路线的罪人,组织上还没有正式行文开除党籍和撤销他的社长职务,还是共产党员,还是前志愿军侦察连连长,绝对不能和人家女人钻到一条被筒里去。这样反复告诫还真管用,他心头潮起的那种骚乱渐渐平息了,终于又迷糊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爬起来,穿戴整齐,站在火炕下的脚地上,从厦屋门里望出去,小院旁侧的小灶房里,传来扑嗒扑嗒的风箱拉动的响声,她正在烧锅。他看着她随着风箱扭动着的后背,不由地在心里慨叹:我到底还是拯救了自己的灵魂!

她说:“地窖里又潮又闷,多难受。没人来时,你就上来坐着;有人来了,你再下去。”

他确也不想再下到黑暗憋闷而又潮湿的地窖去,可屋里总有人来,有人来借一只木斗或是一杆秤,有人纯粹是抱着孩子来串门儿。她的女儿在老奶奶跟前玩腻了,不时跑回来,玩一阵,闹一阵,又回奶奶家去了。他因此总也不得安生,出了地窖屁股没坐稳,街门又响起来,慌慌乱乱又钻进地窖去。

他索性就待在地窖里,坐在生狗皮铺垫上,静静地闭目养神。他努力抑制自己的瞌睡,以免到晚上又再度失眠,以免失眠时再听到那热尿在瓦盆里冲击出的哗哗哗的响声和闻见那股新鲜的尿臊气味儿。

他回想朝鲜战场那些亲身经历的往事:那冷炒面就着雪团的滋味,那坑道里滴滴嗒嗒的永不止歇的滴水声,那炮弹轰击时迎面扑来的热浪,那抱着冲锋枪跃出战壕时义无返顾的追击,那扑倒在脚下的亲爱的战友的尸体……

他们的侦察连经历了多少次惊心动魄的战斗啊!整个两军对垒的封锁森严的战场,他们侦察连的战士却几乎无所不至,一次又一次摸到敌人的心腹里,使敌人毁于一旦!哦!那个像姑娘一样秀气却又沉静勇敢出奇的“小江苏蛋子”啊!那个像周仓一样嫉恶如仇秉性刚强的“河北老虎”啊!那个纯厚诚挚的“关中牛”啊!他们都长眠在那对国人陌生而对他熟悉如掌的异国山沟里了!他们没有像黄继光或邱少云那样留下闪闪发光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只有他们的亲人和他永难忘记。啊啊!那一次深入到敌人下巴底下的侦察,是损失最惨重的一次,侦察排牺牲了一半勇士,换来了那个结果……那就是战争!那就是革命!而眼前的这种摸不透吃不准跟不上的运动,算他妈的什么熊革命啊!老子十六八岁的时候,已经是出入敌阵的老练的侦察老虎了,而眼前那些熊男女胳膊上挽一条红袖章却来压老子的脑袋……

应该写一本回忆录了,早该写了,那些淤塞在心口儿的战友的血啊!他现在窝藏在这个类似战场坑道的红苕窖里,既不能写回忆战争出生入死的文字,也不能履行一个公社社长的职责;那些在战场上硬练出来的侦察技能,却派上用场了,敏捷地翻越障碍物,出其不意潜入敌人最意想不到的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晚上却不得不听人家一个年轻女人在瓦盆里尿尿的声音……他一阵想得壮怀激烈,一阵忧愤压抑,一阵儿沮丧灰心,无论怎样难挨,却是排除了瞌睡的袭扰,又一个白天过去了!

喝罢汤,他没有下地窖去。她已经在火炕上铺好了被子,照例是两条。有了昨晚的第一回,今晚似乎就成为自自然然的事了,不再觉得太难为情了,心里的障碍早已倒塌了。她似乎也比昨晚随便自然一些了,没有吹灾煤油灯,就脱下了厚重的棉裤,合着棉袄坐在火炕里头那条被子里。他毕竟在地窖里蜷曲得太久,渴望早点躺到热烘烘的火炕上展一展酸麻的腰身,就不再忸怩。脱下了棉衣棉裤,躺下来。

煤油灯小小的火苗一闪一闪,小厦屋的炕墙上有一层昏黄的光亮。那小娃儿还没睡着,从炕那头的被窝爬过来,爬到他的枕头旁边停住了,瞪着一双黑乌乌的圆眼珠儿辨认着他,似乎把他当作大大了。他支起身,想把小家伙拖进自己的被窝。那小家伙却往后缩,不肯就服。他搂住他的头,在那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了一口,那温热的脸蛋和嘴巴上有一股幽幽的乳香味。他的太长的络腮胡须扎疼了他,小家伙哇地一声哭了。她咯咯咯笑着把儿子拽进怀里,把奶头塞进娃儿的嘴里,吹灭了煤油灯,搂着孩子睡下了。

小厦屋骤然黑下来。老鼠立即出动了,桌上的什么东西碰翻了,“咣当”一声响。

“你是个好人,好社长。”她在炕那头说。

“你咋个知道我瞎我好呢?”他问。

“我听村里人说,你是个直杠人。”她说,像是和他拉家常,“人都说你好……你给俺村减了‘光荣粮’,老人碎娃都夸你实在。”

“唔……”他应着,唤起一件沉寂了的记忆。

他初到河西公社头一年秋天,这个东唐村刚刚上任的支部书记为了显示自己的政绩,报“光荣粮”报得出格的高,他没有表扬他的积极行为,反而压缩了那个不切实际的数字。就是这么件小事,她和东唐村的人至今念念不忘,直说他好啊直杠脾气啊……

“原先那个苟社长,总是嫌干部报‘光荣粮’报得少,总要往上加哩!你倒好,往下码!”

“社员也得吃饭嘛!”他平淡地说。

“那个苟社长可不管社员锅里有没有米下,只管叫多交‘光荣粮’,人一比,当然就说你好。”她实实在在地和他说话,不是恭维,“其实我也不知情,只是听人说你好。”

他颇得意,心里挺受活。好久以来,他已经受够了喝斥和谩骂,而根本听不到谁说他的一句好话了。这个女人毫不矫饰的话,徒地唤起他一种自信与自尊,一股作人的力量。

“俺屋里的人可没谁说你好。”她说。

“为啥?”他问。

“你还不知道吗?”她问,随之又自作解答,“你把俺阿公给撤职了,他成了‘四不清’下台干部,抬不起头,一家人恨你恨得咬牙!”

他默不作声,说不出话来。

他是以“四清”工作团长的名义进入河西公社的。他坚定不移地按照“四清”运动的工作条例领导了运动。“四清”运动进行了整整半年时间,春天开始,夏收后结束。有一批大小队的干部或因政治或因经济问题被撤职下台了,个别人受到了法律惩处。她的阿公——东唐村前支部书记的倒台即属此列。他怎么能忘记呢?她不说,他心里也清楚她的阿公恨他恨得要死。

“我家那个鬼扯旗造反,就是替他老子伸冤出气……”她很坦率。

“我明白。”他说,他早已明白这种关系。整个河西公社甚至河口县里以唐生法为首的造反司令部下纠集的人马,几乎纯一色是“四清”运动时受到冲击的干部或者是他们的亲属和族里人。他“亮相”怎么能“亮”到他们一边呢?他对她说,“那么你呢?你恨我不恨?”

“你整了俺阿公,又没收了俺家粮食,还赔了五百块,我自然也该咬着牙恨你才对。可我……恨不起来。”她依然说得很冷静。

“为啥?”他也奇怪,不明其中原因。

“唉!”她叹口气,“我娘家爸是贫协主任呐!他在‘四清’中当了贫协主任,又入了党,是你的工作组的积极分子。这下复杂了,两亲家分成两派了,自‘四清’以后就不来往了,见了面说不到一搭嘛!文化革命开火了,娃他爸扯旗造反当司令了,俺娘家一家人都参加了‘联合’那一派。你说,我该咋办?”

“唔!”他顿然明白了,却无法回答她该怎么办的问题。

“我啥也不管,啥也管不清。”她说,“谁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去!我只管跟俺娃娃混日月……”

“噢……”他沉吟了一声,表示明白了她两边为难的处境,却依然无法帮她谋划一个更为高明的办法,只好沉默不言。

“混吧!往前混吧!谁知道谁错谁对呢?”她漠然地说,“睡吧!”

小厦屋沉寂下来,没有一丝声响。整个村庄沉寂下来,没有一丝声响。这个躺在塬坡根下的像个簸箕掌一样的东唐村,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没有车鸣,没有人声,偶尔有三两声骤起骤落的狗吠声。躺在这样安静的乡村里的一个热烘烘的火炕上,使人会时时产生一种错觉:那外部世界正闹得轰轰烈烈的文化革命运动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堂堂的关志雄社长真的被压过“喷气式”?真的会像被追赶的强盗一样仓皇翻过三道围墙?

她在混日月。她的男人一家子都受到“四清”运动的整治,唐生法正是以此为动力而扯起了造反的旗帜。她的亲生父亲恰恰是“四清”运动的积极分子,如今正为维护那场运动而参加到与女婿绝然对立的另一派群众组织里。“这场运动,真正把群众发动起来了。”他们现在不仅是为自己的柴米油盐而劳心费神,确确实实在为政治争斗哩!她倒好!一边是阿公和丈夫,一边是亲生父母兄弟,她只好和她的儿子混日月!她不混怎么办呢?

他自己又能怎样?他其实也只是另一种混日月的人罢了。他是怀里揣着“四清”运动的红头文件踏进这个陌生的河西公社的,从那一天起,他就和唐生法以及他下台的父亲站在了对立面,和她的亲生父亲(那位贫协主任)结成了同盟。他现在首当其冲,成为唐生法们的眼中钉,真是无法回避。那些和他一起分乘着十辆卡车浩浩荡荡开进河西公社的几百名“四清”大军,早在四年前全部撤离了,回到省城里纷如烟花的工厂、机关或企事业单位去了,独独留下他来承受那些被他们整治过的人的恶气和仇恨。他怎么办?混吧!像她一样混吧!

在地窖里蜷卧了一天,硬是支撑着没有睡觉,留下瞌睡到夜里,他果然很快就睡着了。那热烘烘的火炕所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柴烟气息,万无一失的环境给他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所带来的松懈和踏实感,使他睡得好舒坦啊!直到他感到憋闷,感到鼻孔被堵而不能透气,他被憋醒过来了。

他其实没有完全清醒,从沉沉死睡里刚刚被憋醒过来时还是迷迷糊糊,本能地伸出手,推开堵塞窒息鼻孔呼气吸气的东西,却触到了乳房。

他顿时灵醒过来,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立即缩回手,并为自己刚才在半醒半睡状态下的行为暗暗难为情。他不知该怎么办。他的左侧贴着一个温热诱人的肉体,柔软的腹部偎着他,两只肥实饱满的乳房贴压着他的脸,几乎把他的眼鼻和嘴巴全盖压住了。那双正在哺育婴儿的饱胀的乳房,乳汁挤压出来,流进他的眼眶,热呼呼粘糊糊的乳汁从鼻翼流进嘴角。被窝里热烘烘的气息,甜腻腻的乳香,以及这个温热的肌体里散发的诱人的气息,使他刚从梦中苏醒过来,立即又沉迷了。他一把搂住她的腰,紧紧贴着那柔软的胸脯,翻过身来……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心里暗暗滋浮起一缕幽幽的懊悔。她也静静地躺着,鼻头顶着他的耳根,呼出的热气吹得他的脖颈骚痒痒的。她快快给他说,她和唐生法刚结婚时还罢了。婚后半年,唐生法到镇上的小学校当了民办教师,一月才挣十块钱生活补贴,就开始瞧她不入眼了。加之她连续生下两个女娃,就更加抬不起头了。唐生法说她是个尽下软蛋的瘟鸡,从早到晚没个笑眉眼。她的阿公当着党支书,开会常讲男女平等哩,实际上恼恨她没生下个男娃来。阿公进出院子从来没有正眼瞅过她,像是这屋里根本就不存在她这个儿媳妇。阿婆倒是从早到晚睁着一双气鼓鼓的烂边红眼瞅着她,咒她说,唐家的烟火就要灭在她的手上了。到她生下这个男娃,情况刚刚好转,唐生法又扯旗造反去了,又和那个女政委日戳在一起……

她流泪了。热乎乎的泪水在他脖颈上流下去。她说:“我吃粗粮酸菜,不觉得恓惶,早晚没个知心人儿,我恓惶死了。你是个好人。我跟你把心贴在一搭,哪怕一会会儿,哪怕一时时儿,我都值得了……”

他的那种懊悔情绪飘散了,搂住她的发抖的身子没有说话。

她说:“我以为你夜格黑会逗我,可你睡死了。我……你可甭骂我是个烂女人……”

他不由地淌下眼泪。他记得自己很少淌眼泪。在战场上执行侦察任务时从一道高崖上跌下去,跌得左腿的脚尖朝后而脚后跟朝前了。黑暗里,他抱住左腿狠劲一拧一扭,又把脚尖扭拧到前头,爬起来又跑了,疼得汗如雨浇而独独没淌眼泪。他唯一记得的是亲爱的侦察排长在铰剪敌方的铁丝网时不幸中弹,连尸首也未能拖回来,回到营地后,他才抱着排长与他紧挨着的空被子和枕头大哭一场。他再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还淌过眼泪。挂在脖子上十多公斤的木牌只用一根细铁丝吊着,勒到肉里去了,他仍是只淌虚汗而不淌眼泪。这个女人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伤情的大事,然而却使他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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