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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一只小猫,全身是雪白的毛,只鼻梁上有一块黑,是她舅母由北京带来的,因为见她喜爱,就送给她了。别人都管这猫叫做“雪中送炭”,玉娇龙却又给这个猫起了个名字,叫它“雪虎”。她时常把猫紧紧地抱在怀里,叫着:
“雪虎,雪虎!”有时不觉地就把“雪虎”叫成了“小虎”,假若此时身边没有人,她还常会落下几点眼泪。
她每天虽然必须盛装艳容,可是从镜里她知道自己比以前瘦了。她的首饰匣中有四卷书,其中两卷是很小的本子,抄得很潦草,那是她在十一岁时抄的。那时 她师父高云雁第一次外出,把木匣交给她代存,她就自出匠心,拿了个小铁片磨成一把钥匙,将匣子开了,将书发现。她以两个月的工夫将全书抄得,并订成了容易 收藏的小册。这几年来,她背着师父,背着一切的人,在暗中刻苦地练习。
首饰匣中还有两卷书,那就是江南鹤手录的原本。在碧眼狐狸高师娘被她师父领到且末城的第一天,玉娇龙就查看出来高师娘的来历可疑,她与高云雁必不是 夫妇。所以那天夜里,玉娇龙就到高云雁与碧眼狐狸所住的小院去探窥,果然被她探出,碧眼狐狸是为这两卷书而来的。玉娇龙的心中就很嫉妒,她知道她师父虽然 精研此书,但是她师父的胆气太小,而且是照着念书的方式去研究,不会活用,但这书若被一个武艺已有了根底的人得了去,一二年后,这人就将成为自己的敌人 了。因此那天夜里,玉娇龙就纵火烧屋,趁势将这两卷原书也得到手里。
她将这正副两种本子,永远随身珍藏。这次她是装在了她的一个一尺见方的乌木首饰匣内,交给丫鬟绣香收着。可是来到这里,因为两个表姊时时在身旁,她 竞连匣子也不敢打开。她的表姊们都有很多的金翠首饰,腕上的镯子差不多是一天一换,仿佛是故意向她炫示似的,可是她竟什么也拿不出来。
那书上所绘的图式她倒是不必时时翻阅,因她早已在心中记得娴熟。只是这身手,若是不时常地练习,只在深闺中消磨,若再有半载,她就得同普通女子一样 的纤弱了。所以,趁深夜两个表姊熟睡之时,她便悄悄地出屋,在庭前打拳舞剑,往房上房下蹿越。她住的地方虽是衙署的重地.日夜都有人巡逻,可是她这样地夜 夜练习,竞没有一个人察觉。因此她甚至想盗马出城去找罗小虎,可是又难以离开她的母亲。她的身手、武艺不但都没有搁下,而且还日日进步,但是她的心里一直 是十分优柔寡断,甘愿被情思煎熬着,却没有决然一走的勇气。
过了一个多月,她的母舅就要携眷离伊犁赴任去了。她们母女也应当就回且末城,可是因为天气已至初夏,沙漠中炎热难行,又不得不暂留此地。玉娇龙觉得 非常苦恼。忽有一日,高师娘突然身穿重孝来到,原来高朗秋已于月前死在且末城了。这件事真给了玉娇龙一个沉重的打击。她当着人就哭泣起来,别人只说她感念 师恩,却不知道她是另有隐痛。而且因为高师娘一来到,玉娇龙夜间也不敢再出去练武了。
高师娘是跟仆妇们住在一起,正房里还有两位表小姐,她穿着孝的人是不能到这屋里来的,所以她不能常跟玉娇龙见面,见了面也是不能说什么话。但是,一 日深夜子时以后,玉娇龙忽觉外门房微响,有一个人进来.就伏在了她的床下。玉娇龙伸手一摸,摸着了床下人的发髻,她也毫不惊慌,就用低微的声音向床下说:
“到外面去等我。”床下的人就爬着又悄悄地出屋去了,玉娇龙也轻轻地下了床。此时屋中还睡着她的两个表姊,外间还有一个丫鬟、一个仆妇,但她们都不知道这屋中先后有两个人进出。
碧眼狐狸高师娘蹲在外面地上,一见玉娇龙出屋来了,她就蓦然站起来,走上前来,一把就将玉娇龙抓住,她冷笑着悄声说:
“你放心,我来没有别的事!就是你师父在死前说,那两卷书是在你的手里,叫我来向你索要。你拿出来便没事,不然你可……”
碧眼狐狸才说到这里,忽觉玉娇龙用手指向她的左肋点去,她大惊,赶紧用右手去揉,同时又翻左手向玉娇龙打去。不料被玉娇龙用手托住,下面一脚,碧眼 狐狸就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上。她大怒,挺身而起,不料玉娇龙如闪电般地赶到,向她的前胸又是一脚。碧眼狐狸闪身跑开,飞身上了房,想掀房瓦向下去打,忽然脑 门子一痛,却被射中了一枝小箭,痛得她不禁哎哟一声。玉娇龙又如狸猫似地扑上房来,碧眼狐狸伸手要去点穴,玉娇龙却早已抄住了她的腕子,反手一摔,身后又 一脚。碧眼狐狸就啪嚓一声整个身子摔在了房瓦上。玉娇龙就骑着她的身子,手按着她的双臂,碧眼狐狸极力挣扎,却不能够起来,她就说:
“我要嚷了!我嚷嚷起来,我被拿住,可也于你没有好处。”
玉娇龙却冷笑着悄声说:
“我不怕!至多叫人知道了我会武艺。但你是个江洋大盗,我早已看出来了,只要捉住你,翻起你的旧案,你就休想活命!”
碧眼狐狸的身体有些颤抖,她就悄声央求说:
“你放了我,我就走!那两卷书我也不跟你要了。”
玉娇龙说:
“你要我也不能给你。今天你也可以看出了,我的武艺准比高云雁还强上百倍!无论你怎么抵抗,也是无用,无论你跑到哪儿去.我也能当时就把你捉回来。 以后你就得依从我,我叫你怎样,你就得怎样,不许违背我的话。当然,我也不能错待你,慢慢地我还要把书中的武艺传授给你呢,你应不应?快说!”
碧眼狐狸这时忽然又悲泣起来,她哽咽着说:
“我应,我应!我现在本是无处容身,我当初的事都做错了,如果小姐你肯收留我,我为什么不愿过安适的日子呢?只是你师父临死时劝我赶紧逃去,她说你心毒手辣,必定容不下我!”
玉娇龙冷笑说:
“我师父他是不晓得我.我待你如何,以后你就知道了。”当下她将碧眼狐狸放了手,她便先跳下房去,回到房中安睡。
到了次日,她大表姊就说:
“昨天半夜里,我听见房上瓦响,吓得我用被蒙上了头,我怕是闹贼!”玉娇龙先是故作诧异,继而她就笑着,摇头说:“没有的事!贼人无论如何大胆。也绝不敢到这儿来呀!”
当天,那碧眼狐狸高师娘就病了,她用白布箍住头,说是头痛。玉娇龙还特地到她屋中去看她.并说:
“师父已死,师娘你也不必伤心了。你一定是因为路上劳顿,所以才头痛,你就放心休息吧,我们怎样待我师父,也就怎样待你!”碧眼狐狸口中只得道谢。
玉娇龙见自己将这个凶悍的贼婆制住了,心中很是高兴。她原想派她借故辞出去,找着罗小虎,替她传递一封信,以表示相思之情,劝罗小虎速谋个出身,可 是又怕碧眼狐狸靠不住。倘若将自己钟情巨盗半天云的证据落在她的手里,那她反倒会将自己挟制住了。玉娇龙心中犹豫不决,无论想什么主意,也无法得知罗小虎 的近况。她实在忧愁,时时想念着那辽远的沙漠,每当她暗颂着“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那首残缺不全的诗歌时,就不禁为那个身世凄凉,在艰难之中 长大,现在又失去了情人的少年英雄而惋惜、坠泪。
又过了两三个月,此时已夏去秋来,忽然她的父亲玉大人从京城回来了。玉大人在伊犁拜访了几位亲友,便定了日期携眷回任。到起身的那天,正是个新秋晴 朗的日子,这次比来的时候声势可又大得多了,车约四十多辆,马一百余匹,五十名差官,并带着百余名营兵。玉大人有时坐在车上。有时也骑着马押护.威风赫 赫.直往且末城。玉娇龙的车上倒是只有丫鬟绣香,绣香替她拿着首饰匣.抱着猫儿“雪虎”。但是这时即或再有一阵大风,可也未必敢有强盗再来打劫了,玉娇龙 也绝无办法再乘风走去了,她现在就如同被囚在笼中的小鸟一般。
离开伊犁走了三天,就见车马已走人了草原地带。此时草地的草色已变得枯黄,成千上万的牛马嘶着西风。差官、营兵,全都振作精神走着。隔着车窗,玉娇龙就听他们互相谈说道:
“放心走吧!连夜走都不要紧,这次绝不能像来时那样了。沙漠里现在没有强盗了,半天云那伙人早就叫官兵剿得一个也不剩了!”玉娇龙无意听到了这话, 她的心就如同被利刃扎了一下似的,她悲伤地想:怪不得半载以来听不到罗小虎的音信,莫非他早已死了?他死之前没见到他的恩人高朗秋,也没见着我,他真是苦 命!玉娇龙这样地想着,就十分伤心。
过了草原,又是沙漠,她不禁又想起了几个月前,与罗小虎共卧沙上,对倾心曲的那缠绵难忘的情景,现在,真不知罗小虎的尸骨埋在哪里了!玉娇龙暗暗地拭泪,绣香就看出来了,便问说:
“小姐,您是怎么啦?一来到这里,您又想起以前的事情来了吧?不要紧.这次有大人保护着,就是再遇见大风,半天云也不敢再抢咱们来了!”又笑着说:
“您抱着雪虎吧!不愿叫我抱着,直抓我,是想小姐!”这个不解事的丫鬟,就把个猫儿放在了小姐的膝上。她原想借着猫儿解开小姐的忧惧.可是没想到,小姐的眼泪反簌簌地如同雨点儿一般地落在了猫儿雪白的毛上。
此时车马已走进了大漠的腹心,马蹄沉重,车轮迟缓,所有人都不作声,都沉重严肃地走着。玉娇龙柔肠宛转,自己也不知泪怎么会这样地多。又走了半天,忽听传来一阵歌声,雄壮而苍凉,字句并很真切,唱的正是: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
玉娇龙大惊,就听车外人声马声又嘈杂起来,有人嚷着说:
“大胡子!一定是半天云!”又听她父亲玉大人怒喊着说:“放箭!”只听嗖嗖箭声急响。玉娇龙心头一下一下地紧痛,她泪如泉涌,双手按住自己的胸口。 丫鬟绣香吓得面色惨白,靠在了她的身上。这时却听外面那高昂的声音仍急急地唱着: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
外面箭声愈急,车也忽然停住了,就听她父亲玉大人咆哮着说:
“追!杀!捉不住贼人你们都不要回来!”喊声中夹杂着紧急的箭声,杂乱的马蹄声。歌声仍然忽断忽续,可以听得出,这人是一边骑着马飞奔一边唱出的,歌声渐渐地就远去了。
玉娇龙把猫和绣香全都推开,她自己爬出车去,站在车辕上向远处去望,就见有三四十名骑着马的营兵,都持弓握刀向北追赶去了。那北边极远之处有几匹马,马上的人时时回身,也似在向营兵们放箭。一霎之时,那几个贼骑就跑过了沙坡,玉娇龙却始终没看清罗小虎。
这里大队的车辆全已停住,差官营兵们都刀光闪闪地保护住了车辆。玉大人骑在紫色大马之上,手举宝剑,高呼着:“追!”他虽是背着身,只能看见他花白 的胡须被风吹得乱动,但玉娇龙还是赶紧又回到了车里。她又担心,又悲痛,又愤恨,只是紧紧地咬着牙,枉然地落着泪。绣香吓得已缩成一团儿,猫儿卧在车角里 仍然睡觉,外面是一片怕人的沉寂。
少时谈话声又渐渐地沸起,仆妇和丫鬟们都过来掀开车帘看小姐,并安慰着说:
“小姐放心吧!强盗已被咱们这里的兵给赶跑了!”玉娇龙拭着泪,摇头说:
“我倒是不怎么怕,只是太太现在怎么样?”仆妇说:“太太倒也没受着什么惊恐。”
玉娇龙就叫丫鬟给穿上鞋,仆妇便搀着她下车去,到前几辆车旁去看慰她的母亲。玉太太说:
“我倒是没有什么,你没受什么惊吓我就放心了。这次贼来得不多,只是四五个人,你没听见刚才有个贼人直唱歌吗?”
玉娇龙拭泪摇头说:
“我没听见!”
玉太太说:
“你回车去歇息吧!待会儿就能把贼人捉了来。那半天云真胆大,也不知是个什么人?”
旁边有仆妇说:
“我看见啦!那贼人是个长鬓胡子,头发也挺长,跟个恶鬼似的,他骑着黑马,嘴里还唱着。”
玉娇龙心痛得觉着站立不住,两个仆妇就又把她搀回车上去了,她很担心,就想:如果少时官人把罗小虎捉获送来,在车前枭首,我怎么受得了呢?她担忧了 多时,忽听又是一阵杂乱的马声,就听她父亲震怒地喊道:“你们还都有脸回来?贼人一个也没擒来,混账!饭桶!”玉娇龙这才放下了心,知道罗小虎已然逃去。 她很钦佩罗小虎的英勇矫健,但是又不由得发恨,暗想:别后半载,你依然在此为盗,你也太没有志气了!你这样,我怎能和你相见呢?因此,她的泪又不住地流。
车身又移动了,外面玉大人仍在震怒着,骂他手下的人无用。他一面骂。一面指挥着车马向前走。这里玉娇龙经绣香劝慰,她不得不收住了眼泪.细想了半 天,她的心倒是不怎样难过了,只是依然怀着幽怨。这种幽怨也无处去说,除非能给自己一匹马,让自己去追上罗小虎,去痛快地数落他一番才行。
车马加紧前行,越过了沙漠,便找了驿站歇息。次日依然往下走去,又走了数日,便安抵且末城。到衙前下车进内,玉娇龙倒觉得自己的家有些生疏了。有个看守房屋的仆妇说:
“太太跟小姐走后,家里倒是没有什么事,只是高师爷、高师娘回来了。高师爷得病死后,小姐的屋里时时有响动,我们怕是闹鬼,都不敢在小姐的屋里住。”玉太太怒喝道:
“不许再说!本来小姐在路上就受了很多惊吓,如今才一回来你们就说这话,走开!”这个仆妇便退出去了。
玉太太就向女儿说:
“你别信那话,你要不愿住你那屋子,你就搬来跟我住在一处吧!”玉娇龙却摇头说:
“我不害怕,我还要住我的那间屋,只是叫高师娘每晚跟我做伴好了。”玉太太犹豫了一下,但想高师娘的年岁也很老了,平日人又规矩,如今她丈夫死了,她也很可怜.既然女儿喜欢她,那就叫她去一半做伴,一半服侍,也很好,她上了年纪的人总比丫鬟还靠得住,遂就答应了。
由是,晚间玉娇龙就同碧眼狐狸住在一间屋内。玉娇龙本来心情不好,但是自她与碧眼狐狸住在一起之后,每晚碧眼狐狸必要跟她说许多话,倒解去了一些愁 闷。碧眼狐狸就跟玉娇龙说了她自二十岁时走江湖,至今三十年来所遇到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说她自鸣得意其实是凶狠淫贱的种种行为,说高山大河、名侠悍 盗,并说她与高朗秋的关系,以及她怎样害死了哑巴,高朗秋又怎样从她手中骗去了那两卷奇书之事等等。因此玉娇龙凭空知道了闺阁之外的许多事情,这些事情使 得她惊异、羡慕,也解去了她心中的一些愁闷。
碧眼狐狸在江湖飘流的年数多了,外面所结下的仇人,所作下的大案,所招惹下的那些必欲捉获她而后甘心的各地名捕,也实在是太多了。现在玉娇龙待她很 好,吃喝很富足,每天除了缝缝衣服,也没有什么事干,无论上下全都尊称她为高师娘,她倒是很知足、很安分。她只是时时防备着,万一被人发现了她是碧眼狐 狸,官人来捕,或是江南鹤来为他师兄报仇,到时她还是要设计逃走,她并想逃的时候要带走玉娇龙,以作自己的膀臂。所以她除了用江湖上的新奇事情,做盗贼的 种种潇洒来引诱玉娇龙之外,并对玉娇龙极为恭顺,玉娇龙吩咐她怎样做,她就怎样去做,决不违背。玉娇龙是一面监视着她,一面又笼络她。原想利用她到沙漠中 去找罗小虎,为自己传信,但是自己总对这碧眼狐狸还是不能放心,总不敢把罗小虎之事向她公开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