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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 他们看东西的工夫,陆振羽把屋子环视了一下。这确是间年久失修的老房子,房角的檩木已经裸露变黑,天花板上渍着一块块暗黄的水迹,幸而四周墙上都糊了齐胸 高的淡绿色暗纹墙纸,又错落有致地挂了些字画,好歹算给不堪入目的墙壁遮了遮丑。靠里墙,一字排开三个老式的宽大书架,从上到下塞满了书,连书架的顶上都 摞着尘封的籍本。屋里其他地方,摆着沙发、茶几、写字台、床,和一对古色古香的藤椅,清雅而不豪华,一望便知是个知识分子的家庭,只是屋子当中的一只蜂窝 煤炉像是刚刚笼着,周围煤灰狼藉,有些煞风景。
正看着,旁边传来严君母亲嗔爱的笑声。
“君君这孩子,也真是的,一件旧毛背心,带回来干吗?还麻烦人家专门送一趟,这孩子,咯咯咯。”
严同方说:“你看,这不是还有封信么?”
毛背心儿里裹着一封信,一家人的脑袋一齐凑了过去。
“啊啊,”贺雯一边看信一边笑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把眼睛眯起来,用一种异样的目光上下端详着陆振羽,他被她看得发毛了,局促不安地站起来。
“快坐下,坐下。”严君的母亲摆着手让他坐下,自己也跟着坐下来,嘴里张罗着:“小民,把你的好吃的给哥哥拿来。”
半桩小伙子端来了点心、果脯,陆振羽笑着问他:“你工作了吗?”
小民摇摇头,“咱们,待青。”
陆振羽一愣,没大听明白,贺雯替儿子“翻译”说:“就是待业青年。”
“噢,”他恍然地点点头,又问:“那你想找什么工作呀?”
“我想找什么工作?”小民把“我”字咬得特别重,耸耸肩说,“哪有那个好事呀,等分配还等不着呢?”
陆振羽本想借着跟小民说说话,把气氛搞得亲热随便一些,没想到这话问得这么没常识,正有些发窘,小民反问起他来:
“你和我姐姐在一块儿吗,你们主要是管什么的,是‘雷子’吧?”
他又没听懂,求援似的望一眼贺雯,贺雯苦笑着说:“雷子就是公安局的便衣,现在的孩子说话真没正形,管警察叫雷子,男警察叫公雷,女警察叫母雷,甚至管解放军也不叫解放军,叫什么来的?小民呐,以后你那嘴上改一改成不成,都是些流氓话。”
陆振羽差点儿大笑起来,反问道:“你看我像不像……雷子?”
小民从上到下看了他一遍,想了想才说:“不像。”
“为什么?”
“一 看你这身打扮就不是,人家侦查员都穿那种风雨衣,一个个都打扮得倍儿滋润,人家工作需要嘛。你呢,你这头发就不灵。”陆振羽摸摸自己的小寸头,哭笑不得。 也难怪小民对侦查员会有这种荒唐的印象,他想起最近看过的一部描写公安人员的新电影,侦查员的银幕形象确实是……太洋了,其实在现实生活中,除了极罕见的 特殊任务需要做一些身份化装外,侦查干部们平常都“土”得很,即便是他们这种大城市公安局的人,要真像电影中的侦查员那样留着大鬓角,衣冠楚楚走进办公楼 或者机关食堂的话,非惹得所有人侧目而视不可。他对小民笑着摇头说:“风雨衣?那是西方侦探的装束。”
严同方岔开小民的纠缠,对陆振羽问道:“小君在单位里表现怎么样,是不是很娇?”
没容他作答,贺雯接着话尾又问:“你们相处得还好吗?严君这孩子从小倔惯了,不太懂事吧?”
他连忙摇头,“不不不,她很懂事,很成熟,一点儿不娇,干我们这行想娇也娇不了。”
贺雯笑笑,“这倒也是,你看,她爸爸是搞物理的,我是搞医的,怎么也没想到女儿会搞上了公安,我老替她担心,干你们这工作又紧张,又危险,唉……”
严教授打断老伴的话,“你呀,多余操这份婆婆妈妈的心,我就觉得君君这工作挺有意思,保卫国家的安全嘛,你知道他们的符号是什么?小民你知道么?是盾!五十年代公安人员的胳膊上都佩着块盾牌符号,可神气呀。”老头儿精神抖擞地说着。
贺雯点着头,“我也知道君君不愿意回北京,就是迷上那工作了,再说,她跟大伙儿,跟你,都处得挺好,也舍不得分开。你多照顾照顾她,我也就放心了,她南州还有个姑姑,对她跟亲女儿似的,她姑姑家你常去吗?”
陆振羽点头,“去过的。”
“小君来信总提到你,我们虽然没见过面,可对你早就熟了。”
“是 吗?”他激动得声音发颤,贺雯的话像浓醇的甜酒,弄得他脑子晕乎乎的,刺激、迷惑、兴奋和陶醉接踵而来,他万万没想到严君早已在暗中对他有了这么多好感, 并且已经到了可以和父母直言的程度……可是她为什么又拒绝了自己的求爱呢,是为了不让别人过早议论,还是为了考验他?
严同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你这次出差要在北京呆多久?”
“大概,两三天吧。”
“你在北京还有亲人吗?”贺雯问。
“啊,没有,连个熟人都没有。”
“那你就住在这儿好了,你睡小民这张床,让小民在这儿搭个折叠床,很方便的。”
他连声推谢,“不不不,不麻烦你们了,我住招待所。”
贺雯执意地说:“你在南州没少照顾君君,你到北京来,我们也总得尽尽地主之谊嘛。”
“不是,我是和另外一个同志一起来的,我们已经在招待所定了房子了,他还在等我哪,我这就得回去了。”他解释着。
贺雯只好作罢,笑着对他说:“以后再来,可不要再去招待所了,就到家里来住,教育部盖的‘高知楼’马上就完工了,等那时候你来,就宽敞多了。”
因为刚刚说了要走,他便站起身来,贺雯拉住他又说:“明天晚上你来,我们全家请你吃饭。”
这种非常郑重其事的口气,真使他有点儿不敢当了,他几乎不知道该怎样来感谢,来推辞了,“不用了,不用了,我临走时一定再来一趟,你们要给小君带什么东西,我给带回去。”
贺雯却不让步了,“不行,明天晚上你一定要来,小君在信里一再让我们好好招待你,我们要怠慢了,她可要怪我这个当母亲的了。”
严同方也帮着说:“来吧,明天来跟我们说说严君在南州的情况,我们今天还没有来得及谈嘛。”
贺雯不等他应允,便像事已说定似的对老伴问道:“你说在哪儿吃好?”
老头儿说:“问问小民。”
小民想都没想便答道:“吃西餐。”
贺雯马上点头,“也行,这儿离新侨饭店近,几步路。”
小民却反对说:“别去新侨了,上‘老莫’吧,新侨的红菜汤又涨价了,比‘老莫’还贵,奶油汤端出来就是凉的,直黏盘子,再说那儿也太乱,你还没吃呢,后面就有人等你的座位了,吃着也不安心,没劲!”
严同方苦笑不已,“你看小君这个弟弟,就像曹禺在《北京人》里描写的那个江泰似的,说起北京的饭馆来如数家珍,现在的年轻人真要命,小民,你是不是最近又去新侨了?要不怎么知道红菜汤又涨价了。”
“啊,我们一个同学分了个好工作,我们几个撮了他一顿。”
贺雯也对陆振羽无可奈何地笑笑,“我这儿子,可没他姐姐那么要强,咱们还是赶快把地方定下来吧,我看还是新侨好,近呀,吃便饭,新侨就行,小民明天早点儿去,占个座位,小周,你明天几点钟能来?”
主人盛情,实在是却之不恭了,他只好说:“我尽量早来吧。”
走到门口,他又说:“阿姨,我不姓周,我姓陆。”
严家三个人都愣住了,严同方说:“你不是叫周,周……”
小民替父亲说全了名字,“周志明。”
陆振羽望着三张愕然的面孔,忽然明白了几分,心一慌,“不不,周志明是另外一个人,他今天在招待所没来,我叫陆振羽。”
“陆振羽?”贺雯同老伴对视一眼,茫然问道:“你跟严君也在一块儿办公吗?噢噢,严君倒没说起过你。”
他如梦方醒,心里完全闹明白了,恨得直打哆嗦,脸上也顿时有些挂不住,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尴尴尬尬地想欠身告辞。
“我该走了,真是打扰你们了。”他已经不能掩饰情绪的冰冷。直到他走出严家好远,才听见贺雯追出来喊道:“明天你还来呀,带着你那个同志一块儿来!”
他 踉踉跄跄走到街上,夜晚骤起的寒风钻进他的脖领子,使他连连打着冷战,心里头,恼羞交迫,平日里无意细顾的种种,此刻一齐兜上心来,他现在才真的明白这几 年严君一直冷淡他的原委,闹了半天他是败给了一个情敌!他回想起自己曾几次同周志明推心置腹地谈起对严君的想法,甚至还托他去做过“红娘”,现在看来,实 在是愚蠢极了。他又想起今天下午在飞机上同周志明的那一席闲谈,当他对施肖萌在法庭上挽狂澜于既倒的惊人之鸣啧啧赞叹的时候,周志明却是那样一种冷漠的表 情,好像后来他还说了一句很特别的话,对了,他说想从施家搬出来,这话当时是信口说的,听听也就过去了,现在回过头去看,周志明和严君之间岂不是早有默契 了吗?他越想越觉得愤愤,你周志明从监狱回来的时候,连个窝都没有,人家施肖萌把你接了去,好吃好喝地供着,就说算不上雨露恩泽,毕竟也是待之不薄了,你 这样无情无义地另寻新欢,夺人之爱,也太不讲良心啦!这倒也罢了,今天晚上又来这么一手,明明是拿我耍着玩儿嘛!他觉得实在不能咽下这口酸气,疯狂地赶回 招待所来。
他走进招待所大门的时候,是晚上十点钟。
周志明因为困极了,一到招待所就倒在床上睡死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屋里好像有什么响动,他似醒非醒地感觉到桌上的台灯亮了,有个人坐在幽幽的灯影下一动不动,他恍惚记起该是小陆回来了,便又闭上眼睛,懒懒地问道:“几点了?”
小陆像具僵死的尸影似的一声不吭,他诧异地睁开发涩的眼皮,看清他,问道:“你怎么了,东西送去了?”
小陆还是不说话,死人一样,周志明有些恐惧地从床上支起半个身子,睡意全消,眼睛里映出对面一副凶怨的面孔,灯光从下往上打着,看上去怪吓人。
“没找到地方?”他胡猜乱问,碰到的却依旧是敌意的目光。
“我现在才知道,我是天下最笨的笨蛋!”一动不动的小陆开了口,却全是些没来由的话。
“怎么回事,你说什么呀?”
“我被当孙子似的耍了,行,你还有两下子。”
他莫名其妙地张着嘴,恍若还在梦中。
“你不用装得那么清白了,我看你们搞反间谍还真有点屈才呢!你,还有严君,你们应当去当间谍,你们太会装了。”
“你,你,怎么啦?”他结巴着不知说什么。
“你损我,没事,我算什么?可你对得起人家施肖萌吗?良心哪,狗吃啦?”小陆恨不得用最恶毒的字眼来发疯撒野。
他傻傻地用胳膊半撑在床上,干瞪着眼,好半天,才找出一句话来:“你,你说清楚好不好,我怎么啦?”
“行啦!不说了!”小陆站起来,墙上映出一条长长的黑影,“不说了,没劲!我自己都觉得没味道!”
小 陆衣服也没脱,拉开被子,头冲墙倒在床上,他叫了他好几声,都没得到理会,心里既憋屈,又恼火,听着小陆不知是真是假地打起了鼾,他忍着气从被子里爬起 来,熄掉了台灯,可这一夜却睡不着了。他还从来没有被同事这么撕破脸地辱骂过,觉得实在有点儿受不了。小陆的火气从何而来呢?他前前后后想了一通,似乎又 有点儿明白了,也许是他刚才在严君家里听到了什么,误会了自己和小严吧?可严君家也不会有什么话呀,自己和严君本来就什么也没有嘛……又是一个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