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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早老早以前,在我那转瞬即逝的童年时代,我非常喜欢初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穷县城也好,小村子也好,城关也好,乡镇也好,孩子的奇怪的目光到处都能够发现许多新鲜的东西.各种建筑,一切具有显著特点的东西,都会把我吸引住,使我惊叹.在市井平民居住的一片原木平房中间象鹤立鸡群似地矗立着的.窗户有一半是饰窗.建筑样式千篇一律的石造官署也好,耸立在刷得雪白的新建教堂上空.包着白铁皮的规整的圆顶也好,市场也好,出门闲逛的县城阔少也好,什么也逃不过我那细致而敏锐的目光,我把鼻子伸出车外,细看着一种从没见过的衣服式样,观察着菜铺子门里装在木箱里的钉子.远看发黄的葡萄干.硫磺和肥皂以及一罐罐早已干透了的莫斯科罐装糖果,看着从旁走过的一个步兵军官(谁知道他是从哪个省份来到这个寂寞的县城的)和一个身穿腰部打褶的立领短上衣.坐着轻巧的敞篷二轮车飞驰而过的商人我的思绪也就跟着去追随他们那穷困的生涯了.一个县里的官吏从我身旁一过,我心里就琢磨起来:他这是到哪里去,是直接回家,还是到他哪个同事家里去参加晚会,以便在门口台阶上先坐它半个小时,待天黑以后,同母亲.妻子.小姨子以及全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顿早开的晚饭;上完第一道菜汤之后,带着铜币项圈的丫环或者穿着肥大上衣的家童用那家传的经久耐用的蜡台把油脂蜡烛拿上来的时候,他们的话题是什么呢.在快到哪个地主的庄子时,我总是好奇地远望着又高又细的木造钟楼或又黑又宽的木造老教堂.地主家的红色房盖和白色烟囱从绿树丛中远远地招引着我,我急不可耐地等待着遮住地主家宅的林木闪到两旁去,好看一看这座住宅的全貌.噢,那时它的外观并不显得俗气.根据房子的外观,我尽力猜想着这家地主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胖不胖,膝下有几个儿子还是足足有六个姑娘(她们总是笑声清脆,游戏闺中,而且最小的一个准是个美人儿),这六个姑娘长的都是黑眼珠吗,地主本人呢,是个快活人,还是象九月末天气似地阴沉沉的,整天翻看着日历谈论着使年轻人感到枯燥乏味的黑麦和小麦.
现在我接近任何一个陌生的村庄,看着任何一个俗气的村庄的外貌,我都是无动于衷的;我那冷漠了的目光得不到快慰,没有什么东西使我觉到可笑.那些昔日颇能激起面部表情变化.滔滔不绝和引起欢笑的议论的东西,会在我身边一闪而过,我的嘴唇一动不动,保持着冷淡的沉默.啊,我的少年时代呀!啊,我那清新敏锐的感触呀!
奇奇科夫琢磨着普柳什金的乡下人起的绰号,心里在暗笑着,没有感觉马车已经驶进了一个有着许多农舍和街巷的大村庄的中心区.不过,立即就会有一种极其厉害的颠簸来提醒他了.这颠簸是原木铺的路面形成的,城里的石铺路面同这种木铺路面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铺在路上的原木象钢琴键子似地起起伏伏,粗心大意的乘客不是前额撞得青一块紫一块就是后脑勺上撞个大包,再不就是自己的牙齿把自己的舌头痛痛地咬一下.奇奇科夫发觉农舍不知为什么全部破烂不堪,农舍的原木墙又黑又旧;很多房盖象筛子似的满是窟窿;有些房盖只剩下一根房梁和几根肋骨似的檩木.好象是房屋的主人们自己动手把房盖上的板条和木板拆掉的,他们大约认为这种破房子睛天又不下雨.雨天不遮雨,在里面和婆娘们混个什么劲儿呢;酒馆里啊,大路上啊,一句话,愿意呆在哪儿就呆在哪儿,有的是地方.他们的这种理由自然是对的罗.农舍的窗户上都没有玻璃,有的塞着一件破衣裳或者一块破布.农舍房盖下边的带栏杆的阳台(俄国有些地方的农舍不知为什么要修上阳台)也都东倒西歪,黑得不堪入目了.农舍后头有许多地方布满了一排排的大粮垛,这些大粮垛看来堆在这里很长了.那颜色很象没有烧透的旧砖头.粮垛上杂草丛生,旁边还长出一丛灌木.看来,这是主人家的粮食.粮垛跟破房盖后边,在晴朗的空中不时显现出两座乡村教堂,这两座教堂紧挨着,一会儿出现在左边,一会儿出现在右边,这要看马车向哪边拐弯啦.两座教堂一座是废弃了的木造的,另一座是石砌的.石砌的那座,淡黄色的墙上,裂缝交错,污渍斑驳.主人的宅院一部分一部分地呈现出来.在排成一列的农舍的尽头,出现了一片空地,用低矮的有些地方已经破损的篱笆围着,大约是菜园或白菜地.就在这里,主人住宅展出了它的整体.这座住宅看上去很象一座古怪的城堡,是长条形的,但长得过分,有的地方是一层,有的地方是两层,很似一个老态龙钟的废物.那乌黑的屋顶已不能全面保护它的老境了,屋顶上还对称地矗立着两座望楼,这两座望楼都已摇摇欲坠,当年上的油漆早已剥落.房屋的墙壁有些地方已露出了灰板条,看来那墙壁饱受了风霜雨雪的侵蚀.窗户只有两扇是用着的,其余的都关着百叶窗,有的甚至用木板钉死了.即使这两扇窗户也并不完全透明,其中一扇黑忽忽地粘着一个用蓝色包糖纸剪成的三角形.
房后是一片荒凉的.杂草丛生的大花园.这花园一直伸延到村外,消失在野地里.好象为这座大村子增添生气的只有这花园,只有它的荒凉美堪称美景.树木葱郁地舒展着,树冠接树冠,形成了一些不规则的叶的穹隆,象朵朵绿云堆积在天际.一棵白桦,树冠被风暴或雷雨摧残了,那高大的白色树干耸立在这片绿云之上,滚圆滚圆的,似一根规整的发光的大理石圆柱;它那尖尖的斜茬在雪白的树梢上,黑忽忽的,象一只黑色的鸟儿或一顶帽子.啤酒花在下边缠完了花楸.接骨木和榛丛以后,爬过木栅栏的顶端,又继续向上爬到了那棵折了顶的白桦的半中腰.攀到半中腰之后,就从那里垂下来再向别的树梢抓去,或者把纤细柔韧的须尖卷成一个个小圈儿在空中轻轻飘荡.茂密的绿叶有些地方没有合拢.在阳光照耀下,有些没有合拢的地方便黑漆漆的,象一个深洞.洞里全是浓密的阴影,隐隐约约地显现着:一些倒塌的栏杆,一条小径,一个摇摇欲坠的凉亭,一棵老柳树的满是窟窿的树干,一丛苍白的灌木(它那虬结在一起窒息得快死的枝叶从老柳树干后边伸展出来,象浓密的猪鬃似的);另外,一条细嫩的槭树枝从旁伸过来一些爪形绿叶,一缕阳光不知怎么竟钻进去,落到了其中一片叶子上,给这片叶子涂上一层透明的火红的颜色,在这片浓密的暗影里发着奇异的光彩.一旁,在花园的紧边儿上,有几棵挺拔的白杨,比别的树全高,把几个很大的乌鸦窝捧在那摇晃着的树梢上.白杨上有的树枝已断,但是还没有掉下来,尚带着枯叶悬在那里.一句话,一切都是美的,无论艺术或自然单独都是想不出来的,只有这二者结合起来,只有在繁杂的而且往往是徒劳的人类劳动之上再由自然加以最后的装饰,使笨重的线条变得灵巧一些,补上那捉襟见肘的破绽(这破绽显露着未加掩饰的赤裸裸的原样),抹掉斧凿痕迹,使那些在冷漠的匀称和整洁中创造出的一切获得暖意,才能产生这样的美.
我们的主人公拐过一两个弯儿,终于来到主人住宅跟前,此时这房子显得越加惨淡了.院墙和大门的木头上已长满了绿苔.院里挤满了各种房舍,有仓房,有下房,有冰窖,看样子也全摇摇欲坠了,这些房舍的近旁左右两边都有大门,那是通往别的院的.一切都说明原来这里的家业规模曾经是庞大的,然而目前的景象却是一派惨淡.看不到足以使这幅画面活跃起来的任何迹象,既没有敞开的房门,也没有从什么地方走出来的人看不到居家过日子的朝气勃勃的忙碌和操劳!还有正面大门是开着的,那也是因为有个乡下人赶着一辆用席子蒙着的满载货物的马车进了院(这个乡下人好象是有意来给这个一片死寂的地方增添一点儿生气似的),不然连这两声门也是紧紧关着的,因为铁门鼻儿上挂着一把大锁头嘛.不一会儿奇奇科夫便看见一座房舍旁边出现了一个人同赶车的乡下人吵起嘴来.他看了好长时间也无法断定那人是男是女.那人身上穿的衣服不伦不类,很似一件女人的长罩衫;头上戴的是农村仆妇常戴的那种尖顶帽子;奇奇科夫只觉得那人的声音有些嘶哑,不象女人."对,这是个婆娘!"奇奇科夫心里想道,然后又转了念头:"噢,不对!"他仔细端详了一下,最后断定说:"是个婆娘!当然是,"那人也在仔细地打量着他.好象她家来客人是件稀奇的事,由于她不仅打量了他,还打量了马匹和谢利凡,而且把马匹一直从头打量到尾.根据她腰上挂的一串钥匙和骂那个乡下人所用的相当脏的字眼,奇奇科夫判断此人准是个管家婆.
"喂,老妈妈,老爷呢?"他跳下马车说.
"没在家,"管家婆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等一小会,又问道:"您找他干什么?"
"有事."
"进屋吧!"管家婆说着,就转过身去,把背对着他,那后背沾满了面粉,下摆上撕了一个大口子.
奇奇科夫走进宽敞而昏暗的弄堂,感到象置身冰窖一样寒气袭人.他从穿堂走进一间屋子,这屋子也同样是昏暗的,只有屋门下部的一个大裂缝透进一点点光线算是使这间屋子有了比较微弱的光亮.他开了这扇门,才最后走到了亮的地方,眼前的景象杂乱得使他感到震惊.看样子这家人好象是准备刷地板,暂时把全部家具都扔到这里来了.一张桌子上竟然放了一把破椅子,破椅子旁边放了一架座钟,钟摆早已停止摆动,蜘蛛已在上边结了网.桌旁,侧面靠墙倚着一个柜橱,里面摆着古式银器,几只长颈玻璃瓶和中国瓷器.一张老式螺钿写字台有些地方贝壳薄片已经脱落,只留下一些露着黄色胶渍的小槽.那写字台上摆的东西五花八门:一摞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上面压着一个已经发绿了的.卵形把手的大理石镇纸,一本红裁口皮封面的古书,一个从圈椅上掉下来的扶手,一个已经干枯了的榛子大小的柠檬,一只装着什么液体.里面浮着三只苍蝇.上面盖着个信封的高脚杯,一片不知从哪儿拾来的破布,一块封蜡,两支满是墨水斑渍.干得象得了肺病似的鹅毛笔,一根已完全霉黄了的牙签或许是这家主人曾在法国人一八一二年入侵莫斯科以前用它剔过牙.
墙上胡乱挂了挨得紧紧的几幅画:有一幅发黄了的长条版画,画面是一场大会战,上边有巨大的战鼓,有呐喊着的戴三角帽的士兵和淹在水里的战马,安在一个红木镜框里,没有装玻璃,镜框上嵌着一些细铜丝,四角镶着铜圈.旁边挂着一幅已经发乌了的大油画,足有半堵墙,画的是水果.花卉.野猪头.切开的西瓜和一只倒挂着的鸭子.天花板正中挂着一个用粗麻布袋子罩着的枝形烛架,上面落的灰尘使它很象里面蜷伏着一只蚕的茧.屋子旮旯地板上是一堆很粗糙.没有资格躺到桌子上的东西.这堆里究竟有些什么东西,难以推断,因为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尘土,只要碰上去,任何一只手,就会变得跟戴上手套一样;看得最清楚的是有半截木头和一只旧靴底,由于它们探出了头.要不是桌子上放着一顶戴旧的老式睡帽,那是无论如何不能说这间屋子里是住着活人的.当他观察着这怪诞的摆设时,侧门开了,他在院里遇到的那个管家婆进来了.不过这次他看清楚了,此人与其说是位管家婆,倒不如说是管家:管家婆起码是不会刮胡子的,然而此人,是刮了胡子的,但看来刮得并不勤,因为他的整个下巴以及两腮的下半部很象马厩里刷马毛用的铁刷子.奇奇科夫脸上现出疑问的表情,急不可耐地等着管家开口.管家也在等着奇奇科夫先开口.奇奇科夫对这种莫明其妙的接待感到惊讶,最后下决心问了一句:
"主人呢?在自己屋里吗?"
管家说."主人就在这里,"
"在哪儿呢?"奇奇科夫又说了一句.
"先生,怎么,您瞎吗?"管家说."唉!我就是主人嘛!"
一听这话,我们的主人公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仔细打量一会儿.各种各样的人,他见过不少,甚至我同读者永远也不会见到的人他也见过,但就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这人长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脸跟许多瘦老头子的脸相似,然而下巴向前凸得特别长,使得他每次吐痰时必须用手帕先把下巴遮住,以免痰落到那上面去.两只小眼睛还没有丢掉光泽,在浓密的眉毛下边滴溜溜直转,那样子很象一只老鼠从黑糊糊的洞口探出头来,摆动着胡须,警惕地竖着耳朵,留神察看着,是否在什么地方藏着一只猫或者一个淘气的孩子,并且闻着空气,看有没有可疑的味道.最耐人寻味的还是他那身打扮:不管花多大的力气,用什么方法,你也搞不清他那罩衫是用什么东西拼凑起来的:两袖和前襟沾满油污,鲜明闪亮,象做靴子用的油性革.一般衣服的后身下摆分成两片,他的却分成四片,还露着棉花.他脖子上也很难辨别围的是一件什么东西:象一只长筒袜子,又象兜肚或者一条吊袜带,但无论如何不是一条领带.总之,奇奇科夫要是在教堂门口遇到这种打扮的人,准会施舍给他一个铜板.由于我们的主人公有一个颇值得称道的优点,那就是他的心肠非常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要给乞丐一个钢板,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地主而不是乞丐.这个地主有一千多个农奴,谁不信可以试试看是否找到另一个人能有这么多的谷物.面粉和庄稼垛,能在库房.粮仓和干燥房里堆满这么多粗麻布.呢绒.熟羊皮.生羊皮和各种鱼干.蔬菜.他的工具房贮存了那么多从来不用的各种木料和器皿,谁要是去瞟一眼,准会觉得自己是走进了莫斯科的木器市场那里每天都有一些会过日子的丈母娘和婆婆们由厨娘跟随着去购置日用器皿,那儿旋的.钉的.编的.漆的,各种器皿应有尽有;敞口矮木桶.封口圆木桶,双耳木桶,带盖木桶,无嘴木桶,有嘴木桶,细颈球状木桶,篮子,婆媳们捻绳时放麻团和其他杂物的笸箩,用薄薄的白杨树皮做成的各种盒子,桦树皮做成的木盖木底的小圆筒和俄国穷富都用的各种其他器皿,堆积如山.普柳什金要这么多什物干什么呢?尽管有两个目前这么大的庄园,他一辈子也用不完,但是他仍感不足,仍然嫌少.他每天仍然要在村子里转悠,眼睛不断地瞄着路边桥下,不管看到什么旧鞋底也好,娘儿们的破布也好,瓦片也好,铁钉也好,他都要拿回家去,扔进奇奇科夫看到的那个墙面里的破烂堆.庄稼汉们一看到他走出家门来捡东西,就说:"清道夫又出来扫大街啦!"街道在他走过之后也的确不用再扫了.有一次一个过路的军官落了一根马刺,那马刺转眼之间就进了大家都知道的那个破烂堆.要是有个婆娘一马虎把水桶忘到井边,他也会把水桶提走.倘若让哪个庄稼汉当场看到,他会立即物归原主,也并不争辩;但是不管什么一经落进他那破烂堆里,那就一切都完了:他会对天发誓,说东西是他的,是某月某日从某人手里买来的,或者是他的祖父留给他的.在自己屋里他也是见到什么捡什么,一张废纸,一块封蜡,一根羽毛都要捡起来,堆到写字台或者窗台上.
但是当年他却只不过是一个俭朴的当家人哪!那时他有妻室儿女,邻居常到他家来好好地吃上一顿饭,向他请教治家之道.一切都生气勃勃.有节奏地运行着:制毡厂.水磨在开动,呢绒厂.纺纱厂.木工房在生产.主人的锐利目光明察秋毫,面面俱到;他象一个勤劳的蜘蛛,忙碌而麻利地在家业这张蛛网上四处奔波.他的脸上从来没有流露过强烈的表情,但是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睿智.客人都很乐于倾听他的高论;他的谈吐深谙人情世故.热情而健谈的主妇好客之名远近皆知.两个可爱的姑娘常常跑出来欢迎客人,她们俩娇艳得象玫瑰花,都是浅黄色头发.他的儿子一个活泼的孩子也随着跑出来亲吻客人,不理会客人对此高兴还是不高兴.那时家里的窗户全开着.阁楼上住着法国家庭教师,他枪法很准,脸刮得很光:他经常带回几只乌鸡或野鸭供午饭佐餐,有时也只拿回一些麻雀蛋,嘱咐给自己摊一张雀蛋饼,因为全家人再没有别人吃它了.阁楼上还住着他的一位女同胞,那是两个姑娘的家庭教师.主人到餐厅吃饭时总是穿着常礼服,尽管旧一些,但却整洁,没有什么地方打了补钉.两肘也完好:可是善良的主妇去世了;一部分钥匙以及随之而来的一些家务琐事便转到了他身上.普柳什金变得更加坐卧不宁了,也象所有鳏夫那样常犯疑心病,越来越吝啬了.对长女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他不能充分信任,这倒是做对了,因为她不久就跟只有上帝知道是哪个骑兵团的一个上尉私奔了,在什么地方的一个农村教堂里很快地举行了婚礼,她知道父亲不喜欢军官,普柳什金有一种奇特的偏见,认为军人全是败家子和赌棍.父亲只是随后诅咒她一番,但并未费神去追寻她.家里显得更空旷了.主人身上越来越明显地暴露出吝啬的特点来.粗硬的黑发中已闪耀着银丝,而银丝则是吝啬的忠实伴侣,它更加助长了吝啬的发展.法国教师被辞退了,由于儿子到了该做事的年龄.法国女人被赶走了,因为以后进而发现在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被拐走的事件中,她并不是清白无辜的.儿子呢,父亲的意思是打发他去省城到官厅找个好差事,但他却进了军队的一个团,手续全都办妥之后,才给父亲来信要钱买军装;却正象俗语所说那样,碰了一鼻子灰,这是极其自然的.最后,留在身边的小女儿也死了,因此老头子就开始身兼数职,既是看守自己家产的更夫,又是自己家产的所有者和保管人.孤独的生活给吝啬提供了丰盛的食物.大家清楚,吝啬象饿狼一样,越吃胃口越大.人的情感在他身上本来就不多,现在更是日渐减少了;这个老朽不堪的废物身上每天都要丧失一些人的情感.正好这时好象为了证实他对军人的看法似的,他的儿子玩牌又输了个精光.他心口如一地给儿子送去了作为父亲的破口大骂,以后就再也不想知道他儿子还活在世上没有.他家的窗户每年都有一些要钉死,最后只剩下两个窗户没有钉,其中一个读者已经看到了是糊着糖纸的.他的家业的主要部分每年都陆续从他眼里消除,他那短浅的目光只看到他在屋里捡起来的鹅毛和纸片.他对前来收购农产品的商人越来越不肯通融,商人们跟他讲价钱,也是,最后干脆不来了,说他是个鬼,而不是人.干草和粮食烂了,庄稼垛和草垛变成了纯粹的粪堆,能在上面种白菜;地窖里的面粉硬得象石头,必须用斧子砍;粗麻布.呢绒和家织布呢,碰也不敢碰一碰就成灰.他自己也慢慢忘掉了他什么东西有多少,只记得橱柜的什么地方放着玻璃瓶,里面还剩了一些什么酒,并且亲自在瓶上做了记号,以防有人偷喝,再就是还记得什么地方放了一根鹅毛或者一块封蜡.然而租赋的数量却一仍旧贯:农夫该交多少代役租仍交多少,女织工该交多少匹麻布仍交多少,农妇该交多少坚果仍交多少取来的东西全都堆到仓房里,全都变成了烂泥或破烂,他自己也最后变成人类身上的一块破烂.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带着小儿子也来过两次,想看看是不是能弄点儿什么回去;看来,同骑兵上尉一起过的戎马生涯并不如婚前所想象的那么吸引人.普柳什金还算原谅了她,并且还把放在桌子上的一个钮扣拿给小外孙玩了一会儿,但是钱却分文未给.第二次,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带来了两个孩子,还给他带来一件新便袍和一个当茶点吃的奶油甜面包,由于老爹身上那件不仅使她羞愧,简直使她难堪了.普柳什金对两个外孙非常疼爱,把他们抱在怀里,让一个骑在右腿上另一个骑在左腿上,用腿扶着他们,使他们象骑在马上一样.便袍和奶油面包他是收下了,可对女儿仍一毛不拔.亚历山德拉.斯捷潘诺夫娜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了.
站在奇奇科夫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地主!好像说,这种人在俄国是很少见的:俄国人比起小手小脚来更喜欢大手大脚.要是同邻居一对比,他就更显得突出.他那邻居恰好是一个喜欢用俄国式的豪放和阔气大宴宾客的地主,真象俗语说的那样挥金如土.过路的生人看到他这位邻居的宅邸会诧异地停下来,百思不解:愚昧的小农户堆里怎么竟会有一位有封邑的王子的府第呢.瞧,那白色的石造宅邸象宫殿一样,房子上的望楼.烟囱风向标数不胜数,四处环绕着成片的厢房和供来客下榻的各种屋舍,应有尽有!家里能举办大型舞会,可以演戏;花园里彻夜灯火,乐声震天.半个省的人盛装华服在树下游乐.一根树枝从浓密的绿叶丛中丰采动人地拽出来,被人造的光明照耀着,失去了鲜绿的色泽;头上的夜空显得更加昏暗,更加可怕,更加威严,威严的树冠似乎对下边照耀着它的根部的光怪陆离的华灯颇感烦恼,便沙沙地摇动着树叶,伸向那沉睡不醒的黑暗的深处;但这会儿没有谁对这种勉力支撑着的光华感到古怪和寒心.
普柳什金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已有几分钟了,而奇奇科夫呢,只顾端详主人的模样和室内的景象,也没有开口.他想了一会儿,也没能想出用什么词句来说明自己的来意.他本想这样表述,说他久仰普柳什金的善行与美德,认为有义务来亲聆教益,但他立即意识到:这样说太言过其实了.他又向屋里的摆设扫了一眼,觉得"美德"和"善行"换成"节俭"和"有条不紊"更好一些,因而就把要说的话修改了一番,说他久仰普柳什金持家有方.节俭出众,认为有责任来当面请教,略表敬意.当然也还可以有其他更好的理由,可奇奇科夫当时并没有想出来.
普柳什金听了,嘴唇动了动,嘟哝了一句什么,因为他牙齿已经脱落,究竟嘟哝的是什么,无法听清,不过其含义大概是这样的:"谁稀罕你的敬意!"可是交友好客在我国颇为盛行,吝啬也无力违反它的成规,于是普柳什金便马上较为清晰地说了一句:"请坐!不要客气,"
"我很久没有接待客人了,"他说,"而且说句老实话,我看客人们来来往往也没有多少用处.人们愿意撇家舍业地互相走访,养成了一个很不成体统的习惯而且还得拿来干草喂他们的马!我早就吃过午饭了,我家的厨房又糟得很,烟囱也塌了,一生火,说不定会弄出火灾来."
奇奇科夫暗想:"果然如此!多亏我在索巴克维奇那里多吃了一个奶渣饼和一块羊肋."
"我家里连一捆干草也没有!家境糟糕得很哪,"普柳什金继续说,"而且实际上哪儿能存下一捆干草呢?地少,农夫又懒,不爱干活,只想往酒馆溜说不定老了还得去讨饭呢!"
"不过有人告诉我,说您趁一千多个农奴呢."奇奇科夫谦虚地指出,
"这是谁说的?谁说这话,先生,您就该当面唾他一口!他想捉弄您.准是个促小鬼.别人说我雇上千个农奴,可一数呢,竟没有几个!近三年来,可恶的热病夺走了我一大批农奴."
奇奇科夫关心地喊道."噢!死了许多吗?,
"对,死了许多."
"请问,具体数目是多少?"
"八十多个."
"不对吧?"
"我不说谎,先生."
"请让我再问一句:这个数目,您或许是从最后那次农奴普查算起的吧?"
普柳什金说,"要是这样就好啦,糟糕的是,从那时算起就足有一百二十多个啦."
奇奇科夫喊道,"真的?一百二十多个?"他惊喜得连嘴都合不起来了.
"先生,我上岁数的人,哪能撒谎:我已经六十多岁了!"普柳什金说.他好象对奇奇科夫那种近于喜悦的惊叹感到不快.奇奇科夫自己也感觉到,对他人的痛苦采取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确也不够礼貌,所以马上叹了一口气说他深表同情.
普柳什金说:"同情有什么用,附近住着一个大尉,谁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说是我的本家,大叔大叔地叫着,还吻我的手.他要是表起同情来,哭的声音那么大,你得赶紧把耳朵堵起来.他总是满脸通红:喝起酒来不要命.也许当军官的时候把钱全输光了,要不就是被女戏子骗了,因此他现在就来表同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