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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一 切,笔者坦率承认,他也相当激动,在坐到自己汽车的方向盘前时勉强忍住了涌上他眼睛的两三滴眼泪。为了不至于过分伤感,他驱车直驶波加科夫的住处,在令人 愉快的情况下把他见到了:在一个上有玻璃屋顶的平台上,他坐在轮椅里,身上裹着毛毯,目光将一大片园圃区越过,沉思地注视着两条铁路的交点,两条铁路之间 勉强容下了一个碎石坑、一个苗圃和一个废料场。在这附近还有一个意料不到的网球场,在褪了色的红土地上还有一个个积水坑,几架星式战斗机在天空中飞过,从 一条迂回岔道上传来汽车噪音,在小菜园之间的道路上孩子们用空牛奶罐头玩曲棍球。波加科夫独自坐在平台上,心情也很悲伤,没有用他的吸烟架,不接受递给他 的香烟,抓住笔者的手腕,似乎想给笔者号脉。
“我丢一个老婆和一个儿子在那里了。我的儿子要是能躲过七灾八难,和您的岁数大 概差不多。我的拉夫里克一九四四年时十九岁,他们肯定把他抓走了———谁知道送到哪里去了,———有时我想回去,死在那里,不管什么地方———我的拉丽 莎,她是否还在人世?是我对不起她的。早在一九四五年二月,他们把我们送到埃尔夫特前线挖战壕、掩体和炮兵阵地时,我遇到了一次机会:那是我四年之后第一 次抓住了一个女人,与她同宿———当时我们躺在一个黑洞洞的谷仓里,俄国人和德国人,俘虏、士兵、女人,都横七竖八地躺在一起———我说不上她有多大年纪 ———嗯,她并没有反抗,只是事后掉了几滴眼泪,大概是因为我们两人都不习惯,在那种黑暗中,在谁也不知道哪儿是自己的归宿的荒谬情况下,干这种可说是通 奸的勾当吧———我们在干草和甜菜中间躺着,那是一个真正的富足的富家村庄———格罗斯比勒斯海姆,天啊,我们俩都哭了,我也哭了———不如说是在恐惧、 黑暗和垃圾中爬到一起的,在我们的脚上全是泥,也许她把我当成德国人或美国人了。因为当时也有几名冻得半死的受伤的年轻美国人躺在那里,有人本来送他们上 野战医院或某个集合地点去,但此人很可能开了小差,扔他们在那里不管了。这些美国兵只会说什么‘操他妈的战争’,‘操他妈的将军们’,‘狗屁他妈的许特根 森林’———这并不是易北河会师,而是在埃尔夫特这样一条吐口唾沫就可以吐到对岸的小河边上,建立埃尔夫特防线,在莱茵河和西部边界之间———那儿一个十 岁男孩能把尿尿到对岸。嗯,我常常想念着这个向我敞开心怀的女人———我摸过她的脸蛋和又密又滑的头发。我甚至不知道头发是金色还是褐色,不知道她是三十 岁还是五十岁,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们是在黑暗中到达那儿的,又是在黑暗中离开那儿的———我只看见了一些大农场,有人在火堆上煎煮什么东西,有 士兵,那些冻得要死的美国人和我们夹在他们当中,波利斯也在,莱尼就像童话中那个有七双铁鞋和七根节杖的少女一样跟着他。这个美丽的童话我想您一定知道。 黑暗,脚上的泥,甜菜,她的头发,女人的脸蛋,她的眼泪———还有,是啊,她的怀抱。她叫玛丽或保拉或卡塔琳娜,但愿她永远不会想到她的丈夫了,或向某个 神父低声忏悔这件事。来吧,老弟,把你的手给我———很好,摸一个人的脉搏。黄瓜迷和列宁格勒的厌世的俄国人一起看电影去了,他们去看了一部有关库尔斯克 战役的苏联影片。我没意见。我一九四一年八月初就被德国人俘虏了,老弟,在某一次狗屁包围战中,在基洛夫格勒附近———当时这个城市反正还这么叫,它今天 叫什么谁知道?你当然知道他们对基洛夫是怎么做的———基洛夫是我的人,是我们的人———得啦,他不在了。
当你们德国人的俘 虏,那可不是非常受用的事的,老弟,如果,你对我说,当我们的俘虏也不受用,那我就告诉你,我们的人和德国俘虏一样糟糕———我们越过田野,穿过村庄,渴 得嗓子冒烟儿———只要看到一口井或一条小溪,我们就渴得直舔着嘴唇,根本不想吃东西———五千人挤在一个集体农庄的牲口院里,在露天下,一直很渴。老百 姓即我们自己人想给我们送点吃的喝的,我们却根本没法接近———哨兵会二话不说地向他们开枪———如果我们中间有人向老百姓走去,机枪一扫射,老弟,他就 完蛋了。有一名妇女打发了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给我们送面包和牛奶,一个地地道道的、可爱的小娜塔莎———她准是想,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姑娘,一手拎着一罐 牛奶,一手拿着面包,对她他们是不会怎么样的,可是不然———机枪扫射———我们的小娜塔莎像别的人一样死了,洒了一地牛奶、啤酒和面包。就这样,我们从 塔尔诺夫卡走到乌曼,从乌曼走到伊凡-戈拉,从伊凡-戈拉走到盖辛,从盖辛走到文尼扎,第六天接着前往什麦林卡,前往拉科沃,这地方在普罗库罗夫附近;每 天吃两顿豌豆清汤———开伙时干脆把汤锅往人群中一放,那儿有两三万人,于是大家就一拥而上———我们空着手从锅里舀汤,要是能抢到手,就像狗一样舔着吃 ———几块半生不熟的甜菜、卷心菜或土豆有时是能捞到了,吃下去就胃痛,拉痢疾———倒在路旁就一命呜呼了。我们在那儿待到将近一九四二年三月,有时一天 要死八九百人————经常又打又骂,又骂又打,有时朝人群开枪—既然他们没有东西或者据说没有东西给我们吃,那他们为什么不让老百姓送东西给我们呢?后 来,我在柯尼斯堡一家克虏伯履带厂劳动———夜班十一小时,白班十二小时———我们在厕所里睡觉,运气好的能找到个狗窝,地方虽然小,但至少是一人独住。 最糟的是生病或被认为磨洋工———磨洋工的人被送交党卫队———你要是生病不能再干活,就只有进大野战医院,实际上这种医院都是伪装成医院的死亡营、灭绝 营,住院人数四倍于其收容量,脏得要命,每人每天的食物定量是二百五十克代用面包和两升稀菜汤:绝大部分是代用面粉做的代用面包,而代用面粉只不过是没有 完全剁碎的干草麦秸,木质纤维其中还有———那些秕糠、草料刺激人的肠胃,毫无营养可言,而叫人有计划地营养不良———外加不断的打骂,老是用棍子抽打。 连草料后来显然也太可惜了,便用锯末代替。面包有三分之二的成份是锯末,稀菜汤的原料是烂土豆,掺入种种泔脚,外加老鼠屎作香料———一天有时要死百把 人。要想活着出来几乎不可能,你得是命运的宠儿。我可以说是个幸运儿,我干脆不再吃那玩意儿,肚子虽然饿,但起码没有生病。我一看就明白,那是一种把人毒 死的东西———我宁可回到克虏伯先生的工厂去将履带装配。现在你可想而知,到一个城市去收尸和清除废墟是一件多么好的美差,为什么波利斯在我们眼中就像童 话中的王子,最后会登上王位了。他从未学过园艺,却能到一家花圃去扎花圈,每天早晚有专人接送,不挨打,甚至还有人送东西给他,并且———除了我,知道的 确实没有———甚至还有人爱,他也爱人家。这真是天之骄子啊!我们呢,我们并非天之骄子,但也称得上是幸运儿了。虽然我们没有资格触摸和搬运德国人的尸 体,这不行,但可以把街上的瓦砾铲到车上,抢修铁路,而不可避免的事情在清除瓦砾时有时会遇到:俄国人的手、俄国人使的铁锹,碰上一具死尸,就免不了要休 息一下,不该得到的运气———直至尸体被运走,而波利斯则是在什么地方为这些尸体扎花圈,挑选缎带,准备鲜花。瓦砾堆里有时有打烂的橱柜酒柜,有时里面还 有有用的东西。当然也有侥幸交上好运的时候,你找到吃的东西,又没有被哨兵看见;有的日子会交三倍的好运;找到吃的东西,哨兵没有看见,又没有被搜身。谁 要是被抓住,就要倒霉了:就连那德国人都不准塞东西进自己腰包,要是俄国人把东西,把什么东西塞进自己腰包———嘿,下场就会像加弗里尔奥西波维奇和阿列 克赛伊凡诺维奇一样,被交给党卫队处置,那就“砰砰”几枪完事。最好当然是一找到什么就把它吃掉,嚼东西时得小心,虽然并没有禁止干活时吃东西,因为这样 的规定是根本用不着。像我们这种人怎么会有东西吃呢?那一定是偷来的。我们营的少校司令官还不错,我们如果被告发,他只是关我们禁闭,只有当上士班长坚持 要把人送交党卫队时他才这样做,而且不管怎么说,他坚持要求让我们至少不折不扣地领到我们的定量配给。我有一次,在被搜身时亲耳听到他在同某个上级机关打 电话,同什么人争论:是不是我们的活儿值得一提?这活儿如果值得一提,我们每天就可以领到大约三百二十克面包、二十二克肉、三十二克白糖、十八点五克油 脂;干的活儿如果不值一得,就只有十五克油脂和肉、二百二十五面包、二十一克左右白糖———为使我们的活儿被承认是值得一提的,他同柏林或杜塞尔多夫的什 么人争得很凶。毕竟,我的好朋友,毕竟———这关系到多领或少领一百克面包、三点五克油脂、七克肉和十一克白糖———这个少校很厉害,他比普通人少一条胳 膊、一条腿和一只眼睛。那一次我被带他那里去搜查时,他气得咆哮如雷,后来倒是他救了我们的命,我们在集中营里的十二个人的命。在大轰炸中,溜了三十个 人,钻进瓦砾堆或向西去投奔美国人,领头的就是我们那位不屈不挠的维克托根利肖维奇———他们的消息后来就再也没有听到了。我们,包括兴致勃勃地等着去花 圃的波利斯在内,那天早晨一觉醒来,发现我们的全部哨兵团结一致地开了小差;岗哨没有了,看守室的门敞开着,铁栅门敞开着,只有铁丝网还在———当时我们 看到的情景就像现在坐在这个平台上看到的一模一样:铁轨,园圃小屋,碎石场,废料场———这样我们便获得了自由,老实说,这种感觉真叫人难受。要自由干什 么?又往何处去自由了?一个获得自由的苏联战俘随便乱跑可性命难保啊———哨兵队所干的并不是正式结束战争,而只是个人结束战争,他们说不定还抓住了他们 中间的几个,把他们吊死或枪毙了吧。决定向老营报告情况是我们商量的结果,要是这位少校没有同样开小差,他一定会帮助我们重新脱离在这种时候极不相宜并有 生命危险的自由———干脆一走了之,路上碰到巡逻队,落到警犬手里,那可是胡来;把人看管关押起来审判,那是相当麻烦的,有一种十分简单的办法可以摆脱他 们:把他们枪毙。我们可不想落得个这样的下场,这你也许会理解。我们那时已听到断断续续的炮声,这倒有些像是真正的自由———可是就这样取得自由,我们觉 得太冒险。维克托根利肖维奇的行动是经过周密准备的,地图和食品他准备好了,还有通过他的喽口罗或秘密通信地点得来的几个接头地址,他们分批走,然后在靠 近荷兰边界的海因斯贝格会合,再动身去阿纳姆。好吧!可是我们却由于这种突如其来的自由而感到茫然不知所措。这种自由有五人有胆量享用了,他们收拾好个人 的衣服什物,略微换一下装,穿过铁路走了。他们扛着铁锹和十字镐,装成了将出工的样子,这个主意不坏。可我们剩下的七个人都害怕,波利斯当然不愿离开他的 莱尼,但没有他的保姆科尔布陪同当然不能一个人去,于是他马上去打了电话。他打通了花圃的电话,发出了警报。那个姑娘,半小时后骑着自行车来了,站在内格 拉特和维尔德斯多夫街路口等着。波利斯接着,又打电话给老营报告说,我们的看守都不见了。不到半小时,这位独臂独腿独眼的少校带着几名士兵乘坐他的小汽车 赶来了。他先是一声不吭地穿过了营房,他的假腿很合适、非常棒,甚至能骑自行车———然后进看守室看了看,再出来向波利斯详细询问了半天,向他表示感谢, 同他真诚地握手,目光正视,一派德意志风度,并不像听上去可能很可笑那样。真见鬼,那是在美国人进城前十四天,这个少校做什么呢?他叫我们迎上前去!去埃 尔夫特前线,美国人那时已到达那里。他对波利斯说:‘科尔托夫斯基,我不得不遗憾地认为,您在花圃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我看见那个姑娘曾和汽车司机交谈, 她肯定已从司机口中得知现在要去的地方。我还清楚地看到,她怀着孩子,快要瓜熟蒂落了,我产生了自己的想法。我们二十分钟后就乘卡车出发了,先到大比莱斯 海姆,再到大费尔尼希,接着又连夜前往巴尔克豪森。我们到达弗蒂辛的时候又是夜里,这时只剩下了波利斯和我两个人,其他人明白了少校的意思,在夜间爬过甜 菜田跑到美国人那边去了。而我们的王子则被他的妃子将德国军服套上,缠上绷带并涂上鸡血,被带到陵园去了。至于我,我做了一件很荒唐的事:在夜里我一个人 回到城里。二月底,我回到成为一片废墟的城市,曾有一年之久我在这座城市里清除废墟,挖掘尸体,将讥笑和辱骂挨过了,有时,岗哨不注意或不想注意时有人路 过,丢给我一个香烟屁股或一整支香烟,有时丢一个苹果或一块面包———我回到了这座城市,躲在一幢被炸毁的别墅的地下室里,地下室半边已倒榻,倾斜的天花 板变成我的屋顶,我就在这个藏身之处呆着等待。我身上带着从农民家里偷来的面包和鸡蛋,渴了就喝洗衣间里地上的积水,我白天捡木头,硬木地板,这种木头很 好烧。我在被砸碎的家具堆里东翻西找,最后找到了烟抽:六支高级大雪茄,装在一个道地的资本家用的皮雪茄烟盒里,盒子上印有‘卢塞恩,1919年’字样。 这只盒子今天我还留着,我可以拿给你看。六支资本家式的高级大雪茄,如果你不太挥霍的话,这就相当于三十六支相当不错的香烟了;如果你再有火柴,那就是一 大笔钱哪。我不仅有火柴,还有卷烟纸,那是一本费尔尼希出版的薄纸祈祷书,有五百页,在扉页上写着一个名字:一八七八年卡塔琳娜韦梅斯基辛,初领圣体 ———不用说,我在卷烟前先读一遍每一页上的那几句话:‘扪心自问,在思想言行上你是否冒犯过上帝?啊,天父,我有罪过,我对上天和你罪孽深重,我就像失 群的迷路羊羔,你的儿女是不配称的。’在这张可怜的纸片付之一炬之前,我对它至少得这样做吧。我待在那里,身上裹着从周围捡来的破破烂烂的和未损坏的布 料:窗帘和破台布、衬裙和破地毯,夜晚用硬木地板烧一小堆火取暖———我就在那里经历了二日那一天,那真是天崩地裂、十八层地狱,世界末日。我现在要说我 未对任何人并且也未对自己说过的话:我爱上了这个城市,爱上了我吃过的尘土,爱上了它那震动的大地,爱上了倒塌的教堂尘塔,爱上了后来天寒地冻时和我睡在 一起的那个女人了。我已离不开这个城市了。希望我的拉夫利克和拉丽莎原谅我这样做,希望她原谅。我在这本祈祷书上读到一段话:‘是否你在神圣的婚姻生活中 循规蹈矩?你在思想言行上是否有过出轨的地方?想同别人的丈夫或妻子或单身男女造孽的念头你有过吗———哪怕并未见诸行动?’全都是向卡塔琳娜韦梅斯基辛 提出的问题,但愿她能回答‘没有’,而我却必须回答一声‘有过’。在动手撕祈祷书卷香烟之前,内心感到必须先仔仔细细读每一页,这也许是进入祈祷的最好办 法。好啦,把你的手伸给我,不要说话。”(笔者完全搞糊涂了,把手伸给他,发现他也有T和W,感到S,而且十拿九稳还有L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