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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爪族的世界只有不到八个星期了。范和蓝荚都这么说。只要界区分界地带保持稳定,只要他们不在这几周内被追兵赶上。
不到两个月了,抛在身后的是整整六个月的旅途。但和过去不同,现在的每一天都是一次挑战:或是客客气气掩饰之下的对峙,或是猛然爆发的以死相胁——比如范夺走蓝荚替绿茎制造慢车的设备时。
范搬到指令舱里住下了,偶然离开时总要死死锁上舱门,只有他自己的身份识别卡才能打得开。他剥夺了——或者自以为剥夺了——飞船自动化系统的全部高级控制权限,这样一来,他和蓝荚必须随时配合、合作。但与以前不同,每一个措施都非常慢,先由蓝荚详加解释,实际操作全由范动手,连演示都不肯让蓝荚做。每到紧要关头,范不得不交出控制权时,总免不了一场激烈争执,常常发展到险些动武的地步。每一天,追兵都离他们更近一点,大群杀手,后面还紧紧跟着斯坚德拉凯的一小撮幸存者。斯坚德拉凯商务安全公司的舰队显然还有一批残兵在继续战斗,决,合向防卫同盟复仇。有一次,拉芙娜建议范与商务安全舰队取得联系,劝说他们改变目标,攻打瘟疫的那支沉默舰队。范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现在还不用,也许永远用不着。”说完便转过身去。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回答让拉芙娜松了一口气。这样一场战斗完全是自杀性的,成功的希望极其渺茫。她不希望自己最后的同胞为她而死。
就算纵横二号能够抢在敌人之前赶到爪族世界,到达之后他们还能剩下多少时间!有些日子里,拉芙娜彻底崩溃了,痛哭流涕。是杰弗里和绿茎让她重新振作起来。这两人需要她,在这最后几个星期,她仍然可以帮助他们。
铁先生的防御计划正在稳步发展。爪族人甚至在宽频无线电的研制方面取得了一定成功。铁先生报告说,木女王的主力正在北进途中。跟时间竞赛的种族不止一个啊。她每天都在飞船资料库里花几个小时工夫,为杰弗里的朋友们提供更多的发明和设计。像望远镜之类东西很容易,但其他的……这些努力不会白费。即使瘟疫赢了,它的舰队也可能不理会当地人,只满足于消灭纵横二号,夺走反制手段。
绿茎正逐步好转。起初拉芙娜还担心这种好转只出于自己的想像。她每天都要花时间陪陪绿茎,渴望从她的反应中看出好转的迹象。一开始,绿茎“离她很远”,就像人类受了中风或截肢之类打击。说出恐怖的事实时她的精神极度亢奋,之后似乎又退缩回去。也许只是因为拉芙娜如此频繁地陪伴她,绿茎对她的存在有反应,于是表面上才有了好转。蓝荚坚持说她在好起来,但他总是这个样子,固执得很,不可采信。两个星期,三个星期——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车手和慢车联结处在逐步密合,绿茎的话越来越有条理,重要的事已经不常忘记了……甚至,有时仿佛是她在帮助拉芙娜。有些事拉芙娜一时看不明白,绿茎却看到了。“害怕我们车行树的不止范阁下一个人,蓝荚也害怕,怕得揪心。他甚至不敢对我承认,但他的确怕我们全都受了小车影响,已经无法独立于小车之外了。他拼命想对范阁下证明这种事是不可能的——其实是想说服他自己。”她沉默了许久,一根枝条拂着拉芙娜的手臂。舱室里仍然有阵阵浪潮声,包裹着她们,但飞船的自动控制系统已经无法提供真正的潮水了。“叹气。亲爱的拉芙娜,我们只好假装有潮水。但是,总有地方存在真正的大海浪潮,无论斯坚德拉凯出了什么事,无论这里会出什么事。”
在自己伴侣身边时,蓝荚轻言细语,一团和气。可如果单独和拉芙娜在一起,他的怒气便发作出来。“不,不,我不反对范阁下驾驶飞船,至少现在不反对。如果换了我掌舵,可能现在咱们能稍微往前面赶一些,但后面最快的飞船照样会死死咬住不放。我生气是为别的事,女士。你也知道,潜到这么深处,我们的自动控制系统本来已经故障重重,范却还在进一步伤害它。他自己写程序,接管自动化系统的控制权,还在系统里大做手脚,整个环境调控系统搞成了一个大陷阱已经被他。”
这些拉芙娜自己也看见了。纵横二号的指令舱和飞船的制造车间现在一片杀气腾腾,像慑人的哨卡。“你也知道他害怕,如果这样做能让他觉得安全些——”
“关键不在这里,女士。只要能让他接受我的帮助,让我干什么都可以。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非常危险,会送掉大家的性命。我们的底层自动化设备本来就不可靠,他这么一弄,不可靠更了。如果遇上紧急情况,环境调控程序肯定会出毛病:大气泄漏,温度也逃跑了,什么坏事都冒出来可能会。”
“我——”
“范怎么就不明白?他实际上什么都控制不了!”他的语音合成器发出一声不协调的尖哨,“可以把好端端的一切都破坏掉,但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他需要我的帮助。我一直是他的朋友,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范明白,范太明白了。他和拉芙娜有时还能说说话,他们俩的争吵是拉芙娜一生中最痛苦的事。但也并不全是争吵,有时两人甚至能理智地讨论问题。
“我没有把持一切,拉芙娜。至少没像瘟疫控制车手一样攥得死死的。我还有良心,时时要受良心谴责呢。”他转身离开控制台,冲她的方向勉强笑了笑,表示他知道自己的话破绽百出。就是因为这种微笑,还有与之相若的其他举动,拉芙娜才坚信不疑:从前的范还在,有时还会发出从前的声音。
“天人裂体怎么样了?我瞧你一连几个小时盯着超波轨迹图,要不就是在资料库和新闻组的帖子里拼命翻腾。”扫描速度之快,不是人类头脑赶得上的。
范耸耸肩:“它在研究追击我们的飞船,想弄清哪艘船是哪个集团的,有什么功能,等等。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这种时间里我的自我意识出门度假去了。”这种时候,范的头脑转化成为一个处理器,供老头子下载进来的无论什么程序使用。范几个小时丧失记忆,大脑一片空白,换来的也许是天人级别的灵光一闪。问题是他一点儿也记不得那些一闪即逝的灵感。“我只知道这个:无论这个天人裂体是什么,它的功能很有限。驾驶飞船之类日常事务还是只有我老范亲力亲为。”
“……还有我们,范。蓝荚很乐意帮助你。”拉芙娜轻声道。平常,只要一谈起这类话题,范马上冷得像一块冰,或者当场爆发出一阵怒火。但今天,他只是一偏脑袋。“拉芙娜,拉芙娜。我需要他,这我也知道……而且,而且我也希望有他帮忙,希望……我不至于非杀了他不可。”不至于现在就杀了他。范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拉芙娜觉得他马上就要哭出声来了。
“天人裂体是不会知道蓝荚——”
“不是天人裂体。它不会逼我做出那种事。我做的,人人都会这么做……押在上头的赌注实在太高了!”声音怒气冲冲。也许现在就是她的机会,也许她能说服他。
“蓝荚和绿茎是忠于我们的,范。除了安眠星系那一回——”
范叹了口气:“是啊。这些我想过很多次了。他们是从斯特劳姆来到中转系统的,是他们提醒弗林尼米集团注意那艘逃亡飞船。可能是事先安排的圈套,但也可能他们真的不知情……甚至可能是瘟疫的对手安排的圈套。反正,那个时候他们是无辜的,不然瘟疫一开始就会知道爪族世界的事。在安眠星系之前,瘟疫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我相信,就算在安眠星系,蓝荚也是忠于咱们的。我当时有什么武器他全清楚,比如我的侦察机器人,大可以警告其他车手。”
拉芙娜一阵惊喜,心中生出新的希望。他真的想通了,还有——“出问题的只是小车,范。它们才是机关,等待机会暴起伤人。我们在飞船上与外界是隔离的,绿茎被感染的小车你又已经摧——”
范连连摇头:“不仅仅是小车。在某种程度上,连车手的身体结构都留下了瘟疫的印记。不然就无法解释绿茎怎么转变得那么快。”
“是、是的。有风险。但相比之下,这个风险是很小——”
范没有什么表示,但他的某一部分仿佛正远远飘离她,拒绝接受她提出的帮助。“小风险?咱们谁说得准?赌注实在太高了,我在走钢丝,举步维艰,左右为难啊。不让蓝荚插手,瘟疫的舰队就会把咱们炸个粉身碎骨;如果他手插得太深,他或者他的哪个部分背叛了咱们又怎么办?而我有什么武器?只有个天人裂体,还有一堆记忆……说不定纯粹是瞎编乱造出来的,这才是一切谎言中最大的谎言!”最后两句话轻细得若蚊鸣。他抬起头,望着她,眼神无比冷漠,同时无比茫然。“但我已经下定决心,手里一切武器都要用起来,我自己这件武器也一样。无论如何,我一定要领着咱们到达爪族世界。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把老头子的天人裂体带到底层。”
三个星期后,蓝荚的预言变成了现实。
在飞跃中界,纵横二号像一头结实的牲口,就连出事受损的超能驱动器都只是逐步失效。而现在,飞船无时无处不出毛病,简直千疮百孔。大多数毛病与范的毛手毛脚无关。中转系统改装飞船时没来得及作最后总检,纵横二号用于底层的自动化系统没有哪个部分可以完全信赖,不用担心。先天痼疾,再加上范胡乱搞的那些“安全措施”,情况于是更趋严重。
飞船资料库里储藏着普通底层自动化系统的源代码。范花了几天时间调整代码,使之适用于纵横二号。安装系统时,四个人全待在指令舱。蓝荚主动请求帮一把,范疑心重重地核验着他提出的每一项建议。安装正进行到三十分钟,主通道里突然响起一阵阵闷声闷气的敲击声。如果只有拉芙娜,这种声音她肯定不会理睬,只会稍微有点奇怪;纵横二号上从来没有这种响动。
范和蓝荚的反应却极其迅猛,迹近恐慌。太空飞行员们没有哪个喜欢半夜三更听到莫名其妙的砰砰响动。蓝荚奔向舱门,枝条在前树干在后,箭一般飞了出去。“我什么都没发现,范阁下。”
范飞快滚动着显示窗上的图表和配置,检查自己的命令格式、作出的配置变化。“这儿有些警示灯,但——”
绿茎正想说什么,蓝荚已经飘了回来,他的语速很快。“我不相信。像这种事故肯定有图像,有详尽报告。出事了,大麻烦。”
范瞪他一眼,继续检查诊断窗。五秒钟过去了。“你说得对。情况报告和过去的报告混在一块儿了。”他开始抓取各摄像镜头拍摄的飞船内部情况,发回报告的只有一半,但他们看到的图像……
飞船的蓄水区已经成了空洞,弥漫着冰雾。撞击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成吨成吨的水倒进了太空。十来处辅助设备发生故障,还有——
——飞船制造车间有装甲保护的大门倒下了。低瓦数的激光切割工具不停发射着激光束。破坏严重到这种程度,显示窗上的诊断程序居然还在显示代表正常的绿光和黄光,或者根本不作任何报告。范切换到设在车间里的一个摄像镜头。车间里起火了。
范跳了起来,一头撞上天花板。一时间拉芙娜还以为他会亲自冲出舰桥救火。但他马上镇定下来,把自己固定好,阴沉着脸,开始尽力扑灭大火。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舰桥上几乎没什么声音,只有范的喃喃咒骂声——能正常运行的东西不多。“联锁制动系统失灵。”这句话他嘟哝了好几遍,“火警探测器完蛋了……无法排除车间里的空气,激光器把设备全融掉了。”
飞船火灾。拉芙娜以前见过这类事故的图像资料,可当时总觉得这种事是完全不可能的。真空状态的太空中,怎么烧得起火来?再说重力为零,就算船员没有排尽空气,火燃起来了,转眼间也会自己熄灭。但现在,车间摄像镜头拍下的一片弥漫烟气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没错,火焰只能吞噬附近的空气,舱壁上有的地方受真空保护,连涂层都没有烧起来,只是有点烤蝴了。但火焰朝四面蔓延,不断向有空气的地方延伸。有的地方,热度形成的空气涡流一改变方向,本来己经熄灭的火焰便猛然间火势大张。
“还有空气流动,火焰在吸引空气,范阁下。”
“我知道。关不上通风口,准是熔化后打开了。”
“也许可以用软件控制。”蓝荚顿了片刻,开口道,“试试这样——”在拉芙娜看来,蓝荚的指点毫无道理,只是在软件底层瞎兜圈子。
但范点点头,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飞速移动着。
车间里,火苗在舱壁流动得更远了,火舌已经伸进范的太空盔甲内部。范在这套盔甲上花了不少时间,最近一次改装刚刚完成一半。拉芙娜突然想起,范最近正在试验活性盔甲……里面有氧化剂。“范,盔甲密封好了吗——”
火灾发生在船尾方向,离他们六十多米,中间隔着十多扇密封舱门。所以,爆炸声很轻,远远的,几乎像没什么大碍。但摄像镜头传来的画面中,盔甲四分五裂,火焰得意地吐着火舌。
几秒钟后,蓝荚的建议奏效了,车间的通风口封死了。炸毁的盔甲里继续闷烧了半个小时,但火势没有蔓延到工作间之外。
清理余烬,估计造成的破坏,确信一时不会发生新的灾难。这一切花去了两天时间。到了爪族世界之后他们没有威风凛凛的盔甲可穿了。范总算抢救回来一支射线枪,这是他装在大门外把守车间的。事故造成的破坏波及全船,联锁制动系统失灵后出现这种情况是很典型的。损失了百分之五十的蓄水,飞船着陆舱也丧失了自己的自动化操作系统。
飞船的火箭推进器严重受损,功能大降。在星际太空飞行时还不打紧,但到旅途终点,必须依靠火箭推进器才能与目的星球保持同步。到那时,他们只能保持0。4个标准重力加速度了。幸好反重力垫还能用,不至于影响在目的星球重力井中的行动,也就是说,在爪族世界上着陆不成问题。
拉芙娜明白他们是多么接近人船尽毁,但她更害怕的却是范。她密切注意着他,惟恐他把这次事故当成车手们的阴谋。这种想法将会成为压断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非狂性大发不可。但奇怪的是,现实几乎与她的想像正好相反。范极其痛苦,心情沉重,这很明显。但他没有指责他人,只顾埋头收拾残局。现在他与蓝荚能多说几句了,尽管还是不让他调整自动化系统,但可以谨慎地多听取一些蓝荚的建议了。两人协作,总算让飞船大致恢复了火灾前的状态。
她问过范。“我的想法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他沉吟半晌,道,“过去我想平衡好不同的危险,但弄砸了……也许根本不存在平衡的可能。也许瘟疫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天人裂体过去太依赖于范一个人了,现在,也许它适当调整了自己的偏执心态。
离开安眠星系已经七周了,再过不到一个星期,他们就能赶到爪族的世界。不知在那里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偏偏这时,范又一次进入大脑空白状态,一连持续了两天。在此之前他一直忙个不停,徒劳地想以手工方式检查抵达目的地后可能需要的自动化系统。拉芙娜甚至无法让他停下来吃点东西。
导航显示窗证实了新闻组的消息和范的直觉,尾随着他们的有三支舰队:瘟疫的直接下属、防卫同盟,还有斯坚德拉凯商务安全舰队的残余力量。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和它们牺牲品的残余部分。防卫同盟仍然时常在新闻组发布消息,大吹大擂。斯坚德拉凯安全舰队也贴过几张简短的帖子,驳斥同盟的谬论——但次数不多,大多数时间保持着沉默。他们不习惯宣传,但更可能的是,对这些己经不感兴趣了。向敌人复仇,这就是斯坚德拉凯人的惟一目的。至于瘟疫的舰队,新闻组迄今未见他们的任何帖子。综合分析启航时间和掉队飞船的情况之后,追踪战争兴趣组得出结论:这只舰队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安眠事件后,瘟疫匆匆忙忙大范围收集任何它能控制的飞船,组成这只一声不吭的沉默舰队。拉芙娜知道,战争兴趣组的分析有一点错了。几个星期以来,他们向纵横二号发送了三十多次信息——信息编码是树族小车维护码的格式。范让飞船拒收这些信息,不阅读,立即删除。命令下达之后,他又忧心忡忡,害怕飞船暗中违反他的命令。说到底,纵横二号毕竟是树族的飞船啊。
但是现在,内心忧惧交加的折磨已经离他而去。范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凝视着显示窗。用不了多久,斯坚德拉凯人便会赶上防卫同盟,至少一部分坏蛋马上就会付出代价。可瘟疫舰队却会毫发无损,或许防卫同盟也会有一些幸存下来……也许,范现在的离神状态只是天人裂体绝望了。
三天时间过去了,范骤然间回过神来。他的脸庞略显消瘦,除此之外,他比几周以来更像过去的范。他让拉芙娜把车手们叫到舰桥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