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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1)


“可你一直很超脱,很漠然的?”

“嗯……”吸血鬼叹了口气。“是的,我还是超脱的,不过心里燃烧着不屈不挠的愤怒。吸血鬼应该以他深刻的洞察力感悟到人所不能感悟的一切,而莱斯特不仅没有这种感悟,而且这样吞噬一家人的生命是对这种感悟和认识最极端的亵渎与诬蔑。我在黑暗中使劲抓住他,于是他不停地啐我,骂我。这个时候,小弗雷尼尔从他的朋友手里拿过剑,离开他们,踩着滑溜溜、湿漉漉的草走向对手。简单交谈了几句之后,决斗就开始了,但只一会儿,就又结束了。弗雷尼尔对着那个年轻人的胸口猛地一刺。那人受了这致命一击,跪在了草地上,血汩汩直流,眼看着就要死了,嘴里使劲朝弗雷尼尔喊着一些听不懂的话。这位胜者只是站在那儿,人人心里都清楚这样的胜利没有任何甜蜜可言。弗雷尼尔像面对一件十分令人厌恶的东西似的,面对着他制造的死亡。他的同伴提着灯笼往前走,同时催促他尽快离开,把那个快死的人留给对方的朋友去照管。那个受了伤的人不愿任何人碰他。当弗雷尼尔一行三人转身朝马走去的时候,那个缩在地上的人拿出一把手枪来。也许只有我能在这沉沉的夜色中看见这个动作。我一边对弗雷尼尔大声喊叫,一边朝着手枪跑去,而这正中莱斯特下怀。就在我这么愚蠢地喊着,朝枪口跑去,分散了弗雷尼尔的注意力时,莱斯特凭借他多年的经验,以超人的速度,上去一把抓住这个年轻人,悄无声息地拖进了柏树林里。我怀疑他的两个朋友是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手枪掉在了地上,受伤的人倒了下去。我在几近结冰的沼泽地里狂奔,大声喊着,四处找寻莱斯特。

“然后我看到了他。弗雷尼尔伸开四肢躺在盘根错节的柏树根上,靴子陷进了黑乎乎的水里。莱斯特正弯腰伏在他身上,一只手抓着弗雷尼尔拿剑的手。我赶上前去想把莱斯特拉开,他那只右手以闪电般的速度朝我挥过来,快得我都来不及看清。等我发现自己也躺在水里时才意识到他打了我。当然,当我清醒过来时,弗雷尼尔已经死了。我看见他躺在那里,眼睛闭着,嘴也安详地闭着,好像睡着了一样。‘该死的!’我开始诅咒莱斯特。接着,我一惊,因为这时弗雷尼尔的尸体慢慢滑进了沼泽地,水淹过他的脸,又淹没了全身。莱斯特则兴高采烈,简单地告诉我说还剩下不到一小时了,要赶快回普都拉,然后发誓要报复我。‘如果我不是喜欢一个南部种植园主的命,我今晚就干掉你。我有办法,’他威胁道。‘我该把你的马赶进沼泽地,让你给自己挖个洞,憋死!’他骑上马走了。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对他的愤怒仍然就像血管里流淌着的炽热液体。从那时起,我明白了做一名吸血鬼对他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个杀手,”男孩说了一句,语气里有些吸血鬼的感情,“一切都不顾。”

“不是的。做一名吸血鬼对他意味着复仇,报复生命本身。难怪他目空一切,什么感情都没有。吸血鬼这种生命应有的细腻情感,他都没有,因为他太专注于对人类生命的疯狂报复,对他自己也曾经拥有过的人类生命的报复。他的心里只有仇恨,因此看不到未来;他满怀嫉妒,因此什么都不能使他赏心悦目,只有从他人那里强取时才能获得一点快感,而一旦得到,他又会索然无味,愤愤不满,并不喜欢物品本身,于是又会去追逐另一件东西。他的报复是盲目、乏味、让人鄙视的。

“还记得我前面说到的弗雷尼尔姐妹吗?当我回到种植园时已差不多五点半了,一过六点天就要亮了,不过我也基本上安全了。我悄悄进了他们的庄院,来到楼上的走廊,看到她们都聚集在客厅,甚至连睡衣都没换上。蜡烛快燃尽了,她们坐在那里等候消息,一个个哭丧着脸,已经是满脸悲哀的样子。她们都穿着黑衣服,这是她们待客的一贯装束,黑色的衣服与她们那乌黑的头发浑然一体。她们的脸都泛着白光,在闪闪烁烁的烛光下,就好像五个柔弱的幽灵,各有各的悲哀,又各自显示出独特的勇气。只有巴贝特看上去最坚强,最有信心,似乎她已做好决定,如果兄弟死了,她会接过他的重担。她现在脸上流露出的神情和她兄弟上马去决斗时的神情一样。在她面前的是几乎无法承受的事实,她将要面对莱斯特一手造成的死亡。于是我做了件非常冒险的事,想让她知道我。我利用室内的烛光让她知道我的存在。正如你所见到的,我的脸洁白光滑,像光洁的大理石一样能反光。”

“是的,”男孩点点头,显得有些慌张。“你的脸很……实际上很美,”他说道。“我在想是不是……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想是不是我活着的时候就很英俊?”吸血鬼问男孩,男孩点点头。“我活着时就是这样,现在和活着的时候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我从不知道自己很漂亮。我告诉过你,生活对我来说就是无穷无尽、琐琐碎碎的操心事。我没有特别认真地看过什么,镜子也没有……尤其没有认真照过镜子……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走近玻璃窗,让烛光照在我的脸上。我是专等巴贝特的目光转向窗户的时候这么做的,然后我又不失时机地隐去了。

“几秒钟内,所有的姐妹都知道了有个‘怪物’,一个幽灵般的人。两个黑人女仆站着不动,坚决不肯出去查看。我心急火燎地等待着我预计发生的事情:最后巴贝特从墙边的桌上拿起一只烛台,点上蜡烛。她对大家的恐惧很不以为然,一人大着胆子走出房间,来到冷飕飕的走廊看看到底有什么。她的姐妹们像几只巨大的黑鸟在门口惶惶然等待着,其中一个哭着说兄弟已经死了,她的确看见了他的鬼魂。当然,你必须明白巴贝特非常坚强,从不认为自己所见到的是幻觉或幽灵。我等她走到黑幽幽的走廊尽头时才对她说话,而且只让她看见柱子旁我模糊的身影。‘叫你的姐妹们回去,’我低声对她说,‘我可以把你兄弟的事告诉你,快照我说的去做。’她静默片刻,然后把脸转向我,尽力想在黑暗中看清我。‘我只有一小会儿时问。我决不会伤害你的,’我说。她听从了我的话,告诉她们说没什么,然后把门关上。她们非常顺从,就像那些需要领导,甚至渴望领导的人那样顺从地听了她的话。我这才走进巴贝特的烛光。”

男孩的眼睛瞪得老大,用手捂着嘴问道:“你就像看我一样……看着她的?”

“你问得真可笑,”吸血鬼说。“是一样,我想肯定一样。只是在烛光里我的面孔看上去不太像鬼,不过我不想假装是个正常人。‘我只有几分钟时间,’我立即对她说道。‘我要告诉你的事至关重要。你的兄弟很勇猛,他赢了——不过请等一等,你要知道,他还是死了。死亡总是难免的,如果夜里遇到贼,你就是有善心或者勇气都没用。这还不是我要告诉你的主要事情,下面我就要说到。你能掌管种植园,你能挽救它,你所要做的就是不要听从任何人的话。不管他人如何反对,不要理会什么清规戒律,也不要管别人说什么得体不得体,或者什么人情事理,别人怎么说你都别管。现在的种植园和昨天早晨你兄弟在楼上时的种植园没有什么两样,没有任何变化。你要代替他,否则,种植园就没有了,家也就完蛋了,你们五个女人就要靠一点可怜的救济过日子,那样必然只能享受一半或者还不到一半的人生。你要学习一切该懂的东西,对任何问题都应追根究底,拿出不解决不罢休的劲头。无论什么时候你产生了动摇,需要我的鼓励,我都会来的。你必须掌握自己的命运,你的兄弟已经死了。’

“我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我说的每句话她都听清了。她或许应该问问我是不是真的没时间了,但当我说没有时间了,她就相信了我。于是,我尽我所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她,快得就像一下子消失了一样。我站在花园里,能看见她烛光中的脸,看见她用目光在黑暗中搜寻着我,头转来转去,然后划了个十字,走回室内姐妹们那里去。”

吸血鬼的脸上露出微笑。“沿河一带原本没人谈论巴贝特·弗雷尼尔有什么奇异的表现,但葬礼之后,人们开始满怀同情地谈论起几个孤苦伶什的姐妹,接着就谈到了巴贝特。她成了邻里间的丑闻,因为她决定自己掌管种植园。但她为妹妹置办了一大堆嫁妆,自己也在第二年嫁了人。我和莱斯特从那以后几乎再没有说过话。”

“他还继续住在普都拉吗?”

“是的。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把我该知道的都教给了我。对我来说,学会找借口是必要的。譬如,妹妹结婚我不能在场,是因为我得了‘疟疾’;母亲葬礼的那个上午,我又得了同样的毛病。实际上,这些时候我和莱斯特每晚都在餐桌前和那个老人一起用餐,刀叉叮当作响。他叫我们把盘子里的东西都吃光,酒不要喝得太快。多少次妹妹来看我,我都在患头痛。我的头很痛,卧室里光线很暗,被子一直盖到下巴。我对她和她的丈夫说,我的眼睛疼,怕光,所以光线很暗,请他们多担待。同时,我把一大笔钱交给他们,委托他们为我们大家进行投资。所幸的是,她丈夫是个白痴,对我们毫无妨碍。这个白痴是四代近亲结婚的产物。

“虽然这一切都很顺利,但奴隶那边却出现了问题。他们疑心重重。我前面讲过,无论是谁,莱斯特只要看上,就要杀了他。因此总有人谈论沿河一带经常出现莫名其妙的谋杀,那是当他们觉察到了我们的行踪时才开始这么谈论的。有天晚上,我隐身来到奴隶住的棚屋,听到了他们的这类谈话。

“我还是先介绍一下这些奴隶的特点吧。那大约是1795年,我和莱斯特在相对的平静中在那里度过了四个春秋。我把他弄来的钱一方面用于增加土地,另一方面把我在新奥尔良城里租用的公寓和房子买了下来。那时种植园没有多少收益……只能给我们提供藏身之处,而不能给我们提供资金。我说‘我们’,这是错误的,我从没有把什么事交给莱斯特处理过。你知道我有活人的合法身份,但1795年的奴隶可不像你在描述南部的电影和小说里看到或读到的,他们的肤色不是浅黑或褐色,说话的口气并不是唯唯诺诺的,也不穿着破衣烂衫,不讲英语。他们是非洲人,而且是岛民,就是说,他们一部分来自圣多明各岛,肤色很黑,完全是外国人,讲的都是非洲语言和法语的混合语,唱歌唱的都是非洲歌曲,使整个田野有一种奇特的异国情调。我活着的时候总为此感到害怕。他们很迷信,保留着自己的秘密和习俗。总之,他们没有完全失去非洲人的印记,被奴役是对他们生命的诅咒,然而他们还没有摆脱他们所特有的属性。他们忍受着法国天主教教规强加给他们的命名,教会规定他们穿着朴素,他们也不敢不从命,但是到了晚上,他们就把廉价的织物改制成迷人的服装,用动物的骨头和废弃的金属做首饰,煞费心思地把金属打光,看上去像金子一样。普都拉的奴隶居住区就是另一个国家,天黑以后就是一处非洲海岸,即便最沉着的监工也不会来此地转悠,倒不是因为惧怕吸血鬼。

“一个夏天的晚上,我隐身来到奴隶棚区,从黑人工头住处那敞开的房门听到了里面的谈话声,这才了解到我和莱斯特睡着时是多么危险。奴隶们已经知道我们不是普通的人。女仆们压低声音讲述着她们从门缝里看到的情景:我们拿着银餐具对着空盘子用餐,把空杯子端到嘴边,边吃边笑,脸上像漂白过的,在烛光的照射下阴森可怕;那个盲人则是无助的傻瓜,完全在我们的控制之下。她们从锁孔里看到过莱斯特的棺材,有一次她们中的一个因为在他房间的窗口逗留被他狠凑了一顿。‘房间里没有床,’她们中的一个对另一个说道,‘他睡在棺材里。我知道那个棺材。’他们已经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们到底是什么了。至于我,她们一次又一次地看见我晚上从小礼拜堂出来,而小礼拜堂里几乎就是一堆杂乱无章的砖头和藤蔓,春天层层叠叠的紫藤开着花,夏天则野玫瑰丛生,没有油漆过的窗户从不打开,上面的苔藓隐隐闪亮,石头拱门间蛛网密结。当然,我一直借口为追悼保罗才去那里的,但现在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他们不再相信这样的谎言。现在,他们不仅把在沼泽地里发现的死奴死牛死马归结为我们所杀,而已把其他怪异的现象也说成和我们有关,甚至把洪水和打雷也认为是上帝的武器,是上帝亲自在与路易和莱斯特战斗。然而更糟糕的是,他们并不计划逃走。我们是魔鬼,我们的力量强大无比,他们是逃脱不了的。不,他们必须毁灭我们。我就这么隐身在这群人中,倾听他们的谈话。他们中还有一些人是弗雷尼尔的奴隶。

“这就意味着他们的谈话会传遍整个河岸。尽管我坚信整个河岸区不会为一阵毫无来由的狂躁所动,但我不想冒险被人注意。我匆匆赶回庄园,告诉莱斯特我们装扮种植园主的游戏结束了,他得放下奴隶主的鞭子、金黄的餐巾环,搬到城里去。

“他自然是反对的。他的父亲得了重病,可能活不成了,他不想逃离愚蠢的奴隶。‘我要把他们都杀掉,’他平静地说,‘三个,四个地杀。有些就会逃走,那样就好了。’

“‘你在说疯话,我要你离开这里。’

“‘你要我离开,你!’他用讥讽的口吻说道,手里拿着一盒很精致的法国牌,正在餐桌上搭一个宫殿。‘你这个哼哼唧唧的胆小鬼,只会夜里觅食一些巷猫、巷鼠,要么像还魂尸似的站在雨里淋个透湿。你浑身散发着阁楼上旧衣箱的气味,满脸动物园里困兽的神情。’

“‘你已经没什么可告诉我的了,而你的固执莽撞给你我都带来了危险。这座房子成为灰烬的时候,我可以一个人待在礼拜堂里,我反正无所谓,’我这么对他说道,说的都是真话。‘可你非要得到你活着时未曾得到的一切,把这种永生的世界变成一个旧货铺,而你我都是铺里的古董。好了,去看看你父亲,告诉我他还能活多久;我就知道你还要待多久了。但愿这期间奴隶们不要起来造反!’

“他让我自己去看看他的父亲,反正我是一个总喜欢‘看看’的人。我去了。那老人确实快死了。我母亲死的时候我没有看见,因为她是在一个下午突然死去的,别人在院子里发现她的时候,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旁边放着缝纫筐,死了的她就像睡着了一样。然而,我现在目睹着一个自然的死亡,死亡在痛苦和意识中缓缓降临着。我一直很喜爱这个老人,他和蔼,纯朴,很少要求什么。他白天坐在走廊里晒太阳,听小鸟歌唱,眯着眼睛打瞌睡;晚上只要是闲聊我们就让他待在一起。他可以下棋,仔细摸着每个棋子,以惊人的准确度记住棋盘的整个局势。莱斯特从不和他下棋,而我和他下。现在,他躺在那儿,大口喘着气,前额发烫,满头是汗,枕头上也都是汗。他在这里呻吟着,祈求死亡的降临,莱斯特却在另一个房间里开始弹起琴来。我砰的一声关上琴盖,差点夹住他的手指。‘他死的时候你不能弹!’我说。‘见你的鬼,我不能弹?’他回了一句,‘只要我愿意,敲鼓都可以!’然后,他从餐具柜里拿出一只很大的纯银盘子,一根手指钩着盘子的手柄,用一把匙子敲着。

“我叫他别再敲了,否则就强行制止他。随即我们俩都不出声了,因为老人在喊他的名字,说必须在死以前和莱斯特谈谈。我叫莱斯特过去。他大喊大叫,声音可怕极了。‘为什么要去?我照顾他这么多年还不够吗?’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指甲挫子,坐在老人的床脚边,锉起自己的长指甲来。

“这个时候,我得告诉你,我感到有奴隶在房子的周围。他们在偷看我们,偷听我们的谈话。我真希望老人几分钟内就能死。以前有那么一两次,我解除过几个奴隶的疑虑,可从来没有面对过这么多人。我立即打铃叫丹尼尔,就是我给了监工的房子和职位的那个奴隶。我在等他的同时,听着老人和莱斯特谈话。莱斯特跷着腿坐着,一个劲锉着指甲。他抬着一条眉毛,心思只在他那无比优美的指甲上。‘就是那个学校,’老人说道,‘噢,我知道你还记得……我该对你说什么呢……’他一阵呻吟。

“‘你最好说出来,’莱斯特说,‘因为你就要死了。’老人发出一声恐怖的声音,我好像也不由得喊了一声。我十分憎恶莱斯特,现在真想把他从房间里弄出去。‘好啦,你知道的,对吧?像你这样的傻瓜也会知道的,’莱斯特说。

“‘你永远不会宽恕我的,是不是?现在不会,我死了以后也不会,’老人说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莱斯特说。

“我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了。老人也越来越激动,哀求莱斯特能热心听他把话说完。这一切使我不寒而栗。这时,丹尼尔来了。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普都拉一切都完了。如果我能细致一些的话,那么在此之前就应该已经注意到一些迹象。这会儿他用明镜般的眼睛看着我,在他的眼里我就是个怪物。‘莱斯特先生的父亲病得很重。去吧,’我无视他的表情,对他说道,‘我希望今夜安静,让奴隶们都待在棚屋里。医生马上就来。’他盯着我,好像我在撒谎。然后,他的目光冷冷地、略带好奇地从我身上移开,转向老人的房门。他一下子脸色大变。我马上站起来,朝房里望去。莱斯特背靠床柱,低着头坐在床脚,疯狂地锉着指甲,露出两排大牙,完全一副鬼脸。”

吸血鬼停了下来,不出声地笑笑,双肩一阵抖动。他看着男孩。男孩怯怯地望着桌子。不过他已经看过,盯着看过吸血鬼的嘴。他发现吸血鬼的双唇和其他部位的皮肤肌理不一样,像人的嘴唇一样,柔软光洁,棱角优美,只是死白死白的。他也瞥见了那洁白的牙齿,不过吸血鬼只是微微地笑,牙齿没有完全露出来。男孩直到现在才注意到这样的牙齿。“你可以想象,”吸血鬼说,“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得不杀掉他。”

“你什么?”男孩问道。

“我不得不杀了他。他跑了起来,会惊动每一个人。或许应该用别的办法解决,可是没时间了。我追过去制服了他,但这时我意识到我在做四年来不曾做过的事,不由得住了手。这是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骨质手柄的刀,用来自卫。我轻而易举地将刀拿了过来,刺进他的心脏。他立即跪倒在地,手指紧紧抓住刀刃,血流在了刀上。一见到血,一闻到血的香味,我一阵狂喜。我想我肯定发出了大声的呜咽,但是我没去抓他,我不会那么做。然后,我看见莱斯特的身影出现在餐具柜上方的镜子里。‘你为什么这么干?’他问道。我转过身去面对着他,坚决不让他看见我软弱的样子。老人已神志恍惚,继续说着胡话。他听不懂老人在说什么。‘那些奴隶,他们知道了……必须去他们住的棚屋,注意观察,’我终于对他说道。‘我来照顾老人。’

“‘杀了他,’莱斯特说。

“‘你疯了!’我答道,‘他是你父亲!’

“‘我知道他是我父亲!’莱斯特又说,‘所以才让你去杀他。我不能杀他!我要能杀,很早以前我就这么做了。该死的。’他边说边绞着自己的手。‘我们得离开这里。你看你干了什么,把这个人杀了。时间不多了,几分钟后他的妻子就会来这里嚎啕大哭的……或者她会让一个更麻烦的人来!’”

吸血鬼说着叹了口气。“确实是这样,莱斯特说对了。我能听到奴隶们聚集在丹尼尔的家,等他回去。丹尼尔孤身一人进出鬼魂出没的房子,真是够大胆的。当奴隶们等不回丹尼尔,就会开始惊慌不安,闹腾起来。我叫莱斯特去让他们平静下来,拿出白人主子的威力让他们安静,不要恐吓他们。然后,我进了卧室,关上房门。于是,我一夜的震惊中又增加了一分,因为我从没见过莱斯特的父亲像现在这个样子。

“他坐了起来,向前探着身子,对莱斯特说着话,请求莱斯特回答他,告诉他,他比莱斯特自己更能理解他的痛苦。他现在只是气息尚存的一具尸体,凹陷的躯体之所以还有一点生机是因为强烈的愿望未泯。他眼睛里闪着一丝微光,更加显得深陷在脑袋里,双唇抖动着,使那张又老又黄的嘴更加可怕。我坐在床脚,看着他这样,心如刀绞。我把手伸给他。我无法向你描述他的神情对我的震撼。我造成的死亡,都是快速的,死者像是沉入了梦乡,而眼前的死亡是缓慢的衰变,肉体拒绝向时间这个吸血鬼让步,而这个吸血鬼已连续几年吸着它的血。‘莱斯特,’他说道,‘就一次,别对我那么凶,就一次,做一个以前那样的乖孩子,我的儿子。’他一遍一遍这么说着,重复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然后又说什么良心,良心毁灭了一类的话。我听不清楚,但是却能看出如莱斯特所想的那样,他没有神志不清,只是处于某种非常可怕的神志清醒状态。以往的负担一下子全部压在了他的身上,连目前他所面临的死亡、他全力与之搏斗的死神,也丝毫无助于减轻他的负担。但是我不能使出我的本事,因为我知道那样的话他就会知道我是谁。我弯下腰,轻轻对他喊了声‘父亲’。那不是莱斯特的声音,是我的声音,一声轻柔的耳语,但他立刻平静了下来。我想他这下可能死了,但他抓着我的手,好像黑沉沉的海浪在使劲把他往下拽,好像只有我能救他。他又讲到某个乡下教师,名字记不清了。这个教师发现莱斯特是个聪明的学生,请求把他带到修道院去受教育。他骂自己把莱斯特带回家,并烧了他的书。‘你要宽恕我,莱斯特,’他哭喊着说。

“我紧紧接住他的手,希望以这种方式作答,但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有着生活的所有希望,可你和我那时一样冷酷无情。我那时要应付没完没了的事情,还有寒冷和饥饿!莱斯特,你记住,你那时是他们中最温顺的一个!如果你宽恕我,上帝也会宽恕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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