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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下楼梯。他穿过美人鱼大道,沿着海浪大道往前走。在这凌晨时分,科尼岛是多
么宁静而黑暗啊!娱乐场所都关闭着,漆黑一团。在他面前伸展出去的大道上没有
人影,像乡间的小路似的。他可以听到从木板道后面传来的海浪冲击声。空气中弥
漫着鱼和其他海洋生物的气味。赫尔曼能分辨出天上的一些星星。他看到一辆出租
汽车,叫住了它。他身上一共只有十元钱。他打开汽车的一扇窗子,让车内香烟的
烟雾散发出去。一阵微风吹拂着,可他的额头上仍然是汗津津的。他深深地吸了口
气。尽管夜间凉飓飓,可是已经有迹象表明接下来的大白天挺暖和。他心中闪过一
个想法:一个要去杀人的凶手一定也就是这样的。“她是我的冤家!我的冤家!”
他嘟吸着,指的是玛莎。他有一种离奇的感觉,他已经在从前什么时候经历过这样
的事了。可是什么时候呢?可能是在梦中吧?他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感情,难道他这
是在渴望玛莎?
出租汽车在曼哈顿海滩旅馆门前停下。赫尔曼担心十元的钞票司机可能找不出
找头,没想到司机默默地把钱数给他。门厅里静悄悄的,侍者正在钥匙箱前、柜台
后面打吨。赫尔曼确信开电梯的会问他,在这种时候他要上哪儿去,可是那个男人
一句话也没说就把他送到他要停的那一层。赫尔曼一会儿就找到了房间。他敲了敲
门,玛莎立即把门打开。她穿着一件长睡衣、一双拖鞋。房间里只有街灯照进来的
一点亮光。他们互相投入对方的怀抱,无言地搂在一起,默默地紧紧扭作一团。赫
尔曼几乎没注意到,太阳升起来了。玛莎挣脱他的搂抱,走过去把窗帘放下来。
他们几乎没说话就睡着了。他睡得很沉,醒来时内心充满了新的欲望和恐惧,
这是一个遗忘了的梦造成的。他能记起的只是混乱、尖叫和某种可笑的事情。即使
这个糊涂的记忆也很快地忘了。玛莎睁开双眼。“几点了?”她问了一声,然后又
睡着了。
他把她叫醒,告诉她他得在十点钟去书店。他们走进浴室去梳洗。玛莎说话了。
“咱们必须做的第一件事是到我的公寓去,我还有东西在那儿,我得把房子封起来。
我妈不会回那儿去。”
“那需要好几天呢。”
“不,只要几小时。咱们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了。”
尽管他刚从她的肉体得到满足,他不能想象,这么长的分离,他怎么忍受得了。
在过去几个星期内,她变得丰满了些,显得年轻了些。
“你那个乡下人有没有大吵大闹?”她问道。
“没有,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们很快地穿戴整齐,玛莎结清了旅馆的帐目。他俩走到羊头湾的地铁车站。
海湾内阳光明媚,挤满了船只,其中许多是在清晨出海后刚返回的。几个小时前还
在水里游的鱼儿现在躺在甲板上,眼光呆滞,嘴部受伤,鱼鳞上血迹斑斑。渔民和
有钱的钓鱼爱好者正在估摸鱼的分量,吹嘘各自的收获。赫尔曼看到捕杀动物和鱼
儿,往往有一种同样的想法:根据人对生物的所作所为来看,个个都是纳粹。对其
他物种,人可以得意扬扬地为所欲为,这给最极端的种族主义理论提供了例证,这
个原则是强权即是公理。赫尔曼过去曾反复下决心要做个素食主义者,但是雅德维
林不同意。他们在村子里,后来又在集中营里已经饿够了。他们不是到富裕的美国
来挨饿的。邻居们告诉雅德维伽,举行杀牲仪式和遵守犹太教的饮食规定,这是犹
太教的根本。把鸡送到按照仪式杀牲的人那儿去是值得称赞的,在割断鸡喉咙之前,
杀牲的人要背上一段祝福词。
赫尔曼和玛莎走进一家自助餐厅吃早餐。他再次解释说他不能直接同她一起去
布朗克斯,因为他一定要去见塔玛拉,把书店的钥匙交给她。玛莎怀疑地听着他的
话。
“她会说服你别这么干的。”
“那你跟我一起去。我把钥匙交给她后咱们就一起回家。”
“我没这个劲儿。在养老院这几个星期的生活太糟了。我母亲每天都游叨说她
想回布朗克斯,尽管她有一间舒适的房间、护士、一个大夫和一个病人所需的一切。
那儿有一所会堂,供男男女女祈祷。拉比每次来看望都要带给她一份礼物。她就是
在天堂也未见得比这强。可她一直不住地数落我,说我把她赶进了一家养老院。其
他的老人不久就明白,没有办法使她感到幸福。养老院里有个花园,人人都会坐在
那儿看报或打牌,可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那些老人都为我感到难过。我跟你说的
关于拉比的事儿可是真的:为了我他提出要跟妻子离婚。只等我开一声口。”
一坐上地铁火车,玛莎又不吭声了。她双目紧闭坐着。赫尔曼跟她说什么,她
就像刚从睡梦中被叫醒似的吓一跳。她的脸,那天早晨看起来是那么丰满、年轻,
现在却又显出一副苦相了。赫尔曼看到她头上有一根白头发。玛莎终于把他们这出
戏推向了高潮。跟她在一起,事情总会变得那么古怪、狂热而富于戏剧性。赫尔曼
不住地看表。他应该十点钟到书店去跟塔玛拉见面,可现在十点早过了二十分钟,
列车离他的目的地还远着呢。终于列车到了运河街,赫尔曼立即站起身。他答应给
玛莎打电话,尽快回到布朗克斯去。他一步跨两蹬,跑着上了台阶。他冲到书店,
可塔玛拉不在那儿。她一定回家去了。他打开门上的锁,走进店铺给塔玛拉挂电话,
告诉她他已经来了。他拨完号,没人接电话。
赫尔曼想,这时候玛莎大概到家了,于是给她打了个电话。电话铃响了好几次,
也没有人来接。后来他又打了一次,正准备挂断,听到了玛莎的声音。她大哭大叫,
开始赫尔曼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后来他听出她哭泣着说:“我被抢了!咱们所有的
东西都被人拿走了!除了光秃秃的墙壁,什么东西都没留下!”
“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
“谁知道?啊,上帝啊,为什么我没有像其他犹太人那样被焚烧掉啊?”她歇
斯底里地嚎陶大哭。
“你打电话叫警察了吗?”
“警察会干什么?他们自己就是贼!”玛莎挂断电话。赫尔曼觉得,他好像仍
能听到玛莎的哭声。
4
塔玛拉在哪儿?她干吗不等一会儿?他一次又一次给她挂电话。赫尔曼打开一
本书来平息自己焦急的心情。这是一本《利来的神圣性》,他读着:“事实是,所
有的天使和上帝的动物都在最后的审判日索索发抖。对人来说,每一个顽劣的人也
害怕这报应的日子。”
门开了,塔玛拉走进书店。她身穿一件外套,这种衣服在她身上显得太大也太
长了。她看起来脸色苍白、形容憔停。她声音嘶哑地大声说话,几乎忍不住吼叫起
来了。“你到哪儿去了?我从十点钟一直等到十点半。有一位顾客,他要买一套《
米希那》,可是我无法开门。我打电话到雅德维办那儿去找你,可没人接电话。她
可能已经自杀了。”
“塔玛拉,我是身不由自主啊。”
“嗯,你这是在自掘坟墓。那个玛莎比你还坏。她不能把一个男人从一个即将
临产的女人那儿带走嘛。她肯定是个坏女人才这么干。”
“她也并不比我更能控制自己的行动。”
“你总是谈论‘自由选择’。我读了你为拉比写的书,我觉得每隔一个词儿似
乎就是‘自由选择’。”
“他吩咐要多少自由选择,我就给他多少。”
“别说了!你把自己说得比实际上还要坏。一个女人能使一个男人发疯。我们
从纳粹手下逃出来那会儿,犹太社会主义工党里一位知名人士跟他最要好的朋友的
老婆勾搭上了。后来,我们被迫睡在一间房间里,大约有三十人,她居然厚颜无耻
地跟她的情人睡在一起,而她丈夫就睡在隔开她两步远的地方。他们三人都已经死
了。你打算到哪儿去?经历了那一切毁灭以后,上帝赐给了你一个孩子——还不满
足吗?”
“塔玛拉,这样的谈话毫无用处。离开了玛莎我没法活,我又没勇气自杀。”
“你完全不必自杀。我们可以把孩子带大。拉比会帮忙的,我也并不是完全没
有用处的。只要我活着,我会成为孩子的第二个妈妈。你可能没钱了?”
“我不愿再拿你半文钱了。”
“别那么匆匆忙忙地走掉。她既然等了你那么长时间,她也会再等上十分钟的。
你们打算干什么?”
“我{fJ还没决定。拉比答应给她在迈阿密或加利福尼亚找一份工作。我也会
找到工作的。我会寄钱给孩子的。”
“那倒不是问题。我可以搬去和雅德维林住在一起,不过离书店是远了些。也
许我会带她到这儿来跟我同住。我叔叔、婶婶写来的信充满了热情,我都怀疑他们
是否还会回来。他们已朝拜过全部的神圣墓地。如果拉结对上帝还有点吸引力的话,
她肯定会替他们说情。你的玛莎住在哪儿?”
“我告诉过你,她住在东布朗克斯。她家刚刚被抢。全抢光了。”
“纽约市里到处都是贼,不过我不必为书店担心。几天前,我在锁门的时候,
那位开纱线铺的邻居问我怕不怕小偷,我告诉他,我唯一担心的是哪个意第绪语作
家会在深夜破门而入,把更多的书放进书店。”
“塔玛拉,我得走了。让我吻吻你。塔玛拉,这是我的结局。”
赫尔曼抓起他的旅行袋,匆匆忙忙地走出书店。在白天的这个时间,地铁列车
内几乎没什么乘客。他在自己要到的车站下了车,朝玛莎住的一条小街走去。他仍
然藏有玛莎家的钥匙。他打开门,看见玛莎站在房间的中央。她似乎已平静下来了。
所有的柜橱都打开了,梳妆台的抽屉拉出着。看起来好像正在搬家,个人的细软已
打点好,只等着搬家具了。赫尔曼注意到,小偷们连灯泡都拧走了。
玛莎将赫尔曼身后的门关上,免得邻居们进来。她走进赫尔曼住的那间房间,
坐在床上。枕头和被单都偷走了。她点起一支烟。
“你对你母亲怎么说的?”赫尔曼问道。
“把真实情况告诉她。”
“那她说什么?”
“还是那句老话:我感到难过。你会丢下我和其余的一切。如果你要离开我,
你就会离开我的。只有目前对我是重要的。这次抢劫可是非同寻常。这是个信号,
警告我们不能再住在此地了。《圣经》上说:‘我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归回。
’干吗回‘那里’去?我们不回到母胎里去。”
“大地就是母亲。”
“是啊。不过在回到她那儿去之前,让我们努力生活吧。眼下,咱们得作出决
定去哪儿——是去加利福尼亚还是佛罗里达。咱们可以坐火车或公共汽车去。坐公
共汽车便宜些,可是到加利福尼亚要一个星期,到那儿都筋疲力尽了。我想咱们该
去迈阿密。我可以马上在养老院工作。现在是淡季,什么东西都是半价。那儿天气
很热,但是就跟我妈说的那样:‘在地狱里会更热。”’“公共汽车几点开?”
“我打电话问问就知道了。他们还没有把电话偷走。还留了一只旧旅行袋,这
倒都是我们需要的。我们就是像这么流浪着穿过欧洲的。那时,我连旅行袋都没有,
只有一个包裹。别显得这么愁眉苦脸!你会在佛罗里达找到工作的。如果你不想为
拉比写书,你可以去教书。老年人需要一个能帮助他们学习《摩西五书》和一些《
注释》的人。我敢肯定你每星期至少能挣四十元,加上我挣的一百元,咱们可以像
国王那样生活。”
“好吧,那么就这么决定了吧。”
“反正我原来也不会把这些破烂货全带走的。也许咱们这一回被抢是因祸得福!”
玛莎哈哈大笑,眼内闪现出高兴的神色。太阳照在她头上,她的头发变成了火
红色。外面,整个冬天都覆盖着白雪的那棵树现在又长着光滑的树叶。赫尔曼十分
不解地注视着它。每年冬天,赫尔曼就一直认为,这棵立在垃圾和铁皮罐中的树终
于枯萎死了。有一些树枝会被风刮断。迷途的狗在树干上撒尿,随着树龄的增长,
树干似乎越长越细,树节也越来越多。附近的孩子们把他们姓名的开头字母、心形
甚至下流话都刻在树皮上。然而,夏天来临,它又枝叶繁茂了。鸟儿在树丛中华鸣。
这棵树已经完成使命,不用担心锯子、斧子或是玛莎习惯于扔到窗外去的燃烧着的
烟蒂可能结束它的生命。
“拉比也许在墨西哥有养老院吧?”赫尔曼问玛莎。
“干吗在墨西哥?你等在这里,我马上就回来。上次我走之前把一些衣服送去
干洗,还把你的几件衣服送到洗衣铺去了。我在银行还有些钱,我想去取出来。大
约需要半小时。”
玛莎走了。赫尔曼听见她关上门。他开始仔细查看自己的书,找出一本辞典,
他如果要继续为拉比工作,这本辞典是用得着的。在一只抽屉里,他发现了各种各
样的笔记本,甚至还有一支小偷疏忽留下的自来水笔。赫尔曼打开他的旅行袋,把
书塞进去,结果旅行袋都关不上了。他想给雅德维咖打个电话,不过他明白这没什
么意思。他摊手摊脚地躺在光秃秃的床上,睡着了,还做起梦来。他醒来的时候,
玛莎还没回来。太阳已经不见,房间里黑了。突然,赫尔曼听到门外有喧闹声,脚
步声和叫喊声。听起来好像是在拖什么沉重的东西。他站起身,打开外面的门,一
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左一右扶着希弗拉。普厄,一半抬一半拖着她。她脸色惨白,
脸都变样了。那个男子大声说道:“她昏倒在我的出租汽车里,你是她儿子吗?”
“玛莎在哪儿?”那个女人问。赫尔曼认出她是邻居。
“她不在家。”
“去请个医生!”
赫尔曼跑下几蹬楼梯,来到希弗拉。普厄身边。他动手帮她一把,可她铁板着
脸盯着他。
“我要不要去请个医生?”他问。
希弗拉。普厄摇摇头。赫尔曼回到房间里。出租汽车司机把希弗拉。普厄的钱
包和短途旅行包递给赫尔曼,赫尔曼刚才并没注意到这些东西。赫尔曼掏出自己的
钱付了车费。他们把希弗拉。普厄送进幽暗的卧室。赫尔曼按了一下电灯开关,可
是这儿的灯泡也让小偷偷走了。出租汽车司机问怎么没人开灯,那个女人走出去,
到自己家里去拿一只灯泡。希弗拉。普厄抽泣起来,“这儿怎么这么暗?玛莎在哪
里?啊,我不幸的生活多惨啊!”
赫尔曼挽住希弗拉。普厄的胳膊,扶住她的肩头。这时,那个邻居女人回来了,
拧上了灯泡。希弗拉。普厄看看她的床。“床上的东西哪儿去了?”她用几乎是健
康人的声音问。
“我去给她拿枕头和被单来,”那个邻居说。“现在先这么躺着。”
赫尔曼把希弗拉。普厄带到床前。他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在颤抖。他抱起她,把
她放到床垫上去时,她紧紧抓住他。希弗拉。普厄呻吟着,她的脸更加枯萎了。邻
居女人拿着枕头和被单走进屋。“我们必须马上去叫一辆救护车。”
楼梯上又响起了脚步声,玛莎走了进来。她一手拿着挂着衣服的衣架,一手拿
着一包洗好的衣服。在她走进房间之前,赫尔曼从敞开的门里对她说:“你妈在这
儿!”
玛莎停住脚步。“她逃回来了,是吗?”
“她病了。”
玛莎把衣服和包裹递给赫尔曼,他把这些东西放在厨房的桌子上。他听见玛莎
怒气冲冲地朝她母亲大声嚷嚷。他知道他应该去叫个医生,可是他不知叫谁。那个
邻居走出卧室,伸出双手做了个询问的姿势。赫尔曼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他听见
那邻居在电话里向别人诉苦。
“一个警察?我到哪里去找警察?在这段时间里,那个女人可能会死的。”
“医生!医生!她要死了!”玛莎尖声大叫。“她是自杀,这坏女人,就因为
她怨恨!”
玛莎哭出了声,几小时前,当她在电话里告诉他家里被抢时,听到的就是这样
的痛哭,这声音听起来不像是玛莎本人的——像猫叫,而且很粗野。她的脸扭歪着,
她扯自己的头发,跺着双脚,朝赫尔曼跳过去,就像要向他进攻似的。那个邻居把
电话听筒拿在胸前,吓呆了。
玛莎尖声大叫:“你们想要的就是这样?冤家!要命的冤家!”
她喘着粗气,弯下身去。好像她就要倒在地上似的。那个邻居放下电话听筒,
抓住玛莎的肩膀。她摇晃玛莎就像人在抢救一个便住的孩子所做的那样。
“凶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