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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已经给他织好了婴儿穿的宝宝裤,他还是无法出生。这倒不是图拉不想要孩子。虽说人们从她的外表什么也看不出来,可她却已经变得温和善良,甚至 多愁善感,自以为要当母亲了。再说,那儿也没有这样一种父亲,会掉过脸去嘟囔着:我不要孩子!因为所有适合当父亲的人从早到晚都在忙着自己的事。这里只提 一提皇帝港炮兵连的那个上士和防空助手施丢特贝克。上士用他的卡宾枪打乌鸦,只要一打中靶心,他就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施丢特贝克把他的舌头低声嘟囔着的 东西无声无息地画到沙地上。他画歧途,画实体论的差别,画形形色色的世界蓝图。这两个人在这种生存的忙忙碌碌中,怎么能找出时间去想一个孩子,想到那个促 使图拉·波克里弗克变得温和但又未使她那专门缝制的大衣隆起来的孩子呢!
只有哈里这个收信人同时又是写信人说:“你感觉如何?你在早饭前情况还是一直不好吗?霍拉茨大夫怎么说?别搬重东西,免得受伤。你真的不该再抽烟了。要不要给你买麦芽啤酒?在马策拉特那儿凭粮食制品票证可以买到酸黄瓜。千万别激动。以后我一定会照顾这个孩子。”
有时候,他好像要代替那两个适合当父亲却又始终不露面的父亲,给这个未来的母亲当丈夫。这时,他便神情忧郁地凝视着想像中的问题,按照上士的方式将未 经训练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用干枯的棍子把施丢特贝克的象征画到沙地上,用施丢特贝克的哲学术语——这些术语虽然有些变化,但很可能仍然是上士的语言—— 闲谈道:“图拉,注意,我要给你说明这一点。也就是说,孩子存在的平均日常琐事可以确定为已经产下的、正在勾画的、在此孩子世界的存在,对于这种存在而 言,在此世的孩子存在中和在与其他人一道的孩子存在中,涉及到最奇特的孩子存在能力本身。明白了吗?没有?那就再来一遍吧……”
但是,不仅仅是这种他天生就有的模仿欲促使哈里使用这些格言,一有机会,他就穿着合身的防空助手制服走到波克里弗克家那间同时也作为居室的厨房当中, 给图拉那个牢骚满腹的父亲——来自霍伊尼采与图霍拉之间那个地区的一个吝啬的科施奈德人,作有自我意识的报告。他除了承认自己就是孩子的父亲之外,把一切 都承担了下来,甚至愿意——“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做他那身怀六甲的表妹未来的丈夫。尽管如此,他还是对此感到高兴:奥古斯特·波克里弗克并没有要 求他信守诺言,而是找到了使自己感到忧虑的理由——奥古斯特·波克里弗克应征参加了德国国防军。在奥克斯赫夫特附近——他只是在家里才派得上用场——他必 须守卫营房设施。他有了一项工作,这项工作在漫长的周末休假时给他提供了机会,给一个大家庭——就连木工师傅及其妻子都不得不竖起他们的耳朵——讲述没完 没了的游击队员故事。因为在四二年冬天,波兰人开始扩大他们的军事行动区域。如果说他们以前只是把图霍拉草原搅得不安宁的话,那么,现在科施奈德赖已经有 了游击队员活动的报告,甚至在但泽湾直至赫拉半岛下端那林木茂密的腹地,他们都进行了多次袭击,威胁到了奥古斯特·波克里弗克。
可是,把张开的手放在仍然扁平的腹部的图拉,却从未想到有阴险毒辣的、从背后放冷枪的人和突击队。她往往在鹊巢西边的夜间火力袭击中爬起床,显而易见 地离开那间同时也作为居室的厨房,致使奥古斯特·波克里弗克简直没法押送他那两个俘虏,没法使戒备森严的汽车停车场免遭浩劫。
图拉每次离开厨房,都到木材仓库去。她的表哥除了像在还允许他背着书包上学的那些年代里一样,跟着她到那儿去之外,还能做什么呢?在长长的木料之间,仍然保留着她的藏身之处。方形厚木板在放进仓库时仍然留下一个空间,其大小刚好容得下图拉和哈里。
这时,一个怀上孩子的十六岁的母亲和一个防空助手及可望得到入伍通知的志愿兵,正坐在一个孩子们的藏身之处。哈里不得不把手放在图拉的肚子上说:“我 已经感到动静了。非常清楚。现在又在动。”图拉在制作微型刨花假发,用柔软的椴木碎片制作刨花玩具娃娃,而且像往常一样扩散着她的骨胶气味。这个小人儿一 完成,肯定就会带有母亲身上那股无法驱走的气味;不过在几个月之后,在长齐了乳齿时,以及再晚一点,到了在沙箱里游戏的年龄,到那时就将证实:这个孩子是 经常地、小心翼翼地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呢,还是宁肯在沙地上画素描的小人儿和世界蓝图。
既不是骨胶气味,也不是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的上士或者画着画的施丢特贝克!这个小人儿不愿意;有一次露天散步时——哈里用假想的父亲表情说,怀上孩子 的母亲必须经常地、长时间地到室外去;图拉照哈里的话办了——这个小人儿让人留心到他不愿意按照母亲的方式散发出骨胶气味,不愿意继续保持父亲那种把牙齿 咬得格格作响或者画世界蓝图的习惯。
哈里享有周末休假——存在间隙。因为十二月份空气清新,表兄和表妹想去奥利瓦森林,只要图拉走到战壕那里不会感到太累就行。二路有轨电车挤满了人。因 为没有人给图拉让位子,图拉很生气。她多次地碰哈里。可是,这个有时候显得胆怯的防空助手不愿声张,不肯要求别人为图拉让座。在她面前,弯着浑圆的膝盖, 坐着一个半睡半醒的步兵二等兵。图拉向他发出嘘声,看他是否见到她满怀希望。二等兵立即将他坐着的浑圆膝盖变成了站立的、有褶皱的膝盖。图拉坐下,那些素 昧平生、来来去去的人投来亲切的目光。哈里感到难为情,因为他没有要求别人让座;另外,还使他感到难为情的是图拉大声要求别人让座。
有轨电车已经把在霍恩弗里德贝格路拐的那个大弯抛到了后面,现在正在笔直的轨道上摇晃着,经过了一个又一个车站。他们已经约定:两个人都在“白羔羊” 车站下车。刚过“缔结和约”站,图拉就站起身,紧紧跟着哈里,在厚厚的冬大衣之间挤过去,挤向后面上下车的平台。电车的拖车还未到达“白羔羊”车站的安全 岛——据说车站附近有一个备受青睐的旅游饭店——这时,图拉已站在上下车平台最下面的踏板上,迎着风,眯着眼睛。
“别胡闹。”哈里在她上面说。
图拉老喜欢从有轨电车上往下跳。
“等一下,等它停稳。”哈里不得不从上面说道。
从很小的时候起,跳上跳下就是图拉的一种小小的乐趣。
“别跳,图拉,注意!”但是哈里并未抓住她。
大约从八岁起,图拉就从行驶着的有轨电车上往下跳。她从未摔倒过。她从来不敢像蠢家伙和轻率的人那样,背对行驶的方向往下跳。从本世纪初起,二路有轨 电车的拖车便在火车总站与奥利瓦郊区之间行驶。就是在这趟有轨电车的拖车上,她也不是从前面的平台上,而是从后面的平台上往下跳。她身轻如燕,十分灵活地 迎着有轨电车行驶的方向纵身一跳,着地时鞋底在砾石上嚓的一下滑过去,再懒洋洋地跳两下。
图拉对紧跟在她后面往下跳的哈里说:“你老是说不吉利的话。你以为我愚蠢?”
他们走田间小路,这条路在“白羔羊”饭店侧面,与笔直的有轨电车路线垂直,从那里拐弯,通向蜷伏在山风上的黑魆魆的森林。太阳犹如老处女似的,显得谨 小慎微。一次,大约是在萨斯佩举行的射击训练把单调乏味、杂乱无章的点射向午后的旷野。“白羔羊”旅游饭店已经关上了大门,遭到厄运,被钉得死死的。据 说,人们因为老板经济上的违法行为——进行鱼罐头的非法交易——把他关押起来了。被风吹散的雪积在田野的垄沟里和冰冻的航道上。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面前,乌 鸦从一块田间乱石飞向另一块田间乱石。图拉在高高的蓝天下显得矮小。她挺着肚子,先把大衣撩起来,然后又把大衣放下去。在十二月份的新鲜空气中,她的面部 仍然没有血色。在一张皱缩、苍白的小脸上,两个鼻孔鼓得大大的。幸好图拉穿的是滑雪裤。
“现在我可有点麻烦了。”
“出了什么事?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你身体不舒服?想坐一坐?要不就走到森林里去?你倒是说说,出了什么事?”
哈里非常激动,他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理解,想像不到,也不想知道。图拉的鼻子皱了起来,鼻根冒出细小的汗珠,这些汗珠无法往下滴。他把她拖到最近 的一块田间乱石处——乌鸦们放弃了这块岩石——然后又到了一台压路机旁,压路机的车杠直刺十二月的天空。可是刚到森林边缘,在那些乌鸦再次搬家之后,哈里 却扶住他表妹,让她靠在一根光滑的山毛榉树干上。她呼吸急促,呼出白色的雾气。就连哈里也气喘吁吁地呼出白色的雾气。远处的射击训练一直在把尖尖的铅笔点 射到附近的纸上。乌鸦们在酥松的、一直延伸到紧靠森林边缘的农田里歪着脑袋注视着。“幸好,我穿着裤子,要不然,我到不了这儿。一切都过去了!”
两个人在森林边缘喘着气,呼出的气随风吹散。他们犹豫不决。“要不要我来?”图拉首先脱下她那件用海军布做的大衣。哈里把大衣叠得整整齐齐的。她自己 解开裤带,哈里小心翼翼,惊恐万分,十分好奇地处理剩下来的事情。手指般大小的两个月婴儿躺在那儿,躺在女用紧身短衬裤里。看得出来,是在那儿。海绵在透 明的胶体里,就在那儿,在流着血的也是无色的液体里,就在那儿,通过那儿那条世界通道。这是一只拿着东西的小手,这只小手没有保存下来,它的前面部分黏附 着,那儿是一部分。她愁眉苦脸地呆在那儿,呆在风头如刀的十二月寒风中。创造一种东西作为馈赠的想法开始时热气腾腾,但很快也就冷却下来了。创造就是奠定 基础,图拉的手帕也搭上了。是在什么当中发现的?从头到尾由谁来确定?偏见,不揭示这个世界,就不会有偏见。因此把女用紧身短衬裤脱掉了。把滑雪裤弄得高 高的。没有拣出婴儿来,这是一次关键性的展示。躺在那儿,先是热乎乎的,然后是冷冰冰的。在奥利瓦森林边上,不准继续往下做这种事本身就为进行最后的责备 打开了一个缺口:“别站在那儿!马上就开始!打开一个窟窿!不是这儿,是那儿。”啊,这可是我们自己在干这种事,是我的孩子,如今是在树叶当中,是在冻得 并不厉害的地上,因为可能性高于现实性。看来,这种可能性就是这样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在一开始和多数情况下都偏偏不显露出来,它在那种一开始和多数情况下 显露出来的东西面前隐蔽起来。但与此同时,它在本质上又是某种在一开始和多数情况下显露出来的东西。尽管如此,这却是它的含义和土壤,这种土壤并不上冻, 它在取自空军被服装备仓库的鞋跟下面是松软的,好让婴儿生到它那儿。现在已生到它那儿了。可是那儿只有构想。在那儿要除去害虫。只有中性的人,只有“人” ——而中性的“人”像“中性的那儿”一样不在那儿,所以,这种气氛就把“此在”带到“他的孩子在那儿”这一情况前,在不感到厌恶的情况下把它放到里面去, 而且只用手指,用不戴手套的手指放。啊,令人销魂的淫乱结构啊!只有到死方才尽兴,也就是说,所有的东西都重叠在一起,上面有少许树叶和空壳的山毛榉果 实,以免乌鸦——或者说如果有狐狸来的话——让森林管理员、用魔杖寻找地下水源者、骗子、挖掘财宝的人、巫婆——如果有的话——来收集堕胎的胎儿,用它做 成蜡烛或者磨成粉,撒在门坎上,做成包治百病和什么病也治不了的软膏。因此,要把田间乱石放在上面,埋在地里。这就是地方与流产,工具与杰作,母亲与孩 子,存在与时间,图拉与哈里。她从有轨电车上跳下,没有跌倒。在圣诞节前不久,虽然敏捷,却在摇晃,在两个纯洁的月亮面前,通过同一个窟窿钻出来。失败 了!没完没了的失败。真是一派胡言!真倒霉!误入歧途。娼妇!绝非超验的,而是粗俗的,存在的,公开的,不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的,非施丢特贝克式的。下班 了。铸成了错误。这是软壳蛋?不是苏格拉底的大弟子。有一点担心。没这回事!这是一个迟结的果子,它越变越细,悄悄溜掉,溜之大吉。“闭上你的臭嘴。真糟 糕!看来我非出这种事不可。胡说!这个孩子应该叫康拉德,这是按照他的意思确定的。按照谁的意思?嗯,按照他的意思。图拉过来,咱们走。对,出发,过来, 咱们走。”
表兄和表妹用一块大石头和好多块小一点的乱石盖住那个地方,防止乌鸦、森林管理员、狐狸、挖掘财宝的人和巫婆来盗走。在这之后,他们走了。
他们走路时,为了稍微轻松一些,一开始哈里可以用胳膊搀着图拉。在远处进行训练的射手仍然在杂乱无章地给已经注销的下午画上虚线。他们嘴里都淡而无味,不过,哈里在他的上衣口袋里还揣着一卷带酸味的水果卷糖。
当他们站在“白羔羊”车站上,从奥利瓦方向开来的黄色有轨电车越变越大时,图拉那苍白的脸便对着他那容光焕发的脸说:“咱们等它开动时,你先跳上前面的平台,我跳上后面的平台。”
从前有一次流产——
这个早产几名叫康拉德,没有人听到他的情况,就连燕妮·布鲁尼斯都不知道。这时,燕妮·布鲁尼斯作为燕妮·安古斯特里,正在塞萨洛尼基,在雅典,在贝 尔格莱德和布达佩斯,脚登尖足舞鞋,为身强力壮的和恢复健康的士兵跳舞,正在用带波纹的毛线编织玫瑰色和蓝色的小玩意儿,这些东西都是为一个女友的婴儿 ——一个应当叫做康拉德的婴儿编织的;在这位女友的那个小弟弟游泳时淹死之前,人们都是这样称呼他的。
在飞进哈里·利贝瑙屋里的每一封信中——一月份有四封,二月份只有三封--燕妮都要写一些有关正在慢慢织成的羊毛织品的事情:“这一阵我又勤快起来 了。排练时间拖得很久,因为灯光出故障,这里的舞台管理人员做出一副好像什么话都听不懂的样子。有时候,布景变动一拖再拖,真会使人想起‘破坏’来。由于 在这里到处都在磨洋工,不管怎样,我倒是有很多时间织毛衣。一条婴儿穿的宝宝裤已经完成,我还得把齿形花边钩织到第一件宝宝服的领口上去。这些事使我感到 多么开心,你简直想像不到。有一次,哈泽洛夫先生在衣帽间出乎意外地发现了我那条差不多已经完工的宝宝裤,他简直惊呆了,尤其是在我故意让他心神不定地等 着,不讲我这是为谁编织的时候,更是如此。
“从那以后,他肯定以为我怀孕了。譬如说在练习时,他有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盯就是好几分钟,真叫人害怕。不过平时他倒是和蔼可亲,颇体贴人的。 我过生日时,他送给我有毛皮里子的手套,尽管天气还很冷,可我手指上从来不戴任何东西。除此之外,他还花了不少功夫。譬如说,他多次泰然自若地谈到布鲁尼 斯爸爸,仿佛爸爸时时刻刻都会回来似的。但是我们俩都非常清楚,这种事是永远也不会出现的。”
就这样,燕妮每个星期都要喋喋不休地写上一大篇信纸。二月中旬,她除了报告已完成第三条宝宝裤和第二件宝宝服之外,还报告了布鲁尼斯参议教师的死讯。 燕妮没有另起一段,便客观地继续往下写道:“现在,正式通知终于来了。他于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十二日在施图特霍夫集中营去世。死亡原因写的是:心力衰竭。”
在她的签名,在那个一如既往的“永远是你忠实的、有点疲倦的燕妮”之后,接踵而来的是信末附言,写的是一则专为哈里写的新闻:“另外,那个有元首大本 营和你们哈拉斯那条狗的新闻周报现在已收到。哈泽洛夫先生把那个插曲至少看了十遍,甚至看了慢动作,好给这条狗画速写。我耐着性子才看了两遍。你可千万别 为这件事生我的气啊,爸爸去世的噩耗——一切都是白纸黑字,千真万确——使得我相当痛苦。有时候我真想大哭一场,可是我又不能哭。”
从前有一条狗——
这条狗名叫佩尔昆,属于一个在维斯瓦河口打工的立陶宛磨坊工。佩尔昆在磨坊工死后还活着,而且产下了森塔。属于尼克尔斯瓦尔德一个磨坊主的母狗森塔产 下了哈拉斯。属于但泽-朗富尔-个木工师傅的这条公狗同母狗特克拉交配,特克拉属于四二年初去世的勒布先生。但是,由配种的公牧羊犬哈拉斯和母牧羊犬特克 拉产下的亲王却创造了奇迹。它被赠送给元首和帝国总理祝寿,而且作为他的爱犬上了新闻周报。
狗的育种人勒布下葬时,木工师傅参加了葬礼。佩尔昆死去时,登记人册的是一种常见的狗病。森塔则非得用枪打死不可,因为它变得歇斯底里,造成了损失。 根据种畜登记簿的记载,特克拉死于衰老。可是产下元首爱犬亲王的哈拉斯,却出于政治原因被人用放了毒的肉毒死了,埋在狗公墓里,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狗舍。
从前有一个狗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