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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个有酸啤酒味的马特恩故事
我病了。我得了病,已经得了流感。可我并没有把我的发烧放到床上,而是把它带进“嘟嘟”商店,在那里把它靠在卖酒柜台边。这是一家具有下莱茵河地区晚期风格的铺子,完全放在铁道上,用桃花心术和黄铜做成客厅式车厢。也就是说,所有商店一直到四点四十五分都是坚持卖同一品种的威士忌。我看到冰在逐渐变小,变小。这时,容器的嘴正为七个配酒师敞开着。同品行可疑的酒吧高脚凳议论科隆第一击剑俱乐部,议论开放的居民点里的速度限制,议论即将到来的四号那天的世界末日,议论一切有关柏林谈判的事情,突然跟马特讷争吵起来,因为我用一根洗烟斗的铁丝把有绅士派头的抛光剂从护墙板上刮了下来。一切都是伪造!得看一看那后面有什么名堂。为此,人群挤进客厅式车厢狭窄的范围里。身上裹着男式黑礼服和配备有劈啪作响的赛璐珞娼妓。这些女人漂亮标致,美貌绝伦,令人倾倒。可是,没有任何东西对一个正派人适用。无论如何要满足男人的游乐兴致:让其慢慢升起,然后又让其快速流走。这时,冒出了小夜曲。最后我喝得圆鼓鼓、胖乎乎的。据说,因为马特讷拿钱请在座诸位每人喝一杯酒,弗兰茨·莫尔在第五幕第一场①大声咆哮:“乌合之众的智慧,乌合之众的恐惧!——现在还看不出,过去的事情是否已经过去,或者说苍穹之上是否有一只眼睛。哼!哼!谁在对我低声耳语?难道说苍穹之上有一个人要报仇?——不,不!——对,对!我周围有人在发出可怕的嘀咕声。苍穹之上有一个人在进行审判!今夜还要迎接苍穹之上这个复仇者。我说,不!可怜的避难所,在里面隐藏着你的胆怯——苍穹之上荒凉、偏僻、黯淡——可是如果还有什么?没有啦!我下令,没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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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此处指席勒的剧本《强盗》。
他们用拿公文夹的手鼓掌,想手持小粉盒用嘴去咬住马特恩,再来一次:“我下令,没有啦!”
当复仇者的牺牲者亲密地拍着他的肩膀这样说时,这位复仇者会怎么办呢?牺牲者说:“那好吧,年轻人。已经明白了:只要你下命令,那就什么都没有了。游过去。放上一张新唱片。难道你不等一下滑翔飞行员?——当然等,当然等!你说得很对:你是一个出色的反法西斯分子,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凶恶的小纳粹。同意吧?也就是说,你从来不是,从来没有……可是有一个人给我讲过,说我曾经是一个最优秀的拳球运动员、网前击球手、主力队员……”
得过铜质奖章、银质奖章和金质奖章。每个运动员都要炫耀自己的过去。每个运动员从前都比现在更优秀。每天吃饭前后,萨瓦茨基夫妇都要说:“你得活动活动,瓦尔特。到森林里去跑步或者在莱茵河里游泳。要想到你的肾结石。要想办法治好它。你去取我们放在地下室外面的自行车吧,要不然就给自己买一箱梨子,记在我的账上。”
马特恩坐在椅子上毫不动心。他坐着,双手放在双膝上,与这件家具融为一体了,似乎他也想要像祖母那样坐上九年。他的祖母,那个马特恩老太太,瘫在椅子上九年之久,只有眼珠能转动。再说,杜塞尔多夫和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东西不能提供呢?有三十二家电影院,有格林德根斯剧院,有时而往上、时而往下的国王林阴大道,有表面发酵的啤酒,有受到赞美的莱茵河,有重建的老城,有天鹅游弋的宫廷园囿,有巴赫协会、艺术协会和舒曼音乐厅,有各种男上装展览会,有十一月十一日十一点十一分的节日活动,有体育场、体育场。萨瓦茨基一家子给他逐一列举所有的东西:“你乘车到弗林格尔大街去一下吧,瞧瞧福尔图纳体育场,那儿什么都有,不仅仅是足球。”可是,没有一个运动项目——萨瓦茨基列举的东西,扳着指头也算不过来——能够使他从椅子上欠起身来。这时,顺便提到——朋友们已经放弃了这种说法——拳球这个词。不管是谁低声说出这个词,是英格还是约亨,也许是娇小玲珑、站在一旁的小瓦莉,都无所谓。不管怎样,这个词刚一落地,他就已经站了起来。就在杜塞尔多夫和全世界都不想对他有所指望这一瞬间,马特恩在厚如存放信件的皮夹子一般的地毯上迈开了碎步。这是使人轻松的运动。关节发出令人惊奇的嚓嚓声。现在,他对着室内的空气闲谈:“孩子们,拳球,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三五年和三六年,在海因里希一埃勒尔斯运动场上。右面是工学院,左面是火葬场。我们每场比赛都得胜而归。我们赢了所有的人,包括体操与击剑协会、德国网球俱乐部、舍尔米尔九十八中队,甚至还赢了警察。我在“青年普鲁士”当网前击球手。我们有一个优秀的中锋。他把每个球都打得很高地传给我,而且是平心静气地传。我给你们讲,他用固执的前臂击球,极其沉着地把一个又一个球给我铲到球网的高度,我赶忙往上纵身一跳,用前臂狠狠击球,都是些刁钻的球打过网,打到对方去。在战前不久,我还在这里打过一阵,在翁特拉特的球员那儿,直到他们把我赶走。好啦,咱们最好还是不说这些吧。”
体育场并不远,从沙多广场出发,乘十二路车去拉廷根,沿着格拉芬贝格林阴大道往上走,一直走到汉尼尔一卢埃格公司厂区,然后往左手拐,穿过市郊小菜园,默尔森布罗伊希与城市森林之间的地带,路过卡里塔斯海姆和拉特尔布罗伊希,直到拉特尔体育场——阿佩尔森林下端的一块中等大小的绿地。森林郁郁葱葱,越过附近那些国回上空,可以远眺笼罩在习以为常的薄雾中的城市。教堂和工厂相互交错,使人永志不忘。看得见建筑废墟、建筑物外的栅栏和对街的巨大建筑物——曼内斯曼公司。在有些地方,总是在不断地维修运动场中铺有炉渣的跑道。青年手球运动员传球时不准确。三千米长跑运动员们想超过自己的最好成绩。而在一个小型的专门运动场上——该运动场在体育场旁边,由下莱茵河地区的白杨树环绕着——翁特拉特的元老运动员正在同德伦多夫的元老运动员比赛。很可能这是一场友谊赛。这个运动场有防风设施,不过,翁特拉特的运动员输了。这一点马特恩和狗立刻就看到了。他还看到为什么会输。击球手很糟糕,同中锋配合不好,而中锋也许还不错。
穿越头部的回击,应该由后卫来完成,而不是击球手。那个左前锋还马马虎虎,可是利用得太少了。总而言之,这个队缺少主力队员,因为中锋——马特恩觉得这个人很面熟,不过这很可能是由于运动服的缘故,在通常情况下,他觉得熟悉的人太多了——就是说,这个中锋满足于一阵猛击,把球打得高高的,这样一来,两个后卫和这个击球手,谁愿意,谁就可以跑过来击球。其实,德伦多夫并非出类拔萃的队,但这个队的运动员在由于此种情况出现的缺口中用扣球得分,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有那个左前锋——就连这个人马特恩也认为在某时某地见过——坚守自己的位置,能够——大多通过反手击球——拯救翁特拉特元老运动员的荣誉。就连主队的答访比赛也以失败告终。虽然他们用右后卫替换了击球手,可是直到鸣笛结束,就连这个新手也没有施展能解围的绝招。
马特恩和狗站在运动场的终点线上。凡是要进更衣室的人,都得从他和他那审视的目光旁边走过。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像他们一样站立起来,把运动衣搭在肩上。他的心在突突地跳动。有某种东西在挤压着脾脏。肾在疼痛。是他们。过去,翁特拉特的青年运动员弗里茨·安肯里布和海尼·托尔克斯道夫就像他一样。那时候,在多少多少个狗年月之前,弗里茨打中锋,海尼站在左前方,而马特恩是网前击球手。多么优秀的球队啊!这支球队整体都很棒,因为当时的后卫——他们叫什么来着?——同样是第一流的。就连科隆的一支大学生队和杜塞尔多夫党卫军旗队的老兄都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可是后来,事情突然之间搞砸了,因为……有朝一日我要问一问那些小伙子,他们是否还记得,为什么当时搞砸了,谁在整我,是不是某个叫安肯里布的人,是他在整我,就连海尼·托尔克斯道夫也赞成我……
可是,还在马特恩给这两个人打招呼,说出我同黑狗到这儿来……之前,安肯里布已经从旁边对他唠叨起来了:“难道真有这种事?你是?要不……你瞧瞧,海尼,是谁在这儿看我们拙劣的比赛。刚才交换场地时我已经在想,你肯定认识这个人!他站着的样子,完全没变。完全是过去的样子,只是上面变了。那好吧,咱们大家都变丑了。从前我们是翁特拉特体育运动爱好者的希望,如今我们吃了一个又一个的败仗。上帝呀,当时我们在乌珀塔尔警察运动会上还有的是时间。你在网前。老是把球给赫尔内的警察直接打回去。你一定要到我们饭店来,所有的照片和证书都还挂在那儿。只要你站在我们右前方,就没有人能够赢我们,后来,真的,海尼,后来情况就急转直下。我们就再也没有真正恢复元气。看来这就是惩罚。这种糟糕透顶的政治!”
这是一个三人小组,一条黑狗围着他们跳来跳去。他们围着他,讲述胜利和失败,直言不讳地脱口而出,说他们就是当时的协会理事会成员,理事会作出了停止他参加协会比赛的决定。“你就是闭不住嘴巴,当然,在好多事情上你都说得对。”更衣室里几句压低声音的评论就已经足够了。“要是你在我家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说说这件事,我会尽全力渡过难关,或者说,同意你的意见,可是现在事情就是如此:政治与体育有矛盾,就是今天也有矛盾。”
马特恩援引他的话道:“这个事儿你说过,安肯里布: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放弃一个散播犹太一布尔什维主义谣言的网前击球手!是吗?”
海尼·托尔克斯道夫遮掩道:“我们都受人煽动,我亲爱的。你自己说话也是时而这样,时而那样的。他们用谎话蒙蔽了我们,蒙蔽了好多年。我们要为此付出代价。我们的后卫,你还记得吧,那个小个子里林格尔和韦尔夫兴·施梅尔特,他们俩留在了俄国。够啦,够啦!所有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呀?”
当时,这一伙人已经到了弗林格尔,到了多罗特广场上,协会小酒馆就在这里。马特恩不得不在四五个老朋友之间,亲切友好地回忆起在格拉德巴赫那场比赛、在瓦滕沙伊德那场四分之一决赛和在多特蒙德那场令人难忘的决赛。体育运动爱好者的固定餐桌角落并非毫无装饰品。在十二张全部框在玻璃下的照片上,他可以对自己这个网前击球手来个孤芳自赏。从三八年晚秋到三九年孟夏,马特恩在翁特拉特效力,在这儿他有真凭实据。还不到七个月,就留下了如此战果辉煌的足迹。他有一头多么浓密的、弄不服帖的头发啊!一直都神情严肃。一直都是中心,即便他是右边锋,也是如此。而那些证书——在当时的山雕国徽下面是棕色的美术字。“这么说,你们确实该贴上纸,盖住它。我简直看不出这个畜生了。回忆是美好的,不过,不要在这只业已废黜、象征着失败的猛禽下面!”
这是一个可以商量的建议。在很晚的时候——饮料是啤酒和杜松子味烧酒——他们总算取得了妥协,比方说海尼·托尔克斯道夫从老板那儿借来一管雕鸮牌胶水,他用喊叫声使人们兴奋起来,然后把普通的啤酒杯垫儿,即写着施瓦本啤酒的垫子贴到所有荣誉证书上面那些令人不满的山雕国徽上。马特恩的回报是郑重其事地答应——所有的体育运动爱好者都站起身——再也不谈当初那件愚蠢的事情,要重新参加比赛,而且握手言定,担任翁特拉特元老运动员的网前击球手。
“人们得有良好的愿望。我们进行磋商。使我们分离的东西,应当忘记;把我们连在一起的东西,应当缅怀。要是每个人都让一点步,争吵和口角就会甘拜下风。因为如今真正的民主要是没有妥协,就难以想像。我们都是罪人,全都是罪人,都有罪过。在这儿谁愿意首先发难?谁能说我没有?在这儿谁愿意自诩不犯错误?因此,让我们安静一下吧!我们翁特拉特人总是如此。因此,我们首先要为我们留在俄国土地上的同志们,然后为今天来到我们中间的老朋友的健康,最后为新、老运动员的友谊干杯。我干杯!”——每一个祝酒词都是倒数第二个。每一桌同座吃饭的客人都没有散去。每个人在人群中都感到极其愉快——普鲁托这条狗在桌子下舔倒出的啤酒。
就这样,大家都愿意重归于好。当瓦尔特·马特恩给英格和约亨·萨瓦茨基展示他那崭新的运动服时,他们都很高兴。马特恩说:“小伙子,这下子你可有一个角色了!”可是这个角色成了泡影。当然,谁都先得练熟。立即就把他放到网前击球手的位置上去,是胡闹。可是打后卫,他的动作又太慢——在那儿要能够迅速起跳——打中锋嘛,他还是不行,因为他想立刻就控制运动场,却又缺乏把球从后场有效地打到网前的能力。他既不把球传给左前锋,也不传给网前击球手。他利用后卫的直传,就好像是专门传给他似的,也就是说,他抢走自家人的球,把球一个劲地陪打一通。这是一个独自玩球的球类艺术家,他用普普通通的扣杀给对方制造扣球的机会。在他还不能担当网前击球手时,把他放到哪儿去呢?
“我给你们讲,他一定会感到过度劳累的。”
“这样一个人,只有在网前才派得上用场。”
“这样他势必会更迅速地作出反应。”
“不管怎样他都是出类拔萃的网前击球手。”
“他首先得有兴趣,然后才会加油奋战。”
“关键是虚荣心太重了一点。”
“那好吧,我们就把他放到前面去,瞧一瞧。”
可是即使在右前边,他也很难发出十分刁钻、难度很大、直逼对方脚下的球。他很少用棘手的倒勾球使上卡瑟尔或者德伦多夫的元老运动员感到惊奇;可是,一旦有击出的球用难以捉摸的方式在对方场地上又低又狠地落地时,才能隐隐约约地意识到马特恩曾经是一个什么样的网前击球手。安肯里布和托尔克斯道夫相互激动地点点头:“嗬,从前这可是一员名将!可惜。”然后,他们又继续忍耐着。他们频频传球给他,给他传高球,他非常糟糕地让这些球都落了空。真是拿他没办法。“尽管如此,他仍然爱好体育运动。过了好多年之后,并非每个人都保持竞技状态。再说,他脚部还有伤。虽说几乎看不出来,可毕竟还是有伤啊。那就给他提出一个合情合理的建议吧,海尼。比方这样说:‘你就说吧,瓦尔特,我认为,你已经失去了一点儿兴趣。我能够理解。有一些上帝才知道的重要事情,这些事比为翁特拉特体育爱好者当网前击球手更重要。只要你同比赛保持距离,难道说你在下次或者再下次比赛时就当不了裁判?’”
体育爱好者们都把马特恩铭记在心上。“行,行!没有任何东西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了。我真高兴,你们到底还记得我。我要为你们做一切事情,当巡边员、记分员和裁判员。要不要我给你们煮咖啡或者倒一杯可乐?我是不是也可以用一个真正的裁判员哨子呢?”马特恩总在想着这件事。这是他真正的使命。他要作出判决:“这个球过界。现在是十九比二十,韦尔斯滕得分。发球犯规。我熟悉所有的比赛规则。我甚至在我们家乡,在我还是毛头小伙子时,就已经出现在海因里希一埃勒尔斯运动场上了。嗬,我们在那儿有一个中锋,那是一个胖乎乎、有雀斑的小家伙,可是他像很多胖墩儿一样,灵巧敏捷,而且安静极了。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使他激动。此外,他心情总是很好。他同我一样熟悉所有的规则。在发球时,发球手的双脚必须站在发球线后面。在发球手的拳头击球和发球那一瞬间,发球手至少要有一只脚站在地上。不用整个拳头或者用叉开的拇指发球都算犯规。球只能由同一个球员发一次,总共只能发三次,在每次击球前,球只能接触一次地面,它既不能触及门柱,也不能触网,只有手臂和拳头才能接触球——啊,要是我又能同埃迪打球就好啦!他站中场,我站网前——在遇到犯规行为时,这个球就会变成犯规球,要呜两次笛声暂停,这就等于说:这个球无效!”谁会想到:这个来到这里同黑狗一道进行审判的马特恩,却证明了自己是一个裁判员,把他的野狗训练成了巡边员——普鲁托对每个犯规球都汪汪大叫。平时往往对敌人十分严厉的马特恩,现在再也没有对手了,只有那些屈服于同样比赛规则的球队是例外。
弗里茨·安肯里布和海尼·托尔克斯道夫这些老体育运动爱好者,他们都钦佩他。他们在理事会会议上,尤其是在青年运动员那里为他捧场:“你们可以把他作为自己的榜样。当他发现自己的竞技状态再也不如从前时,他一句忌妒的话也没有说,便把他在网前击球的位置让出来,毫无私心地表示愿意担任裁判。这是你们的教练,一个顶呱呱的家伙。他参加了全部战争,负过三次伤,干过大量送命的差使。只要他一讲,你们就会感到惊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