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生第一次如此接近看到了这位伟人,是在天安门广场上,在故宫与前门的中线,人民英雄记念碑背后,用密集的钢筋水泥浇注据说可以防氢弹和九级地震刚落成的陵墓里。那水晶棺里,毛的头颅确实很大,显然也肿胀了,虽浓妆涂抹还是看得出来。他在五公尺外,排在队列里,经过的时间只能两至三秒钟,心中的话尚来不及形成。
他觉得有点话要对老人家说,当然不对水晶棺里作为人民领袖的尸体,而是对那个只套件浴衣的毛,至于是同哪位女友刚从床上起来,或是从游泳池里出来,这并不重要,一个如此伟大的领袖有诸多女友,也无可厚非。他只是想同脱下统帅的军装,除去领袖面具的这位老人家说:您作为一个人活得够充分了,而且不能不说极有个性,可说真是个超人,您主宰中国成功了,幽灵至今仍然笼罩十多亿中国人,影响之大甚至遍及世界,这也不必否认。您可以随意扼杀人,这就是他要说的,但不可以要一个人非说您的话不可,这就是他想要告诉毛的。
他还想说,历史可以淡忘,而他当时不得不说毛规定的话,因此,他对毛的这种个人的憎恶却无法消除。之后,他对自己说,只要毛还作为领袖帝王上帝供奉的时候,那国家他再也不会回去。他逐渐明确的是:一个人的内心是不可以由另一个人征服的,除非这人自己认可。
他最终要说的是,可以扼杀一个人,但一个人那怕再脆弱,可人的尊严不可以扼杀,人所以为人,就有这么点自尊不可以泯灭。人尽管活得像条虫,但是否知道虫也有虫的尊严,虫在踩死捻死之前装死挣扎逃窜以求自救,而虫之为虫的尊严却踩不死。杀人如草芥,可曾见过草芥在刀下求饶的?人不如草芥,可他要证明的是人除了性命还有尊严。如果无法维护做人的这点尊严,要不被杀又不自杀,倘若还不肯死掉,便只有逃亡。尊严是对于存在的意识,这便是脆弱的个人力量所在,要存在的意识泯灭了,这存在也形同死亡。
算了吧,这些屁话,但他正是为这些屁话而支撑下来。如今,他终于能公然对毛说出这话的时候,老人家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了,这话他也只能对毛的鬼魂或是阴影说说罢了。
毛穿的一身浴衣,就算从游泳池里出来的吧,个子很高,肚皮肥大,声音挺尖,有点像女声,湖南口音重,但面容慈祥,如同天安门城头那永不改变的巨幅油画像上那样,看上去是个很和蔼的人。宣口欢抽烟,一支接一支,牙都抽黑了,抽的是特制的熊猫牌香烟,香味扑鼻。毛爱好味道浓厚的食物,比如辣椒和肥肉,这一点他医生的回忆录总不至于胡编。
“朋友,”毛说。毛有时对人称朋友而不都叫同志,也有许多年纪轻轻的女友,他当然不在此列。男人够得上毛也称作朋友的,国人中有林彪,后来说是外逃坠落在蒙古的温都尔汗,党的文件破例公布了飞机残骸的照片;外国人则有尼克松,毛同他侃侃而谈,一谈就三个小时,那时候都快八十的人了还谈笑生风,尽管靠打的针药支撑,可连基辛格这样聪明的犹太人都很钦佩,虽然说不上崇拜。
毛说朋友,肯定不是对他而言,可他还是不上前,想问的是:
您老是不是真相信马克思的共产主义,那理想国?还是用来作个幌子?这问题问得不免天真,也因为还在当时,之后他是不会再问了。
“全世界一百多个党,大多数的党不信马列主义了”,毛这话是文革初期给夫人江青的信中说的,那信显然也是写给全党的,未必是夫妻间的私房话,后来党居然作为清除当了寡妇的毛夫人的根据,向全民公布了。
他当时宁愿想!毛既这么说大抵还是信的,那么,老人家要缔造的就是这样一个地上的天国?如果不算地狱的话,这也是他当时想问的。
“一个初级阶段,”毛说。
那么您这高级阶段什么时候能到来呢?他恭恭敬敬请教。
“七八年又来一次—”毛在给夫人的信中就这样写道。“这次文化大革命,就是一次认真的演习。”老人家接上一支于,停了一下,又写道,“而且在七八年以后,还要有一次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运动。尔后还要有多次扫除。”写完,笑了,露出一口黑牙。据毛的医生的回忆录中透露,一天三包,而且从不用牙刷刷牙,毛晚年接见外国来宾的新闻影片中也相当明显。
老人家真是个伟大的战略家!把国人和世界上许多人都骗了,这也是他想说的话。
毛皱了下眉头。
他连忙说,您的敌人都败在您手下,您这一生可是百战百胜。
“不要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我是准备跌得粉碎的。那也没什么要紧,物质不灭,不过粉碎吧了。”党公布毛的那封已不算机密的家信中就这么写道。
粉碎的不过是您大大!您老人家依然无恙,人们照样去您的纪念堂瞻仰您,这就是您伟大无可否认的证明,他对毛的鬼魂或是阴影说。
“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
您老早年就写诗,还不能不说是一大文体家,霸气可是空前绝后,把国中的文人都灭了,这又是您伟大之处。他说他还能弄点文墨也是得等老人家过世之后。
“在我身上有些虎气,是为主,也有些猴气,是为次。”
他说他最多也只有一丁点猴气。
老人家露出一丝笑意,像捏死条虫,把还剩多半截的烟捺灭了,那意思是要休息去了。
毛躺在水晶棺里,盖的好像是党旗,他记不清了,总之党领导国家,毛又领导党,那国旗也大可不必盖了。在长长队列中,经过毛遗体前,当时他心中大致有这么些还没这样成形的话。可他没敢多停留一步,走过时甚至都没敢回头再看一眼,生怕背后的人察觉他眼神中的异常。
如今你从容写来,想对这主宰亿万人的帝王说的是,你因为渺小,心中的帝王便只能主宰一个人,那便是你自己。你如今终于公然把这话说出,也就从毛的阴影里走出来了,可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生不逢时,赶上了毛统治的时代,而你生当其时,也由不得你,这所谓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