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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农民军在城外挑战时候,丁启睿惟恐关城有失,仓皇奔上南城,督率将士严守,同时派人潜出潼关西门,飞马追赶贺人龙,叫他火速回师。等到农民军退 走以后,他派人出城察看,见一通石碑上贴着李自成给贺人龙的挑战书,约他于十日之内到陕州以东的张茅镇附近会战;如贺人龙不去会战,闯王就要重回来攻进潼 关,询问城外百姓,都说确实是李自成的人马,亲眼看见“闯”字大旗,并看见李自成本人穿着青布箭衣,戴着白色小毡帽,骑在一匹高大的灰青马上指挥挑战,丁 启睿立刻一面火速奏报皇上,一面檄告河南巡抚李仙风,有一个幕僚对此事有点怀疑,趁他的奏疏尚未发出,走到他的面前说:
“大人,河南府①系藩封重地,不可有失,不论这股流贼是否有闯逆在内,给河南李抚台的文书均应火速发出。只是给朝廷的这封急奏以及与兵部的紧急塘报,是否可以
稍缓发出?”
①河南府——洛阳。崇祯帝的叔父朱常洵封在洛阳,称为福王。
“老先生有何高见?”丁启睿问,轻轻地晃着脑袋。
“以卑职看来,昨夜这股流贼,未必有闯逆在内。请大人再为斟酌。”
“何以知未必有闯逆在内?”
“当日流贼突围逃窜之时,分作二股,精兵悍将多向商洛山去。倘闯逆未死于乱军之中,必随这一股逃人商洛山中,何能到崤函山中?卑职对此不能无疑,恐坠入流贼狡计。”
丁启睿哈哈大笑,随即用指头轻敲桌子,说:“老先生仍不知李自成为何许人!此贼最善用兵,不能以常理度之。以学生愚见,当日李逆欺骗官军,分作两路, 他自己潜携老弱,向豫西逃命。马科与孙抚台都上了他的大当,以为他必以精骑自卫,故误向西南一路追杀,倘若当时孙抚台一直向东追杀,则闯贼岂能逃脱?不幸 孙抚台见不及此,致使功亏一篑,上贻君父之忧,下留地方之患。”
这位幕僚仍然不敢同意,又说:“大人明察贼情,所见自甚有理。只是卑职仍不明白:当时大军云集,围得铁桶相似,闯贼为自身计,离开精锐,而随老弱突围,岂不甚危?”
丁启睿又笑了笑,说:“这几年学生留心考察,李自成用兵往往与兵法暗合。即以他这次随老弱突围一事来说,也正是所谓虚虚实实,变化无端。兵法云:‘故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逆贼李自成之所以能流窜数省,屡挫官军,迄今未能斩除者,盖彼用兵往往与孙子暗合,出鬼入神耳。”停 一停,他又说:“当夜有不少人亲见女贼高氏在此一股。按常理说,也断无夫妻分开逃命之事,纵然闯贼想抛弃高氏,高氏岂肯离开丈夫?人言高氏尚有本领,但不 论如何,终是女流之辈,不要把她看得太非凡了。”
“大人剖析透彻,卑职实不应再有疑心。但卑职今日听说,昨夜袭扰潼关的流贼人马不多。闯贼新败之后,既然人数甚少,何以敢如此猖獗?难道不怕大军追剿么?”
丁启睿拈着胡须说:“此李自成之所以为李自成也!”
这位幕僚不再说话,其余的幕僚们同声称颂:“大人明智,所见极是。”两份送往北京的火急文书就这样发出了。
却说高夫人和刘芳亮进扰潼关后过了两天,突然在夜间攻进灵宝,占领了城东北角一里多远的娘娘山,进入东关,焚烧了几间房子,火光冲天,知县和驻军都惊 慌失措地奔上城墙,在火光中只见“闯”字大旗招展,骑兵来往如穿梭一般。高夫人派她的亲兵头目张材一直骑马到吊桥附近,向城上射了一封书于,以闯王的名义 告诉城中父老不必惊慌,他只是要逼贺人龙出关作战,并不攻城。一个守城兵探头往下问:
“喂,你们到底是谁的人马?”
“我们是闯王的人马。”
“李闯王不是在潼关南原完事了么?”
“放狗屁!我们闯王的人马永远不会完!”
“你是谁呀?”
“你问爷爷么?好,你听!”
张材清一下喉咙,用一套韵语向城上回答,声音中带着自豪和对敌人的轻蔑:
你爷爷的家住在
北山南里,
南山北里,
有树的村儿,
狗咬的营儿。
《百家姓》上有姓儿,
朝廷的告示上题着名儿。
十五岁跟了闯王,
放羊娃儿的鞭子换成了刀枪。
你爷爷走过平阳,
会过荥阳,
打过凤阳,
攻过南阳,
围过郧阳。
破过径阳。
这一年你爷爷闯得远啦:
进过四川,
逛过甘南,
去过西番,
长城外打过转转,
逍逍遥遥地来到河南。
三天前攻过潼关,
如今来灵宝随便玩玩。
唱完这一段之后,张材拨马便走。等城头上一阵乱箭射下,他已经走到强弩的射程之外了。
农民军在这里没有杀人,只把粮店里的粮食装满驮子,把一部分粮食抛到大街上任穷人自己去拾。闹腾了更把大,整队撤走。这时城上发现了这一股农民军的人数似乎不多,但因为是夜间,不敢出城追赶,只在城头大骂。高夫人怕完全漏了底,不许弟兄们回骂,却对慧梅笑着说:
“慧梅,吹一阵笛子让城上听听。”
城上的人们听不见农民军回骂,只听见在杂沓的马蹄声中忽然出现了美妙的笛声,登时不再骂了,农民军渐渐去远了,马蹄声听不见了,却听见那一管笛子继续 在吹。过了一阵,那欢快而悠扬的笛声变得隐隐约约,在远远的岗岭间,在苍茫的月色中,不绝如缕。城头上有些人在谈论,有些人仍在侧着头,屏息静听,直到什 么声音都听不见时还仿佛觉得有遥远而细微的笛声飘人耳中。
高夫人和刘芳亮率领着人马拉到熊耳山①下,又进入永宁县境。一天下午,人马刚刚走出一个山口,听见山下边一片呐喊之声,同时看见二十几个人,男女老幼 都有,挑着担子,手执武器,从一座寨门里奔逃出来。一位女的骑着一匹小马同三个执刀步行的男人断后。有一百多条汉子手执刀、剑、红缨枪和棍棒等各色武器在 后边呐喊追赶,那个女的逃了一段路忽然停止,身上带有弓箭不用,却用弹弓连着打伤两个追在前边的汉子,然后又走。走了不远,又回头打伤了一个追近的人。尽 管她弹无虚发,但毕竟寡不敌众,又被行李所累,眼看着她的二十几个人就要被包围起来。高夫人用鞭子指着,向刘芳亮问:
①熊耳山——我国有几处熊耳山,都是因双峰对峙,势如熊耳而得名。本书中的熊耳山是在河南洛宁县东南,为伏牛山脉的主峰之一。此处的熊耳山是在商洛山中,不很著名。
“你看,这是什么事?”
刘芳亮仔细凝视片刻,说:“那一群逃跑的人分明是跑马卖解的。你看,走在前边的那个老头子还牵着一只猴子。”
“啊,我明白了,那后边穿红袍指挥追赶的中年人准是本地的恶霸。咱们快去救一救,不然他们就要吃大亏了。”
刘芳亮没有说第二句话,一马当先,率领着人马飞奔前去。从寨中追出来的人们突然看见这一队骑兵和“闯”字大旗从山脚下奔来,大惊失色,怔了片刻,一哄 逃回寨中,关上寨门。寨里响起一片锣声,寨墙上立刻站满了人。那一小群卖艺的人们看出来这一支突然冲出的人马是来救他们的,在一个土地庙前停了下来。高夫 人和刘芳亮率领人马一到,他们都跪下去感谢救命之恩,高夫人看那个会使弹弓的妇女约摸有二十岁,模样儿生得不错,跳下马来,亲手拉她起来,问道:
“你们是卖艺的,怎么同他们打起架来?”
刘芳亮在一旁说:“你不要害怕,我们是李闯王的人马,她是李闯王的夫人,对你们在江湖上吃饭的朋友最怜念不过。”
年轻妇女赶快重新行礼,说道:“啊,我们久闻夫人大名,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夫人,永远感不尽夫人的大恩!”
“别这么多礼啦。快说吧,他们为什么追赶你们?”
年轻妇女的眼睛红了,恨恨他说:“什么也不为,只为我是个跑马卖解的,别人以为好欺负,不把我们当人看待。夫人,我们虽然是穷人,抛头露面混江湖,可 是我们靠自己本事吃饭,卖艺不卖身,哪能受人们随便欺负!这村里有一个恶霸,听说是替永宁万安王府管庄子的,硬想欺负我。我们起初忍气吞声向他讲好话,谁 知反而惹他动了怒,一声呼喝,上来一百多狐群狗党就打我们。我们当场打倒他们几个人,挑起行李往寨外逃……”她用袖头揩揩眼泪,又说:“唉!夫人,你看, 我们吃碗饭多不容易!”
高夫人把她上下仔细打量,觉得她虽系女流,眉宇间却英气勃勃,又亲眼看见她的弹弓百发百中,心中十分喜欢和同情她,拉着她的手问:
“你今年几岁了?”
“二十岁,属羊的。”
“你的男人跟你一道卖艺么?”
青年妇女刷地满脸通红,摇摇头,低下头去。
牵猴子的老汉代她回答说:“她还没有出阁哩。家乡灾情大,婆家一家人前年逃荒出外,如今还没有回去,所以她也没法出阁。”
“她是你的女儿?”刘芳亮问。
“不是。她父母早死了。我同她的师傅是一个村子的。”
“你们是哪儿人?”
“小地方是大名府长垣县,在我们那里,打拳卖艺的。玩猴的很多。她起小就跟着师傅学会几套武艺,弓、马、刀、剑样样都通,走绳子是她的拿手本领。自从 前年她师傅亡故,她就领着我们这个班子闯南跑北,给大家挣碗饭吃。可是这年头,姑娘大了,又生得有个模样,这碗饭实在难吃!”老头子深深地叹口气,连连摇 头。停了停,老头子接着说:“今年春天,我们在祀县围镇卖艺,也是受当地恶霸欺负,幸而出来一位李公子打抱不平,救了我们。可是不吃这碗饭,散了班子,难 道让大伙回到家里饿死不成?唉!唉!一言难尽!”
高夫人听到围镇,想起来崇祯八年从凤阳退回时曾打那里走过,便问:
“是杞县南乡的那个圉镇么?那儿的年景怎样?”
“就是杞县南乡的国镇,年景也是很坏。”
卖艺的姑娘忽然接着说:“那个李公子可真仁义!年景坏,他除自家拿出来一百多石粮食赈济穷人,还作了个劝赈歌,劝富豪大户施舍粮食。全县穷人,没一个不说李公子好!”
高夫人沉吟说:“我们那年从围镇附近过,听说有一家大户姓李,老子是魏忠贤的一党,原是山东巡抚,在大启未年挂过兵部尚书衔。当时也有人主张攻破李家 的寨,忘记为什么高闯王不同意,就从寨边附近,直奔开封。后来见开封有防备,我们的人马从未仙镇往西来了。你说的李公子可就是这位兵部尚书的儿子么?”
“就是,就是。虽说他家死去的老太爷与魏忠贤有瓜葛,可是这李公子却是难得的仁义君子,也喜欢结交些江湖朋友。去年开封以东的白莲教造反,攻打祀县城,破了许多寨,可是大队人马几次打李公子的寨边过,秋毫不犯。”
“这个李公子叫什么名字?”
“他名叫李信,表字伯言。”
牵猴子的老汉在旁补充说:“听说他有一个堂弟名叫李德齐,也很不错。”
姑娘纠正说:“德齐是二公子的字,他的官名叫李佯。”
高夫人因见天色不早,急于赶路,没有工夫谈下去,对卖艺的姑娘和老头子问:
“你们的人不少一个吧?”
姑娘说:“不少,不少。我用弹弓打的那一伙狗东西不敢靠近,前边也有几个武艺好的伙计开路,把大家都带出来啦。”
高夫人赞叹说:“你们打得好,打得好,要是在这群恶狗面前软弱一点儿,就糟啦。”
姑娘笑着说:“冬天他们穿的衣裳很厚,我们专打他们不穿衣服的地方。”
牵猴子的老头接着说:“那一群恶狗原不信我们的班主厉害,硬往前扑。领头的是本寨的教师爷,拿一把明晃晃的大刀,一边追赶一边骂着难听的丑话。我们班 主说:‘混账东西,给我老实点儿,放下你的大刀!’他骂得更丑了。我们班主一弹打在他的右手上,那把举着的大刀当啷啷落在地上,吓得他握着手退了回去。又 一个恶狗更坏,掂着红缨枪,挤眼歪嘴,十分下流,我们的班主说:‘我先打瞎你的左眼!’话刚出口,那家伙左眼中弹,叫声‘不好!’登时捂住左眼蹲了下去。 追的人们一齐大惊,不敢走近。可是恶霸的乡勇头目大叫着‘追呀!追呀!’驱赶众人向前。我们的班主说:‘小心鼻子!’那家伙躲闪不及,鼻子中弹,满脸开 花。我们跑到寨门洞时,乡勇们正在关闭寨门,我们的伙计一绳鞭打倒一个,其余的两个乡勇赶快逃命。我们出寨之后,他们仍不罢休,只是我们害怕吃官司,不敢 放手打,伤害人命。要不,夫人呀,打死他们几条狗命实在不难,我们班主在箭法上也是百发百中。他们穿的棉衣不论多厚,也不会挡住利箭。我们班主一直忍住, 不肯用箭射死他们的人!这一次,我们虽然不肯伤害他们的性命,也叫他们尝点儿厉害。”
姑娘说:“他们是地头蛇,一方之霸。我们的人太少,又有老弱拖累,要不是得到夫人相救,终究会吃大亏。”
高夫人说:“可惜,你们连老弱在内只有二十几个人!”
姑娘说:“俺们的这个班子本来有四五十人,因为挣钱糊口不易,分出一二十个人到城里去了。”
老人接着说:“我们这位班主,别看是女流之辈,行事却十分公正义气。挣来的钱,她从不独吞,总是按份子分给大家。有的吃三份,有的吃两份,有的吃一 份,该吃多少是多少。因为她做事大公无私,所以伙计们都愿意赤心耿耿地跟着她走江湖,她师傅在日我们只有二十八个人,现下快有五十个人啦。”
高夫人笑着将姑娘上下打量一眼,随即说:“你们快走吧。趁我们在此休息,寨里的人们不敢出来追你们。等你们走远了,我们再走。”
老头子和姑娘又说了几句谢恩的话,赶快拜别高夫人和刘芳亮,率领众人起程。但是他们刚走几步,高夫人叫住走在最后的老头子,笑着问:
“日后咱们说不定还有相遇的时候,你们班主贵姓?”
老头子连忙回答说:“不敢,不敢,小人的班主姓邢,闺名红娘,艺名红娘子。在豫东、豫北、畿南和鲁西一带,你倘若遇到江湖卖艺的,间到走绳子的红娘子,无人不知。”
高夫人笑着点点头,目送着这一群跑马卖解的向北而去。她自言自语说:“红娘子,红娘子,这个姑娘的艺名儿倒很别致。”随即她也上了马,带着人马赶路。走了一阵,她仍然忘不了那个跑马卖解的姑娘,在马上对刘芳亮笑着说:
“明远,刚才这个姑娘,别的武艺不知怎样,我看她的弹弓倒是百发百中。”
刘芳亮笑一笑,但没做声。
高夫人又赞叹说:“一个女子会几手武艺不难,难的是她是一个尚未出阁的大姑娘,能够带领一班人在江湖上闯南走北,得到自己手下人齐心拥戴,江湖上也都敬服。少见,少见!”
贺人龙赶回潼关以后,因为欠饷,并对李自成有些畏惧,借口他是陕西部队,不负担去河南的“剿贼”任务,逗留在潼关不动。直到半月以后,经河南巡抚李仙 风与新任陕西巡抚丁启睿公文协商,以洛阳藩封重地,不可有失,才调他出关去“追剿闯贼”。但高夫人决定不同他交战,只在几百里大山中神出鬼没地同他兜圈 子,当时从陕州到郑州,黄河以南各县,一股一股大大小小的杆子和白莲教起义,遍地皆是。这情形很有利于高夫人的活动。
高夫人率领着人马在洛宁境的大山中停留了十天,边休息边收集粮草,后来听说贺人龙率大军到了灵宝,她为要引官军继续东来,突然从洛宁向北,攻克了陕州 东边的茅镇,然后向东,穿过涡池城西北的仰韶村,穿过许多大山,到了一个叫做马蹄窝的黄河渡口。从进扰潼关到现在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人马扩充了一倍。
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下午,人马都在马蹄窝的小街里宿了营。高夫人带着十来个男女亲兵,登上一座山头,立马在夕阳中,遥望对面山西平陆县境内的中条山 脉,童山秃秃,重重叠叠,雪峰上接青天,向着夕阳处,银光与金光互相闪烁,真是奇景。俯视黄河,夹在两边高山中间,像曲曲折折的带子一般,河水已经封冻, 冰上有雪。时有行人在冰上来往,踏成一条大路。河身,向阳处银光耀眼,背阴处暗森森的,已经被暮色笼罩。马蹄窝虽有几家茅屋,却断绝袅袅炊烟。一群从野地 归来的寒鸦在暮色中盘旋,纷纷地落下树梢,“闯”字大旗竖在黄河岸边,在西风中卷着夕阳。高夫人望望大旗,仿佛能够听见大旗在呼啦啦地响。对着雄伟的自然 风光,玉花骢昂首扬尾,萧萧长嘶,随后不住地用蹄子蹬着岩石。高夫人也在心中唤起来一串回忆。崇祯七年十一月间,她随着叔父高迎祥领导的起义大军就从这里 踏冰过河,进人河南。到次年正月间,十三家七十二营大会于荥阳,从此使战争的局面来个大变……
她继续立马高山,把眼光转向东北。几天来她不断得到消息,说清兵继续深入,快到畿南,如果不是怕崤山中的老营有失,她真想从这里渡过黄河,往北去看看情形!
“唉,鞑子兵要迸到什么地方为止呢?”
她向东北凝望很久,满心疑团,直到山头上烟岚浮动,暮色渐浓,才率领亲兵们下山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