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一见荀磊便说:“你就是荀磊吧?找著你真不容易!你在家,这太好了!”
荀磊把他让进自己屋,请他坐定,问:“您是——”
来人忙对他自我介绍:“我姓赵,我是出版社的编辑。你不是给我们寄了一部译稿吗?”
“对。”荀磊自信地望著他,心想,总算有结果了——大概是来通知我已被录用,或者已由他们送专家审阅过,有些地方还要请我再加修订……
冯婉姝闻声进了屋。她也确估这编辑是来报喜的。荀磊翻译那本书的全过程她都清楚,并且是他们两人一块儿到邮局寄出的——他们确信:不走后门,不拉关系,不靠取巧,不凭侥幸,而全以荀磊敏锐而适时的选题、通达而流畅的译笔、必要而准确的注释,便能使这部译稿被出版社欣然采用。
但那编辑带来的却是噩耗——他从提包里取出了那本墨绿色布面精装的原著,和荀磊那一大摞抄录得整整齐齐的译稿,以同情的口吻宣布说:“我们编辑部主任,让我写封信,通过邮局退给你;可是我觉得还是应当自己亲自来一趟……”
荀磊两颊的血色顿时消失了。他自从考上这个部门,各方面都一帆风顺,他自己没有清醒地认识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几年他颇有点 “娇生惯养”,包括院里邻居们对他的赞誉和钦慕,实际上是促使他的自信心和自尊心如同玻璃般晶莹坚硬——然而同时也蕴含著可怕的脆弱。
他不禁颤声地问道:“难道是这个选题不合适吗?”
冯婉姝抢上去说:“说实在的,这个选题再好不过。目前国外这种”非小说“的纪实性作品,不仅进入了”畅销书“行列,专家们往往也予以很高评价。这本书对国内几个方面的人员都有很高的参考价值,我要是你们出版社,我一定抓住不放……”
那位赵编辑一望而知,这位姑娘是荀磊的物件,她跟荀磊是“两位一体”,便对她说:“你们事先不同出版社打招呼,也不了解一下各有关出版社的选题计划,自己认准了就开译,译完了就寄出去——这气魄和勇气我很佩服——可这其实是很冒险的。因为象这类翻译书,我们一般是早在去前年就订好了今年的约稿、编发、出版计划,外稿是很难挤进来的……不过即便这样,你们的选题也还是命中了靶心——这本书属于无论如何应当及时翻译介绍过来的,哪怕是挤掉原来计划里的选题,也该把它安排进去……”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用呢?”荀磊觉得胸膛里象梗著一根筷子。他很久没有这么烦躁过了。
“难道是嫌译笔不行?你们可以找专家鉴定嘛!”冯婉姝激动地说,“你们找不到,我可以帮你们找!”
赵编辑说明了真相:“我们主任并没看译稿,他不敢说这部稿子译得不好,那他凭什么行使了否决权呢?说穿了吧,他是看了我提供的关于译者的材料——他说:”二十二岁?不行,太年轻了嘛!“——他仅仅是凭著一种思维习惯,就枪毙了这部稿子。就这么简单。他不相信二十二岁的人能翻译好这本书。或者说。即使你翻译得不错,他也觉得还轮不到由你来翻译这本书。这样的书他不能让你这种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夥子来署上译者名字。就是这么回事儿。这原是编辑部内部的事儿,似乎不该跟你们说。可咱们是一代人。我觉得不能不明不白地把稿子退给你,我想我还是该来一趟,在退稿的同时把我个人的态度亮清楚——我认为我们主任的那种根深蒂固的论资排辈的思想,是不对的,是扼杀翻译人才的,也是对”四化“不利的……可我眼下无能为力。我跟他争也没用,因为我在他眼里也是轻若鸿毛的——我也还不到三十岁,而且,并非持有正式文凭的大学毕业生,我不过是个”工农兵学员“而已。”
赵编辑一番坦率的表白,使荀磊心里淤积著越来越多的愤慨。年轻竟成了他成功的障碍!这怪诞的打击让他如何承受?他一时哑口无言。
冯婉姝不平则鸣,她高声说:“你们主任叫什么名字?我去找他当面辩论!再不然,我就到出版局去告他!哪有这么压制年轻人的!再说,难道仅仅因为译者年轻,这个选题也就弃之不顾吗?”
赵编辑苦笑著说:选题他倒不想放弃。对了,他还让我在写退稿信时跟你撇谎呢——说我们早已将此书列入选题,已经联系好译者,所以不得已将你的译稿“璧还”。其实他是在命令我给你退稿的同时,才布置我去找×××约稿,请他来翻译这本书的。这位×××先生你们当然知道,资历辈分都是过硬的——“
“可他未必能翻译好这本书!”冯婉姝截断他的话说,“我太了解他了。我父亲在大学里当党委副书记的时候,他是系里的副主任——学问不用说是有的,人也很好,可他自从三十多年前从国外回来,几乎再没有出去过。他所熟悉的,是古典的英语,或者说是五十年代以前的英语,对于这本书里所反映的生活、情绪,以及这本书所使用的当代英语,他肯定不如荀磊熟悉!”
“他自己也这样说。”赵编辑证实,“主任不让我告诉他,已经有人拿出了译稿。所以我只拿了原书去。他说他看过这本书了,他不喜欢,而且他最近身体不好,如果动手来译,起码要译上一年,我们再印上一年,等书出来,已经是一九八五年了,而这本书的参考价值,到那时恐怕起码得打七折……你们看,主任迷信他,他却并不领情!”
荀磊和冯婉姝不禁冷笑著摇头、叹气。
赵编辑便给他们打气:“不过,好在现在出版社很多,”东方不亮西方亮“,你们不妨再拿到别的地方试试,象我们主任那样的人物固然到处都有,可毕竟也有开明的领导,敢于起用、支持新人。碰巧了,也许他就从此把你荀磊推上译坛,使你成为新时期的傅雷!”
荀磊正想把胸中淤积的情绪倾吐一下,忽然听见父亲从厨房中高声呼唤自己:“磊子!”
他便只好朝赵编辑道声“对不起”,赶紧去厨房。
厨房里不仅坐著父亲和杏儿,还有薛师傅。
父亲的脸色不知为什么很难看,荀磊还没进入情况,便听父亲闷声闷气地质问自己:“怎么叫唤你几次,你都不出来?”
杏儿一旁为他解释:“磊子哥不是来了客(读qie)吗?您叫的时候,他们正聊著,没听清楚也不为怪……”
父亲嘴里咬著烟斗,并不谅解他,“噗噗噗”地喷了几口烟,依旧闷声闷气地对荀磊说:“你架子就那么大?见了你薛大爷,叫唤一声都不会?”
薛师傅忙说:“磊子一进来就冲我点头……”说时荀磊已经叫了一声“薛大爷!”他便笑著说:“这不,院里的孩子们就数磊子懂礼,您可别冤屈了他!”
偏这时候冯婉姝探进个头来招呼著:“荀磊!你来!”
荀师傅威严地咳嗽一声,命令荀磊说:“你给我站住!”
冯婉姝吃了一惊,她一吐舌头,头缩回去了。
薛师傅便亲热地招呼荀磊说:“磊子过来,坐我身边!你大爷有话给你说——是这么回事儿,你爹你妈真是如来的心肠,见我们家为著一块外国坤表闹炸了窝儿,给我们想了个救急的法子,还得让你劳动一趟……”
薛师傅向荀磊形容那丢失的瑞士雷达镀金小坤表的款式时,冯婉姝把赵编辑送出了院门。当她回到荀家,进入厨房时,她发现荀师傅脸色仍旧阴沈,便过去解释说:“大爷,刚才来的是出版社的编辑,关系著荀磊的事业,所以我们多说了一会儿……”
荀师傅冷冷地说:“事业!你们那事业就那么了不得?……我当过兵,我当兵的时候,就从来没想过要当总司令。能那么想吗?……”
荀磊赶紧给冯婉姝递眼色,冯婉姝便不再说什么。
薛师傅道谢著辞去了,他还要赶回婚宴,去把替他临时张罗的荀大嫂换下来。荀磊说了声:“爸,我去买啦!”也便出屋。冯婉姝赶紧过去跟杏儿说:“咱俩这就开始包吧!”杏儿心里忽然非常可怜冯婉姝,便亲热地说,“来,俺杆皮儿,你包,俺俩合包的准好吃——不让有一个下锅散馅的!”
荀师傅噙著烟斗,走出了厨房,到自己屋里,坐到沙发上,靠著,想心事。他想起前些日子,磊子和小冯在他跟老伴面前,叽叽喳喳地议论著什么 “事业”。小冯说起外国从前有个大人物——对了,说的是法国的名叫拿破仑的那么个皇帝——说过那么一句话:“一个不想当元帅的士兵,就不是个好士兵!”磊子跟小冯对那话简直崇拜得不行。老伴觉著新奇,跟他们打听,磊子跟小冯就你一句我一句地掰开了揉碎了解释给她听。老伴听了光是乐:“哟,要是当兵的都成了总司令,那谁还能指挥谁呢?”荀师傅听了心里却老大的别扭。他当年为什么去当兵?不当兵,不投共产党,他就得饿死!他当年为什么去打仗?不打败那国民党反动派,穷人就翻不了身!他从来没想过他要有什么个人的事业!他想过当总司令吗?他连争取当连长的想法也没有过。当他进入工厂以后,时常有师弟问他:“你怎么打完仗就回家了呢?你要留在部队,现在说小了不也得闹个正团级?”那倒不假,当年一块儿参军,后来留在部队的,如今都有当上正师级的主儿呢;不过他荀兴旺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他在战场上是个普通的士兵,在工厂里是个普通的工人,如今他在后门桥那块儿是个普通的修鞋匠;他的血和汗流得正当,他为国家和群众出了力,他自己的生活也越来越好,他从来没为亏心事睡不著过觉,他自己看重自己,也得到了周围人们看重。
象他这样生活,有什么不好呢?……可磊子和小冯他们,分明是不满足了。他们一天到晚踅摸著什么 “事业”,总想拔尖儿,出人头地……
当然他们倒也不是光为个人打算,听他们议论的那些个“事业”倒也都是国家需要的;他们也不是想使奸耍滑,去坑蒙拐骗,他们好学习,好钻研,肯下苦功夫,敢干大事情……难说谁是谁非;但他们跟自己,分明已经是两套心思!唉,看起来,倒是杏儿那样的孩子,心思更跟自己贴近……
荀兴旺的估计并不准确。在厨房里,两个姑娘一边包著饺子,一边聊天,当冯婉姝把荀磊惨遭不公正的退稿一事告诉给杏儿以后,杏儿竟比冯婉姝还要激动,她诚心诚意地说:“印那么一本书,得要多少钱?他们不给印,把稿子给我,俺跟枣儿给磊子哥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