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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田家圪崂的对面,从庙坪山和神仙山之间的沟里流出来一条细得象麻绳一样的小河,和大沟道里的东拉河汇流在一起。两河交汇之处,形成一个小小的三角洲。三角洲的洲角上,有一座不知什么年间修起的龙王庙。这庙现在除过剩一座东倒西歪的戏台子外,已经成了一个塌墙烂院。以前没有完全破败的时候,村里的小学就在那里面——同时也是全村公众集会的地方。后来新修了小学,这地方除过春节闹秧歌演几天戏外,平时也就没什么用场了。现在村里开个什么大会,也都移到了新修的小学院内。因为这地方有座庙,这个三角洲就叫庙坪。庙坪可以说是双水村的风景区——因为在这个土坪上,有一片密密麻麻的枣树林。这枣树过去都属一些姓金的人家,合作化后就成全村人的财产了。每到夏天,这里就会是一片可爱的翠绿色。到了古历八月十五前后,枣子就全红了。黑色的枝杈,红色的枣子,黄绿相间的树叶,五彩斑斓,迷人极了。每当打枣的时候,四五天里,简直可以说是双水村最盛大的节日。在这期间,全村所有的人都可以去打枣,所有打枣的人都可以放开肚皮吃。在这穷乡僻壤,没什么稀罕吃的,红枣就象玛瑙一样珍贵。那季节、可把多少人的胃口撑坏了呀!有些人往往枣子打完后,拉肚子十几天不能出山……
庙坪的枣林后面,就是庙坪山。这山高出村周围其它的山,因此金鸡独立,给人一种特别显眼的感觉。这几年农业学大寨,村里全力以赴首先在这山上修梯田。现在那梯田已经一层层盘到山顶,远看起来,就象一个巨大无比的花卷馍。这山,这庙,这枣林,再加上庙前二水相会,给双水村平添了许多风光。
从田家圪崂的公路上下去,墙过东拉河,穿过三角洲枣林中的一条小路,就是和东拉河在庙前交汇的哭咽河。这河虽然小,但来历不凡。传说古时候这沟里并没有水。那时天上玉皇大帝一位下凡游乐人间的女儿到了这里,爱上了一位姓金的后生,竟然推迟了归天的日期。后来玉皇大帝大发雷霆,命令她立即上天,如在两天之内还不上来,他就要把这位女儿就地变成一座土山。但仙女不能割舍人间的爱恋,违抗了父命。她发誓,即是化作人间的泥土,也要厮守在情人的身边。两天之后,她就变成了一座普通的黄土山。她那人间的爱人悲痛欲绝,日日在她变成的土山下面,跪着呜咽哭啼,直至死在这山脚下。传说正是他的眼泪流成了这条小河。人们把仙女变成的土山叫做神仙山,把这条泪水流成的小河叫哭咽河……
这当然是金家老祖上编出来的神话,以光耀自己的家族。正因为如此,金家的祖坟就扎在哭咽河北岸的神仙山下,那坟地已不知安葬了多少代姓金的人,密密麻麻一大片。坟地上不知哪一辈人栽了些柏树,现在已象桶一般粗壮。得到冬天,大地一片荒凉的时候,远远近近,只有那些柏树绿森森的,特别惹眼。
正因为有东拉河和哭咽河,这村子才取名双水村。
在哭咽河上,有一座几步就能跨过的小桥。村里现在最高寿的人,也不知这小桥是什么年间建造的。它年年摇摇欲坠,但年年都存在着。
过了哭咽河这座小桥,就是金家湾。除过少数几家杂姓,大都住着金姓人家。一道阳湾里,家户住得密密麻麻,相当拥挤。只是在隔过金家祖坟的后山嘴那里,单另还有两大户人家,都姓金:一大户是二队长金俊武弟兄三家;另一大户是地主成份的金光亮弟兄三家。
古时候,旧社会,金家一直是双水村的主宰。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都属于金家。据传在宋、明两个朝代里,这金家曾出过几个名震州府的大地主,想必他们当时占有的土地,已经远远超出了双水村的范围。但据说明末的时候,蒙古鄂尔多斯那一带的胡人,曾经大规模入侵到这里,把这家大地主连杀带抢,家业基本踢踏光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发达起来。到土改的时候,金家除一家订了地主,两家订了富农成份外,一部分是中农,大部分都还是贫下中农成份。
但从住宿方面看,金家湾一带的窑洞明显比田家圪崂这面强。尽管现在看起来,也大部分是塌墙烂院,但总还有一些表明以往富有迹象的破旧的院门楼和扎着朽葛针的院墙。而且许多人家的土窑洞都按了石口。某些人家年代久远的门窗,粗看又黑又旧,可细细一瞅,就可以看出当初做工的精细,并且还有雕镂的花纹,说明这门面曾经有过一时的显赫。
在金家湾村舍和长柏树的坟地之间,过了哭咽河桥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土坪,双水村小学就在这里。这学校七八孔大石窑,都是教室,最高是五年级;五年级上完的娃娃,就要到石圪节上初中去了。下午放学后,学校常常空无一人——老师、学生家都在本村。学校院子很大,栽一副村民们修造的很不标准的篮球架。学生们年龄小,主要是村里的青年们收工回来玩一阵。前面已经说过,这地方现在已经代替了庙院,成了全村人集会的中心。
自从石圪节公社在双水村搞农田基建大会战以来,学校教室就成了外村民工晚上住宿的地方。这地方当然只能住一小部分人,大部分民工部分散住在村中各家的闲窑里。住在学校教室的民工,第二天早上得把自己的铺盖卷起来,集中到边上一孔放体育器材的窑洞里,好让学生们白天上课。晚上民工们把课桌一拼,就成了床。
这些天来,学校还专门腾出来一孔窑洞,让各村拉来"劳教"的人住。今天这窑洞又多了一名新成员:王满银。
现在,这些人已经收工回来,被集中在这孔窑洞里。一个扛枪的民兵在门口照看着。等一会开饭的时候,这个人才能把这些人引到民工大灶上去……孙少平扛着铺盖,提着那罐饭,从田家圪崂的公路上下来,小心地踩着列石,过了东拉河,穿过庙坪,从哭咽河的小桥上走过来,径直向小学校的院子走去。这地方他太熟悉了,因为他曾在这里上过整整五年学。
他进了学校院子,那个扛枪的人就迎面过来了,不知为什么还笑嘻嘻的。少平在月光下细看了一下,才发现这人是他初中时一位同学的哥哥。那同学是下山村的,后来没上高中。在初中时,有一年他们"学农"到下山村,就住在他们家里,和一家人很熟悉了。
同学他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正发愁你姐夫今晚上没铺盖哩!"
少平没心思在这地方多逗留。他对同学他哥说:"能不能叫我姐夫出来一下?让我把这些东西交待给他。""这怎不能?又没犯死罪!"同学他哥提着枪到门口喊了一声:"王满银出来一下!"
满银蔫头耷脑走出门坎后,惊讶地看见是他的小舅子,便把罗着的腰直了一下,脸上倒显出了几分羞愧的颜色。少平把铺盖卷和饭罐放在地上,对姐夫说:"这铺盖里有些粮食,罢了你交到大灶上……"
王满银先顾不得什么,急忙在饭罐上面的碗里抓了一个黑馍,狠狠咬了一口,几乎没嚼就往下吞咽,噎得他脖子一展。
等咽下这口饭后,才问少平:"不知你姐和猫蛋狗蛋……"
"他们都在我们家里。"少平厌恶地看着他。
"那就好……回去给你姐说,我什么都好着哩!叫她不要急……"他扭头看了看已经离远了点的扛枪后生,又悄悄对少平说:"给你姐说,还有剩下的几十包老鼠药,在家里的箱盖上放着,叫你姐藏好,不敢叫娃娃不知道给吃了,叫她把……"
少平已经气愤地拧转身走了。他真想在这个不争气的姐夫脸上给一记耳光!
他下了学校的小土坡,沿着哭咽河向金家湾的村舍那里走去。他不回家了,准备直接到金波家去住宿。家里没地方住,每星期六回来,他都在金波家过夜。那里温暖而洁净,金波的母亲和妹妹,都把他象自家人一样看待。只有在这里,才能在他沉重的生活中度过最舒适的一个瞬间。
当少平走到哭咽河小桥附近的时候,看见从对面庙坪枣林中间的小路上,走过来一个妇女。他还没看清是谁,就听见这人喊他的名字。一听声音,才知道是他二妈贺凤英。
少平在心里不尊敬这个长辈。当这个操着山西口音的女人来到他家门上后,就把他们一家从祖传的老窑里赶出来。在以后的年月里,她仗着念过几天书,根本不把这家人放在眼里,动不动就拿很脏的话骂他母亲;并且把他早已亡故的爷爷的名字也拉出来臭骂。直到少安哥长大后,在一次她又骂他母亲时,哥哥把她狠狠揍了一顿,打得鼻子口里直淌血,她后来才停止了对他们家这种放肆的辱骂。后来,他们弟兄都大了,哥哥又当了生产队长,在村里也成了一条汉子,她和二爸就更有点怯火了。二爸二妈两个人穷积极,在队里都负点责,一个是大队支委,一个是妇女主任,黑天半夜开会,三个娃娃撂在家里没人管。他们光景一烂包,二爸经常穿着烂衣薄裳,饿着肚子还常给别人讲革命大道理。村里人明不说,背后谁不耻笑他们!
现在,妇女主任已经从哭咽河的小桥上过来了,少平看见她头发梳得油光——通常都是用木梳蘸着自己的吐沫梳成这个样子的。而且又穿起了结婚时的那件已经很旧的红绸袄;因为罩衣太短,那棉袄的红边在下面露出一圈,非常扎眼,二妈这身打扮,说明她今晚上又要在公众面前露脸了。果然,她站定对少平说:"今晚上,公社会战指挥部要在学校院子里开批判会,你不参加?……人家叫我领导着布置会场,我刚把碗搁下就……唉,你姐夫……"她叹了一口气,表示了一种同情和痛惜,让少平知道她终究也是自家人。少平对她说:"你忙你的,我要到金波家去哩。"
他冷淡地对他二妈打了个招呼,就转过身走了。
"噢——哥!噢——哥!"
孙玉厚老汉刚把自己的铺盖卷儿搬到隔壁少安的小土窑里,就听见公路下面他弟玉亭喊叫他的声音。
玉厚奇怪:玉亭为什么不上家里来?往常他有事没事吃完饭总要到他家里来坐一阵——穿着麻绳子捆绑的烂鞋,往他家前炕的铺盖卷上一靠,没命地在他的烟布袋里挖得抽半天烟。他热心公家的事,庄稼行里又不行,因此管务不起来旱烟,满年四季都是他供着。每当玉亭来的时候,他老婆也总要把家里刚吃过而剩下的饭,给玉亭热得端上来一碗。玉亭嘴里推让着,两只手一把就接住了。少安他妈知道玉亭在家里吃不饱,总要牵挂着给他吃一点。父亲去世早,玉亭从五岁起,实际上就是他两口子一手把他带大的。尽管玉亭成家以后,他老婆贺凤英那些年把少安妈欺负上一回又一回,怕老婆的玉亭连一声也不敢吭,但少安他妈不计较他。因为她从小把玉亭抚养大,心中对他有一种疼爱的感情。人常说,老嫂为母,这话可一点也不假……"噢——哥!噢——哥!"
玉亭仍然一声接一声地在公路下面喊叫。
玉厚听见他弟这样喊叫,又不上他家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就一边从院子里往外走,一边给下面的玉亭答应了一声。在院子外的小土坡上往下走的时候,玉厚心里才恍然大悟:他弟弟今晚上不上他家来,是因为他女婿今天被"劳教"了。玉亭现在公社正看得起,让他当了会战指挥部的副总指挥。现在他家里出了"阶级敌人",玉亭怕人家说他划不清界线,因而连累了他,所以才不上他家里来了。玉厚来到公路上,半天才看清他弟站在路边一棵树影下。他走过去,问:"什么事?"
"唉,也没什么事。想和你拉两句话……你心放宽些!"
玉亭脸上是一副同情他哥的神色。这同情是真诚的,因为这终究是他哥嘛!
玉厚没有说什么话,沉默地从自己的烟布袋里挖了一锅烟,点着抽起来。
玉亭也从身上掏出自己的烟锅,在他哥的烟布袋里挖了一锅,又用他哥的火柴点着,说:"满银一脑子的资本主义。劳教两天是小事,再不学习和改正,说不定要进班房。亲戚都要为这小子在政治上受影响……"
玉厚还是一声不吭。他现在已经懒得再说他女婿的长长短短。他心里只是为他的女儿和两个外孙难受。
今晚上公社要在学校开批判会,少安没回来,你家里其他人参加不成,你歪好要去一下,不要叫人家说,你们家抵制批判亲属的资本主义倾向……"玉亭对他哥说。"我不去!不劳动不行,不开会还不行!"
"哥,你不敢这样。咱们是贫下中农,毛主席号召的事,咱怎能不积极哩?"玉亭劝他哥说。
"反正我不参加!我的气已经受够了!哪怕明天让我也劳教哩!"
玉厚说完,气恼地转过身就往回去。他心里烦乱,有什么心思站在公路上讨论这号事情哩!
玉亭看他哥这样犟,也无可奈何了。要是村里其他人敢这样"反动",他早就给会战总指挥部汇报了;恐怕今晚上也得上批判台。唉!玉亭心里烦透了,正在他被公社重用的时候,亲属中间突然出现这么一件叫他尴尬的事!
玉亭失望地见他哥快上了土坡,就又轻轻喊叫了一声:"哥,你先等一等……"
玉厚以为他还要叫他去参加批判会,站住吼叫说:"你走你的!不要管我!"
玉亭走过来说:"……给我抓一把烟。"他说着,就过去在他哥的烟布袋里掏了一把旱烟,装进自己的烟布袋里,随后就心急火燎地走了——他今晚上还有大事!
玉厚低着头站了一会,然后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慢慢走着上了自家的小土坡……一九三九年,孙玉厚十六岁,玉亭才刚刚五岁,他父亲得痨病死了,丢下他两兄弟和母亲相依为命。旧社会,女人不兴出门,母亲又是小脚,只能在家里操磨,山里和门外的事都搁在他一个人身上了。他们家又没地,他只好在周围村庄给光景好的人家揽工,以养活母亲和年幼的弟弟。二十二岁时,他和一个穷人家瘦弱的女娃娃成了夫妻。他媳妇虽然面黄饥瘦,但对他妈和玉亭特别好,因此那几年光景虽然穷得叮当响,日子过得还很一体。
他为了挣点量盐买油的钱,冬天农闲的时候,就给石圪节一家商行去吆牲灵,翻山越岭走几十天,从军渡过黄河,到山西柳林镇驮瓷器。山西柳林瓷闻名几省。他给石圪节商行的掌柜挣了不少钱;他自己也得了一点工钱。
手里有了几块"钢洋"以后,他突然发狠想供他弟弟上学。在当时来说,玉厚算是庄稼人里很有魄力的。他十六岁出去闯荡世界,眼界当然要比一般庄稼人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