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又 是一个黄昏,城市的灯火和山坡上的残雪闪烁着冰冷的白光。大地已经开始结冻,硬帮帮得象铁板一样。风呜咽着从远处的山口中吹过来,灌满了低洼中的城市。徐 国强老汉象往常一样,穿着厚厚的挂面羊羔皮大氅,戴着栽绒棉帽,又来到掩埋着老黑猫的那个小山湾溜达。他现在已经没勇气走到那个小土包前;只是在那个山坡 下面的公路边上来回走几圈。这在很大程度上倒不是专门来祭奠那只死去的猫。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跑到这里来了;就好象他在这地方丢失了什么贵重的东西, 尽管毫无指望再拾回来,但仍然还要反复寻找。
徐国强老汉在马路边上溜达了几圈,正准备返身回家去,却突然又听见了一声猫的叫唤。他心一惊,不由转过脸向山坡上望了一眼。除过一片昏暗,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摇摇戴栽绒棉帽的脑袋,知道他的耳朵又出了毛病。"喵呜!"
又是一声猫的叫唤声。这下老汉听真切了!这的确是一声猫叫,而且和他的老猫叫声几乎一模一样!
一股凉气沿着老汉的后脊梁一直窜到后脑勺上。难道他的老黑猫真的活过来了?他尽管是个老共产党员,但多少还有点迷信,心想是不是猫的魂灵在他附近叫唤呢?
当又听见一声猫叫后,他才发现这叫声是从公路前面传来的。
他怔怔地立在路边,看见前面一个黑糊糊的人影向他这边走来。
直等到这个人走到他面前,他才认出这是他的外孙女晓霞!
" 你怎到这儿来了?"徐国强老汉走前一步,对外孙女说。晓霞从她的棉大衣里掏出一只小猫,举到他面前说:"外爷,我在自由市场上给你买了一只猫。你看,也是 黑的!两只眼睛黄黄的,和你原来的那只一样,说不定就是老黑猫生的儿子呢!外爷,你不要难过。我知道你一个人常到这地方来……"
徐国强老汉从外孙女手里接过那只小黑猫,弯下腰用脸颊在猫身上蹭了蹭,黑暗中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他伸出一只手在外孙女头上摸了摸,说:"咱们回家去吧……"
一 九八一年农历正月十六过罢传统的"小年"以后,黄原地区各县的县城,顿时涌满了公社和农村来的基层干部。这些人胸前的钮扣上都挂着一张红油光纸条,上面印 有"代表证"三字。各县每年这个时候召开县、社、队、小队四级干部会议、似乎象过节一样,也成了个传统。会议期间,这些小小的县城陡然间会增加一倍左右的 人口,显得异常地拥挤和热闹。县城的小学、中学和各机关一切闲置的房屋和窑洞,都睡满了这些各地农村来的杰出人物。通常这期间,县上都要唱大戏;这种会议 似乎越热闹效果越好。
按老套路,每年的"四干"会主要是总结去年的工作,安排今年的生产,全体大会上,由县委书记做总结报告,县上其他领导围绕报告中心分别讲一通话,然后以公社为单位进行讨论。
今年的"四干"会非同以往;因为这是农村实行个人承包责任制以来的第一个"四干"会。不知哪个县开的头,今年"四干"会除过传统的日程安排,另增添一个新内容:在会议结束时举行声势浩大的"夸富"活动。
于是,各县闻风而纷纷效仿。
这 真是时代变,做法也截然相反。往年的"四干"会,通常都要批判几个有资本主义倾向的"阶级敌人"、今年却大张旗鼓地表彰发家致富的人。谁能不为之而感慨万 千呢?既然各县都准备这样搞,原西县当然也不能无动于衷。尽管县委书记张有智向来反感这类大哄大嗡,但看来不这样搞也不行。以前他是副职,不感兴趣的事可 以回避;但现在他成了"一把手",就不敢再任性了——"夸富"实际上是赞扬新政策哩!
张有智把这件事交给"二把手"马国雄去操办。这差事正对国雄的口味,他最热心这些红火工作。我们知道,一九七七年,他曾负责"导演"了接待中央高老的那次著名活动。
马 国雄根据常委会的决定,早在元旦前后就召开了电话会议,要求各公社推选"冒尖户"。"冒尖户"的标准是年收入粮一万斤或钱五千元;各公社不限名额,有多少 推选多少,但不能连一名也没有。"冒尖户"除在春节后"四干"会上披红挂花"游街"以外,每户还要给奖励"飞人牌"缝纫机一架。
这件事首 先 难倒了石圪节公社书记徐治功。治功知道,按照县上要求的标准,他们公社连一个"冒尖户"也找不出来。石圪节是全县最穷的公社,虽然实行了责任制,农民的日 子比往年好了,可新政策才刚刚一年,凭什么能打下万斤粮食或赚下五千元钱呢?这不是逼着让他徐治功去上吊吗?哼,别说农民,他徐治功也没那么多家当!
可是,找不出"冒尖户",徐治功没办法给县上交待,再说,没个"冒尖户",他又有什么脸向去参加"四干"会?
找不出来也得找!找不出来就说明他徐治功没把工作做好!
他们副手刘根民叫来,发愁地和他商量到哪里去找个"冒尖户"。
两个人扳着手指头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往过数,结果还是找不出来一个。
徐治功突然手在大腿上拍一巴掌,说:"我好象听说双水村的金富弄了不少钱,兴许这个子能够上标准哩!"刘根民淡淡一笑,对兴奋的徐主任说:"据有人传说,他的钱不是从正路上得来的去他妈的!不管是偷的还是抢的,只要凑够五千块就行了!"
"这样恐怕不行。"刘根民摇摇头,再说,如果这小子真是用不正当手段弄来的钱,他也不会给你说他有那么多。"
"那咱们怎么办?"徐治功束手无策地问刘根民。刘根民能有什么办法呢?
徐治功背抄着手在地上走了两圈,又来了"灵感",说:"你的同学孙少安怎么样?这小子开了烧砖窑,说不定赚下不少钱呢!"
"据我所知,少安也没赚下那么多钱。"刘根民说。"不管怎样,咱们一块到双水村去看看!"
刘根民也和徐治功一样急,找不出个"冒尖户",县上不会饶了石圪节公社。
刘根民只好和徐治功一人骑了一辆自行车,到双水村找孙少安,看能不能把他的同学凑合成个"冒尖户"。
公社的两位领导在烧砖窑的土场上找到了满脸烟灰的孙少安。
少 安听他们说明来意后,惊讶地说:"哎呀,你们也不想想,我就这么个摊场,怎么可能赚下那么多钱呢?""你甭轻看这事!"徐治功诱导说:"当了'冒尖户', 不光到县上披红挂花扬一回名,还给奖一台缝纫机呢!""我没资格去光荣嘛!"少安无可奈何地说,"把我的骨头卖了,也凑不够那么多钱。"
"嗨,这就看怎样算帐哩!"徐治功嘴一撇,给刘根民挤了一下眼睛,"咱们回家去说吧!"
少安引着他们回到家里。徐治功一进院子,就指着少安的三孔新窑洞说:"这不是个'冒尖户'是个啥?"秀莲一看两个公社领导上了门赶忙洗手做饭。
徐 治功立刻发明了一种"新式"算帐法。他把孙少安的现金、粮食、窑洞和家里的东西统统折了价,打在一起估算。后来又加上了现存的砖、砖坯和烧砖窑。尽管这样 挖空心思算了一番,结果还是凑不够五千元。这时候,在锅台上擀面的秀莲插嘴说:"要把我爸爸的算上大概就够了。"她听说能奖一台缝纫机,就一心想当这个" 冒尖户",她早就梦想有一台缝纫机。
"对!"陷入困境的徐治功高兴地说"可是我和爸已经分家了。"少安说。
"父子分家不分家有什么两样!"秀莲白了一眼丈夫,意思是埋怨他太傻了,为什么把一台不要线的缝纫机扔了呢?
徐治功竟然就麻麻糊湖把孙玉厚的财产也算到少安名下,总算凑够了"标准"——他终于搜肠刮肚为石圪节创造了个"冒尖户"。
会 议期间"肯尖户"们象平民中新封的贵族一般,受到了非同寻常的抬举,其他社队干部都是自带铺盖,七八个人挤在一个学生宿舍里;而"冒尖户"和各公社领导一 起被安排在县招待所,两个人住一间带沙发的房子;吃饭也在县招待所的小餐厅,有社会还普遍贫穷的状况下,这些发达起来的农民受到了人们的尊敬。他们佩戴着 写有"冒尖户"的红纸条走到街上。连干部们都羡慕地议论他们——是呀,这些每月挣几十元钱的公家人,恐怕有五千块存款的也不多。人们的观念在迅速地发生变 化;过去尊敬的是各种"运动"产生的积极分子,现在却把仰慕的目光投照到这些腰里别着人民币的人物身上了。
孙少安站在这个光荣的行列里, 心 慌得象兔子一般乱窜。他知道,在全县这几十个"冒尖户"中、大部分是真"冒尖",也有假"冒尖"的。他自己属于后一种"冒尖户"。他真后悔为了一台缝纫机 而来受这种精神折磨。除过开会,他也不上街去;他心虚,似乎感到城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假"的。
他同屋住着柳岔公社的一个"冒尖户",名叫胡永合,是靠长途贩运发财的。这家伙是个真"冒尖"。据他夸耀,他可以一次包县运输公司的两辆汽车,到省城和中部平原的县镇拉面粉,回到山区每袋净赚四五元钱。胡永合气派很大,对少安说,他今年还准备办个罐头加工厂呢!
几天以来,孙少安被各种情况刺激得坐卧不安,同时也在内心升腾一种新的雄心壮志。他感到,由于过去太穷,生活一旦有所改善,就有点心满意足了。现在看来,他应该放开手脚发展自己的事业。他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冒尖户"。他暗暗下决心,明年他要理直气壮地来参加这样的会议!
在别的"冒尖户"们外出逛悠的时候,孙少安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开始谋算他下一步的宏图远景。他想回去以后,先立刻筹划买一台中型300型制砖机,多开几个烧砖窑,办它个真正的砖厂!
当 然,要迈出第一步困难就很多。首先是资金问题。一台中型制砖机就得五千元,他个人的钱根本买不起;更不要说扩大生产还得有其它花费。至于人手,现在倒可以 雇几个人;虽然雇工还没有明确的政策,但许多地方已经有这样的现象,公家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据他二爸说,报纸上现在对这问题正讨论着哩。
他首先发愁的是钱。没有办法,看来只能走贷款这条路。
这一天晚饭后,他找到了公社的徐主任和刘主任,向他们倾吐了自己的心事。
徐 治功和刘根民马上表示支持他的想法,说回去以后立即给他贷款,他要多少就给贷多少。两位主任这次会上也受到了强烈刺激。别的公社都有两名以上的"冒尖户" 来参加会议,就他们公社是一户,并且还是个假的!他们来参加这个会实在是脸上无光,因此决心回去也要大干一番,下决心搞出几个真正的"冒尖户"来!
"四干"会的最后一天,原西县举行了隆重的表彰"冒尖户"大会(当时俗称"夸富"会)。
这 一天,原西县城一片热闹。除过参加会议的一千多名干部外,城里的机关干部和市民也都纷纷涌进了县体育场。县广播站在向全县转播大会实况。体育场挤得人山人 海。主席台下,"冒尖户"们全部披红挂花,骑在高头在马上,一个个都被装扮得象状元兼驸马。人们都新奇地想挤前去看看这些光荣的老百姓。
简短的会议仪式举行完以后"夸富"大游行开始了。总指挥马国雄手里拿着个电喇叭,满头大汗地跑个不停,指挥着游行队伍按顺序出了体育场,浩浩荡荡走向大街。
游行队伍的最前边是十几班吹鼓手。这些被召来的是全县最著名的乐人,唢呐上挽着红绸花,一个个都大显神通、腮帮子鼓得象拳头一般大。唢呐声和锣鼓声震天价喧吼。四面八方鞭炮声聚起,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味。
乐 队后面,是骑马的"冒尖户"们。他们的马都由县委和各部门的领导人牵着,使得这些受宠的泥腿把子们,都十分不好意思;此刻一个个羞怯地低着头,象些新娘子 似的。"冒尖户"后面,是一长溜工具车。每辆车驾驶楼的顶棚上面,都搁着一架"飞人牌"缝纫机——这是给"冒尖户"们的奖品;缝纫机上贴着大红"喜"字。 马国雄几乎把这个活动弄成了集体婚礼。工具车使劲按着喇叭,警告两边潮水般拥挤的人群让路;它们跟在马匹后面,象乌龟般慢慢地爬蜒着。工具车后面,紧跟 着"四干"会的一千多名代表。市民们现在已经挤在街道两旁,欢天喜地观看这场无比新鲜的热闹景致……
披红挂花的孙少安骑在马上,在一片洪水般的喧嚣和炮仗的爆炸声中,两只眼睛不由地潮湿了。此刻,他已经忘记了他是个冒充的"冒尖户",而全身心地沉浸在一种幸福之中;自从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他第一次感到了作为人的尊贵。
每年腊月,在临近春节的十几天里,兰花和她的两个孩子,总是怀着一种激动的心情,期待着久离家门的王满银从外面归来。
外 出逛世界的王满银,一年之中很少踏进家门。但他象任何一个中国人一样,每年春节还是要回家来过年的。当然,过罢春节不久,他屁股一拍,就又四方云游去了。 他在外面算是做生意;至于生意赔了还是赚了,没有多少人知道。东拉河一条沟里的几个村庄,这王满银倒也算个人物;对于一辈子安身立命于土地的农民来说,敢 出去逛门外的人都属于有能耐的家伙。
不论怎样,这个逛鬼总还有点人味,每年春节回来,也知道给两个孩子买身衣裳,或给他们带点外面的新鲜 玩 艺。对于孩子来说,父亲永远是父亲;他们想念他,热爱他,盼望他回到他们身边。猫蛋和狗蛋天天等着过年。人家的孩子盼过年是为了吃好的,穿好的,为了红火 热闹。他们盼过年还有另外的想往——那就是能和自己的父亲一块呆几天。这对缺乏父爱的孩子来说,比吃好穿好和红火热闹更重要。
孩子们也渐 渐 明白,最苦的要数母亲了。父亲一年不在家,母亲既忙家里的事,还要到山里去耕种。在通常的情况下,她既是他们的母亲,又是他们的父亲。尤其是夜晚,当黑暗 吞没了世界的时候,他们睡在土炕上,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他们多么希望父亲能睡在身边——这样,他们就是做个梦,心里也是踏实的。他们现在只能象小鸟一 样,依偎在母亲的翅膀下。他们已懂得心疼母亲,总想让她因为他们而高兴。猫蛋已经十岁,在罐子村小学上二年级。她长得象她姨姨兰香一样标致。母亲原来不准 备让她上学,因为家里缺少帮手,她已经可以给大人寻长递短。尤其是责任制一开始,许多上学的孩子都回家来了,说明上学在农村已不时尚。是呀,上几年学还不 是回来劳动?她二舅都读完了高中,现在也不得不到黄原去打短工。是大舅硬劝说她母亲让她上学的。猫蛋上了学,就知道要当个好学生,她上课为了让老师表扬, 坐得端端正正,把腰板都挺疼了,因此刚入学四个月,就戴上了红领巾,母亲高兴得给她吃了三颗煮鸡蛋。弟弟狗蛋已经八岁,还没有去上学,整天跟妈妈到山里拾 柴打猪草,已经担负起了男子汉的责任!老天爷总是长眼睛的,它能看见人世间的苦难,让这两个孩子给不幸的母亲带来莫大的安慰……
可是,作 为 一个女人,兰花的日子过得多么凄凉呀!除过担当父亲和母亲的双重责任,家里山里辛勤操劳外,她一年中得不到多少男人的抚爱。她三十来岁,正是身强体壮之 时,渴望着男人的搂抱和亲热。但该死的男人把她一个人丢在家,让她活受罪。尤其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在温热的春夜里,她光身子躺在土炕上,牙齿痛苦地咬嚼着 被角,翻过身调过身无法入睡……在山里劳动,看着花间草丛中成双成对的蝴蝶,她总要怔怔地发半天呆。她羡慕它们。唉,死满银呀,你哪怕什么活也不干,只要 整天在家里就好了。我能吃下苦,让我来侍候你,只要咱们晚上能睡在一个被筒里……罐子村的男人们都知道兰花活受罪。有几个不安生的后生,就企图填补王满银 留下的"空缺"。他们有时候寻找着帮她干点活;或者瞅机会到她家来串门,没话寻话地和她胡扯。在山里劳动时,她常能听见不远处沟坂上传来那种酸溜溜的挑逗 人的信天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