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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车还没停住,陈文洪就带着战士跳下来,占领了火车站,即向市中心前进。在市中心,和率领一队骑兵疾速奔来的梁曙光会合。先头团陆续到达,他们马 上派遣一支部队,火速抢占轮渡码头;又派遣两支部队,火速抢占了发电厂、电信局。这时,解放军进城的消息已经迅速传遍全城。当陈文洪、梁曙光率领先头部队 沿着中山大道前进时,突然随着沸腾的喊声、歌声,迎面涌来了大队人群,以一批青年为先导,举着红色大横幅。横幅摇晃着,闪现出"天亮了"三个显眼醒目的大 字。庆祝解放的游行行列浩浩荡荡,一下子和他们日夜盼望的解放大军汇合了。那真是催人泪下,感人肺腑的场面。两面的人跑起来,就像两股洪流一下冲到一起, 溶成一片。人们握手拥抱,满脸泪花,只是"呵呵"叫着,不知说什么是好。顷刻之间,路面上已经拥挤得水泄不通了。整个大武汉都为这欢畅的时刻所激动了,十 室九空,万人夹道,男女老少,振臂欢呼:"欢迎中国人民解放军!""共产党万岁!""打倒战犯蒋介石!""活捉武汉的敌人白崇禧!"……跟着口号声,大街 两旁楼窗上也万头攒动,招手鼓掌。楼上垂下一挂挂鞭炮,一刹时间,炒豆一般脆响的爆竹声震天惊地地响起来。人的热情就像风起云涌,一下比长江的浪涛还要汹 涌。一阵阵《团结就是力量》、《你是灯塔》、《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声,像海浪般回环激荡。连老人和小孩子也奔来了,老人喜得热泪滂沱,不能自己; 小孩子一下扑到解放军战士怀中,有的就灵巧地爬上大炮炮筒,喜笑颜开,拍手欢呼。陈文洪和梁曙光走在队伍前面。陈文洪胸脯起伏,大口呼吸,胜利的欢悦笼罩 全身,使他忘记了一切。可是当他偶然向梁曙光投去一瞥时,他发现梁曙光万分激动,面部在轻微颤悸着,脸颊上的每一条皱纹像刀子刻的一样更密、更深了。梁曙 光两眼不停地向人群中搜寻,显然他期望着遇到什么人,是谁?是母亲。母亲会来吗?母亲要是见到儿子回来,她会一下扑过来。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摇了 一下头:--不会,不会,母亲还在吗?还在吗?母亲在,也许走不来,跑不动了吧……尽管这样想,梁曙光的两眼还是在人群里急急搜寻,而一个意念从他心头上 掠过:"生我养我的地方啊,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陈文洪觉得他的伙伴一刹那间心事重重,沉于梦幻了。他立刻用胳膊肘碰了梁曙光一下。梁曙光像惊醒过 来,羞涩地笑了笑,和陈文洪一道迈着特别威武雄壮的步伐前进了。同时,他们向站在路边、趴在楼头、攀在电线杆上、爬到树上的人群不停地招手。
陈文洪心中想着那个护路队长。在刚才的接触之中,护路队长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这人精干、老练,而又那样朴 实。也许出于铁路工人准时守刻,分秒必争的职业的习惯,他做事那样敏捷、准确、果断,这一切受着他内心热情的支配,使他显得神采飞扬,精力充沛。当火车从 江岸向汉口驶进时,这个铁路工人一直目不旁瞬地注视着机车行进的方向,他的整个姿态就像一个舵手一样的威严。当时情况紧急,没有注意;现在陡然想起,这个 队长的肩膀头包扎着,整个右臂兜在三角中里,挂在胸前。他是一个受了伤的人呀!当机车驶入武汉车站,立刻就要率领部队抢入市区,他就和这群铁路工人告别 了。陈文洪匆匆跟护路队长握了一下手,觉得这只手那样巨大、坚硬、有力,他笑得那样明亮,话音瓮声瓮气,他告诉陈文洪说:
"有事你找我,我叫梁天柱。"
梁天柱把解放军送入武汉,他提吊了几天几夜的一颗心才算落了地。
那是多么紧张,一忽日光闪烁,一忽惊雷闪电的几天几夜呀!
白崇禧五月十四日从广州乘飞机飞回武汉。十五日下午四点钟,从长江上传出第一声爆炸声响,炸药点燃了,毁灭开始 了。这是整个武汉最艰难、最痛苦、最危险的一夜。火光闪闪不息,由谌家矶到龙王庙三十里宽阔的江面上笼罩着一片滚滚浓烟。整个武汉,喘息、心跳,恐怖感到 处散播,各种消息、传言到处流传,就像吹得满天乱飞的碎纸。有的说:"敌人要炸开江堤,大江就会洪水猛兽般咆哮着把整个武汉吞没。"有的说:"敌人在武汉 三镇埋下千百万吨炸药,导火线一点燃,这庞大而繁华的城市就化成一片灰烬。"就像可怕的瘟疫传遍人间,从孩子到大人,都不敢走路、不敢出声,一片沉寂。这 似乎是这有着古老文明、而又繁荣昌盛的城市奄奄垂危的前夜了。
夜,漫漫的长夜啊!
夜,漫漫的长夜啊!
一个傍晚,敌人命令所有火车头都集中在江岸。
入夜,一伙穿便衣的人开了一辆一辆的大卡车到来,卡车上的篷布盖得严严实实的,谁也不准接近。
在一间没有亮灯的宿舍房间里,梁天柱召集所有的护路队分队长,在悄悄地议论着。
"运来的肯定是炸药。"
"看情景,敌人要下毒手了。"
……
梁天柱不住地用牙齿咬着手指甲,不知不觉间,咬得出了血,他连疼也没觉到疼。
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坚定不移地说:
"炸毁大武汉这把火不能让他们从这儿点起!动员全体工友,马上行动,一辆机车,一个轮子,一根螺丝也不能损坏!"
正在这时,一道闪电从窗上打进来。
梁天柱猛站起身,大踏步走出去,一推门,就感到一股又闷热又潮湿的蒸气扑上脸来。仰头望,天空上不见一粒星光,乌 云从长江面上弥漫过来,紧紧压低挨近地面。他正思量,又一道火红的闪电照亮天空,眼看一场暴雨就要降临。梁天柱心头倏地一亮,赶紧抽身跑回人堆里,不知说 什么好,只讷讷地低声喊:
"好了!……好!……"
所有的人都拨转头朝向他。
第三道闪电又一下把整个屋子照得雪亮,紧跟着响起一声霹雳。在那雪亮的一闪中,人们看见梁天柱一只左手叉在腰间,用力一挥右手。好像整个天空、乌云、闪电、雷鸣都听他摆布,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这雨很暴,我们趁这工夫,按计划行动吧!"
一个一个人影从门口闪出投入漆黑的雨夜。
前头一个人在跑,后面一个、紧跟着又一个……
铁路工人早已做好了应变措施,煤装好、水灌满,只等时机一到,就把火车头一辆一辆,单个疏散,开向各处。
一辆火车头悄没声地开走了。
一辆火车头悄没声地开走了。
剩下最后一辆火车头还没开动,被敌人发觉了。梁天柱正朝这辆火车头跑,从闪电亮光里看到几个黑人影冲着暴雨向他们这里奔来。梁天柱机警地朝那个脸孔涨得通红、嘴唇上长着细细茸毛的小伙子猛推一把,急促地发出命令:
"开车!猛跑!"
小伙子会意,纵身跳上车头。
梁天柱举起二尺多长的大铁扳子朝最前面扑上来的人头上狠狠一敲,一股血腥味,那人就像软布口袋一样瘫倒下去了。然 后,他挥开手臂和后面上来的几个人厮打在一起。他听到车轮子轧着钢轨响起来,就一跃跳上机车,猛力把车门关闭。窗玻璃清脆地响了一声,一颗子弹从车门上钻 进来。梁天柱身子猛地一震,连忙捂着右膀,一股热血从手指缝里冒出来。小伙子吃惊地回过头想来扶他,他大喝一声:
"放手开车!"
暴雨不停地猛下。
枪声、嘶喊声,都远远扔在后面。机车急速地飞奔起来。
血,从梁天柱的臂上一滴一滴往下流……
陈文洪得到秦震的命令,立即率领部队向监狱前进。
他像每一次在战场上执行任务一样,果决,坚定,充满必胜信念。
不过,当他拐过路口,走上监狱所在那条街道那一刹那,他耳边突然响起秦震的声音,他记得当时秦震用深沉的眼光注视 着他。那是晨光嘉微的黎明时刻,秦震的吉普车骤然从兵团司令部急驶而来,他跳下车,就和已经从军部得到通知而鹄立路旁焦急等待的陈文洪和梁曙光紧紧用力握 手,向他们下达了"向武汉开进!"的命令之后,他留下陈文洪,他们两人面对面站着,秦震上下打量他,好像在估量这个人能不能承担得起他将要交给他的一项特 殊的任务,然后就对陈文洪投出深沉的眼光,发出深沉的声音:
"白洁不是你一个人的白洁,白洁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秘密工作者。她打入国民党要害部门,取得机密情报,对解放战争的胜利作出了卓越的贡献。我们一定要救出她!你看,这是周副主席的电报。"
他显然是为了强调这件事的重要性,特地把这份电报抄下来给陈文洪看的。他从军装上衣右面小口袋里取出一个小本,把夹在里面的一张折叠着的纸打开来递给陈文洪。
陈文洪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电报。
他就是那样笔直地站着、站着,好像在说:
"我不会辜负党的委托。"
秦震的眼光变得温顺、和善、潮润:
"是啊,我们一定要千方百计。陈文洪,你记住,千方百计……"
陈文洪理解秦震未尽的语言,那意思就是要陈文洪一定把白洁找到。
当陈文洪按照兵团副司令的要求作了肯定的回答,秦震挥了挥手,转身走去。
现在,当他终于踏上这条街道,忽然,心头一阵滚烫,无法抑制激动之情。
他仿佛看见了白洁,捧着水灵灵的白百合花的白洁向他走来……
(那天傍晚,他从秦震那里知道了白洁在武汉监狱里的消息。从秦震住处出来以后,在石块镶嵌的小径旁一眼看到一丛百合花,从暮色里现出朦胧的白色。他立刻就想起延安的那个月明之夜……)
陈文洪枪林弹雨,身经百战,素以沉着镇定著称。可是,当他一步步走近监狱大门时,他却抑制不住心跳了,他感觉到自己额头上全是汗水,是怯懦吗?是恐慌吗?是失望吗?不,不,陈文洪像在和谁争辩,从汹涌的心潮里鼓起一股勇气:
"我一定要亲自解救她!"
--白洁在朝他笑……
他信心百倍,一往直前。是的,他每走一步就离白洁愈近一分了,他立刻就和她见面了,他就要握住她的双手了,这种殷切的渴望凝成一股力量,他感到比勇敢还勇敢,比镇定还镇定,他加速脚步。
这时,有几个战士迅速地跑到他前面去了,而他又迅速地超过他们,他要亲手砸开这个地狱的大门,他要亲手接出受尽折磨,历尽苦难的亲骨肉、亲兄弟、亲姐妹。他大口喘着气朝监狱大门跑去。就在这时,监狱的大门忽然自行慢慢打开来。
陈文洪一下愣住了。
他来不及思索,立即被一种景象所感动了。
黑压压的人群从敞开的大门口出现,原来监狱长那伙万恶之徒,在紧急关头,已经逃得无影无踪。少数看守们见解放军来到,一方面讨好囚徒,一方面也算对解放军有个交代,就慢慢打开监狱大门,于是所有被监禁的人从里面奔涌而出。
这些人长期在黑地里禁闭着,一下来到阳光之下,禁不住灿烂阳光的照射,一时之间睁不开眼。
陈文洪想先说一句话,可是他举起手来,却没说出什么话。他在寻找,但又来不及寻找。
穿着褴褛的、像晒干了又发潮发霉的烂菜叶一样的囚衣,他们和她们的头发像野草一样乱蓬蓬的,给小风吹得微微颤抖。
那是几秒钟的骤然间意外的僵持。
突然一下,他们双方都明白过来了。是的,黑夜到了尽头,黎明已到面前,他们来不及欢笑,而是热泪倾注而下。
从监狱里涌出来的人潮里面,有人举着破烂的草席,草席上写着黑色的大字。他们似乎早已做好了庄严而隆重的会面的准 备。陈文洪眼前出现的现象是杂乱的,模糊的,一时分辨不清的。他听见他们和她们那衰弱而又激动的喊声,他看到无数个激情的面孔,无数双发亮的眼睛。但他又 无法单独分辨哪一个面孔是什么样,哪一双眼睛是什么样。就在这时,一个人突然朝他扑了过来,是一个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女人,她踉踉跄跄,眼看就要跌倒。 陈文洪张开两臂抱住了她,她两手抓住他的膀臂,摇撼着。她是白洁吗?难道这就是苦苦寻找的白洁吗?!不过,这个女人用力地懦动着嘴唇,吐出两个字:
"白洁……"
"你不是白洁?白洁现在在哪里?……"
他没得到回答。这个衰弱的女人,经不起兴奋与刺激,一下昏迷过去了。
人间有多少激动,仿佛都凝聚在这里了。
人间有多少悲恸,仿佛都凝聚在这里了。
陈文洪看出这不是白洁,但一下就明白这是自己的同志。他把这个妇女横抱起来,他觉得她的身子那样轻,就像抱住一堆晒干的柴禾一样,他把她交给战士们。
这时监狱门前挤得人山人海,有从监狱里出来的"犯人";有来寻找亲人的家属。有的骤然相见,立刻拥抱起来,发出哭 声,有的觅人不见,空自张口在那儿呼喊。可这时还不断有人从监狱大门里继续往外涌,举着破席片做成的旗子,呼喊着欢迎的口号。阳光在人群中闪烁发亮,席片 散下的草屑在半空里飘扬。这一切,激动中的肃穆,悲壮中的庄严,格外催人泪下,有些战士被没有亲人来接的人抱住,彼此都发出渗透人心的呜咽。
这是石破天惊的一刻。
这是晴空霹雳的一刻。
这是黑暗地狱终于被天堂阳光照亮的一刻。
陈文洪无法抑制自己,他挤入人群中,他在寻找,他在寻找。
陈文洪在寻找,寻找,寻找。
他一直走到向外走的人群后面,这里零零落落还有几个腿脚不灵便的老人家。不久,人都走光,这个阴森的院落就更加阴森了。阴森加上非人生活中才会有的那股霉臭气味,令人感到恐怖。
陈文洪带着几个战士奔进牢房。
牢房地上,有破破烂烂的碎席头、破鞋烂袜,滚得到处都是的黑釉破瓷碗,横七竖八的竹筷子,地面一片灰尘狼藉,灰尘 上还有破竹席留下的印迹。监狱的高墙挡住阳光,屋里像山阴背后一样昏暗。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好像就是它们销磨了、吞噬了、吸吮了人们的血、肉、生命而丢 下的枯骨残渣。陈文洪站在这空洞无底的罪恶深渊之中,这深渊像张开的一只血盆大口,好像要把他的骨头也嚼烂咬碎,陈文洪感到一股阴森森的冷气向他扑来。他 又看见,黑糊糊的墙壁上,许多肥大的臭虫慌慌张张四处奔爬,老鼠闪着贼亮的小眼睛探头探脑,一听见脚步声,又藏匿得无影无踪。这些鬼魅魍魉、无耻之辈!一 股怒气冲上心头。他从这一间牢房冲到另一间牢房。
--白洁也许被严刑拷打动弹不得了吧?
--白洁也许被关押在谁也不知道的密室吧?
--也许,也许……
他愈来愈焦灼,像一股旋风,他砸开所有的门,捣烂所有的窗户。
他终于找到一间最狭小的牢房。
这里连牢房也不如,这是一片漆黑的岩窟洞穴,空空洞洞,一无所见。
陈文洪仿佛听到有微弱的呻吟……
这呻吟,这痛苦的呻吟,此时,却给他带来巨大的希望。
就像从黑茫茫的原野看到远处一点火亮,那样远,那样小,那样颤悸。但,现在这微弱的呻吟,对于陈文洪来讲却正是绝望中的一线生机。
他朝整个牢狱大声叫喊:
"白--洁--!"
空洞、阴森的整个监狱都发出回声:
"白……洁……"
警卫员拿了一只手电筒跑来。他打开电筒,照亮全屋。
他看到一副黑森森、冷冰冰的手铐脚镣丢在地中心。靠墙根下一片残席烂草上,抛着一堆囚衣,他肯定这就是关押白洁的 密室。他一把抓起囚衣,那囚衣上仿佛还残存着体温。是白洁的,一定是白洁的!他把囚衣抱在胸前,在牢房里转了一圈,想跑出去,可是又动弹不得,一股热流像 泉水一样在心房上潺潺流过,它颤人、它灼人。一种悔恨,一种煎熬,苦苦攫住他的灵魂。
突然,一阵寒栗从他脊梁上像电一样倏倏传遍全身,一时之间,他的整个心脏好像给什么拧得紧紧的,停止跳动、拧出鲜血,他整个地落入了万丈冰窟。
--为什么这副手铐脚镣丢在地中心?
--戴这副镣铐的人到哪里去了?
他问谁?是呀,他问谁?
他凝望着微微透进一点灰暗光线、结满蜘蛛网、钉着木栅栏的小窗口。那窗口活活像一双目睹一切、了解一切,却不会发出声音,因而充满哀伤的眼睛。
陈文洪不能再想下去:
她在这儿受过多少熬煎?
她产生过多少希求、燃烧过多少热望?
她有过多少不眠之夜。
她等待着亲人的到来。
"而我--来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