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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年前赵隆丧失了妻室,便舍弃自己的家,带着孤女亸娘一起住进部队,在部队中把她养活,从此他就没有了自己的家,同时也割断了和非军事的人间世界的联系。
这 个职业老军官的生活是完全、绝对地按照部队生活的板眼进行的,十分简单,却有着严格的纪律性。他自己早就习惯了它,不在乎有没有一个自己的家庭。可 是女儿毕竟是女儿,有许多超过军事生活范围以外的麻烦事情要他照顾,她成为他公生活中唯一的累赘。特别当他出去打仗,不能够再把女儿带在身边时,少不得要 操点心,把她寄托到同僚家里暂时安顿一下,自己才能脱空身体,了无牵挂地出去征战。可是在另一方面,长期来,父女两个相依为命,女儿又成为他私生活中最大 的安慰,那种儿女子的柔情的爱,与军队的严肃气氛格格不入,与他的为人行事也格格不入。这就是说,他摒弃了那种人间的,普通的方式,而用自己独特的硬派作 风爱着女儿。没有人料想到在他的铁石心肠中也有一个柔软部分,女儿常常用她的独特方式的柔情打动他这个部份。结果是:他离不开她,她离不开他。
现 在他们三言两语就决定了要他把女儿遣嫁到东京去,马扩家住保州,女儿嫁过去以后就要定居在保州,不得和他相见了。要是想到这点,也许他也会感到痛 苦。可是,现在盘据在他思想中的那个重大问题,足以排斥一切、压倒一切个人问题。他连想也没有多想一下,马上就跟刘锜约定,后天一清早动身,首途进京。
刘锜诧异了,遣嫁女儿也是人生大事,虽说军队中一切从简,谈不上什么置备嫁妆,饯别亲友,但是化个十天、八天时间,略略摒挡一下家务,总还是必要的。刘锜要他再考虑考虑行期。没想到得到的回答是:
“今天回家去跟女儿说一声,少不得到几家诸亲好友处去辞辞行。明天收拾一天,后天一早就走,还有什么牵挂、放不下手的?”
刘锜莞尔地笑了,原来他的老上司还是跟当年一样的急性子,还是跟当年一样,除了军旅大事外,他对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干不了的。
(六)
渭河早已冰冻,舟楫不通,他们只好赶陆路走。但是东去的官道也被漫天大雪封锁起来了。
大地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银子般地闪着亮光。
所有光秃秃的树枝,都好像盛开的梨花,这千树万树梨花不仅点缀了树枝,也在漫天飞舞。
那 似乎很遥远、又似乎近在眼前,一招手就会落入他们车马之间的山谷陵丘,平日飞扬浮动的黄土尘埃和重重叠叠的磴道山沟这时全被干燥的白雪松松地覆盖起 来,一切都变得臃肿不堪和界限不清了。它们欺骗着人和牲口的视觉,一个不小心就会岔出正道,跌落到同样被白雪松松覆盖着的干枯的涧沟中去,跌得头破血流。 因此在这日子里,除了绝对必要以外,很少有人出门。
他们几乎独自垄断了这条官道,稀少的辙痕,又被新的白雪遮没,只有经过好半天,才偶而听到一连串清脆的铃铛声和吆喝声,逆着他们的方向慢慢过来。
他 们一起挤在颠颠簸簸的大车里,一任那几匹喘着气、口中不断冒出热气的牲口拖着他们艰难地前进。进程显然是缓慢的。有时车辆一歪,半个轮子就陷进坑 洼,这时赶车的和坐车的都得下来,费了很大的劲,托起车轮,端正车身,才能继续前进。有时大车转过一个山坡,正好迎着风口,朔风怒涛般地狂吼着,把浮在表 层的干雪重新吹入天空,和天空中的飞雪,混在一起,迷糊了赶车者的眼睛。这时大车就不得不顾着风势暂时转过来避避风头。只有碰到风势较弱,又走在还没有被 破坏、比较好走的官道正中,肯定不会岔出去时,赶车人才活跃起来,大声吆喝着,把马鞭在天空中甩得噼啪作响。这不但为了赶车,也为了活动活动身体取暖。
大 车周围用粗毡围起来,它好像船帆一样,饱满地盛着风雪,一会儿在这里鼓起来,一会儿又在那里瘪下去。有时,毡幕突然裂开罅缝,朔风就带着拇指大小的 雪花飞舞进来,刀子般地割痛着人们的头脸,脖子和手。人们却趁此机会呼吸一口清冷的新鲜的空气,并且从还没有来得及掩盖上的罅缝里看到在眼前延展着的无穷 无尽的银色的道路。
在人们的思想中,也延展着无穷无尽的道路。
自从爹告诉她,将要把她送到东京去完姻以后,亸娘就陷入深深的迷惘中。
亸娘是一个在特殊坏境中培养出来的特殊的少女,但她仍然是个少女。
严 格地说,亸娘没有体验过一般人所谓的“家庭生活”。还在手抱的婴孩时间,她就失去了母亲,由爹带到部队去养大。那时,她实在太幼小了,不明白失去母 亲的悲痛意义,不明白她今后一生中为了弥补这个先天缺憾所要偿付的代价。在部队里,她和其他由于类似的情况带来的男孩一起玩耍,一起受到锻炼。在部队严肃 而紧张的空气中,在那绝对的男性化的集体中,她是唯一的例外。她是一朵花儿,可不是在暖房里养大,而是受到山风谷雨滋润培育成长的一朵野山花。她受到男伴 们的欢迎,她受到士兵和军官们普遍的钟爱,她有点撒野,然而是活泼伶俐的,爱娇的。但是随着岁月的消逝,她逐渐成长为一个少女,她很快就达到并且超过了那 个社会所许可的女孩子跟外界接触的最大限度的年龄。这一条铁律是那么森严,即使在没有女性的部队里也没有例外,一道无情的帷幕落下来,隔断了她与外界的接 触。人们仍然对她抱着友善的态度,可是无形中跟她疏远了。她又不像其他的女孩,家里有母亲、姐妹、养娘和女伴们,外面还可以和亲戚女眷们走动。她几乎是在 女性的真空中生活着,她反复而刻板地处理着日常事务,她劳动得多么勤快,她应付爹和自己的生活多么简单,多么有条不紊!但在她的意识中,却感觉到这里缺少 一点什么东西,缺少一种随着她年龄之长大、特别是为了弥补她的由衷的缺憾所要求的温馨的柔情。
她要求温柔地对待别人,爱抚别人,也要求别 人温柔地对待她、爱抚她。她要求自我牺牲,要求献身于人,却不要求别人给她以同样的酬答。所渭“自我牺 牲”,从最深刻的意义上说来,就是一种不要求酬报的执拗的爱。她把所有的柔情都倾注在爹身上,这不但因为她发现在严厉的表面底下,爹在内心中确是爱她的, 更因为除了爹以外,她接触的人是那样少,使她无法满足自己不断发展着的自我牺牲和献身的要求。
只有那个将要成为她丈夫的人和他的家庭才是 她生活孤岛中的一片绿洲。她带着特殊温馨的柔情回忆起十年前的往事。那时,爹出去对西夏作战,把她寄养在马 家,“他”的父亲和哥子们也一起赴前线了,家里只留下母亲,嫂子和尚未成丁的他。他们很快就成为亲密的伴侣。他比她大五岁,没有接受任何人的委托,就主动 担负起教育她的任务,教她读书、骑马、挽一张小小的角弓,教她射箭。这一切,他都是那么内行,显得完全有资格做她的老师。他是严格的——作为一个老师,给 她指定了一天之内必须完成的功课,绝不容许拖延,他也讲了许多古代和当时发生的故事,多半是关于战争方面的,要求她第二天能够一字不易地回讲给他听。她按 照他的要求做了,却产生一点学生对于过于严厉的老师常有的那种反感。“爹还没有那么严咧!”她想,“你倒管得这样紧!”于是她逗着他玩,故意没有做完功 课,或者有意讲错故事,惹他生气,等他说要责罚她的时候,一口气就做好功课,讲对故事,使他没有理由可以责罚她。
有一天,他们并骑出去驰 驱,他对她的骑术已经很信任了,可以允许她离开他的视线纵骑奔驰。可是那一次,她刚从一个小山坡冲下时,忽然从驹背上滑下来, 掉在地上。她听到他从后面气急败坏地驰上前来,她闭上眼睛,装作受了重伤的样子。他啜泣着,唤着她的小名儿,问她怎么啦?一连问了几声,她噗哧一声笑出 来,飞快地跃上马背,头也不回地飞驰回家。他从后面赶上来,超越了她,转过马头拦住她的去路,恨恨地骂道:“小蹄子摔了一跤不够,难道还想再拌一跤?”
这 是多么愉快的回忆,他平日老是一面孔正经地说:“好汉子要像把衮刀那样,用上好的精铁,灌了钢汁,经过千锤百炼,才打得出来。”没想到背着人时,他 也会啜泣流泪。她在飞快的一瞥中,看见他用乌黑的手背去擦眼泪,把脸都弄脏了。她想:上好的镔铁,打了几百锤、几千锤也不会淌出水的……
这 些愉快的回忆好像荡漾在天空中的游丝,只有在漫不经心中,才会偶而发现,而当她认真要去抓住它时,它却飘飘荡荡地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她不记得从什么 时候开始,他们的关系忽然变得疏远了,他即使到爹这里来,也只找爹说话,看见她,点个头儿就走开。她惹他生气了吗?她竭力在自己稚小的心灵中找寻这个使他 疏远了的原因,而找不出答案。后来,他从军去前线,愉快的回忆就完全中断了。不管她多么努力要用记忆的丝线把他们之间前前后后的关系绾结起来,可是做不 到。她再也不能够把断去的丝线续上。对于她,他是既亲密又疏远、既严厉又体贴的人。可是他只是一个梦里的幻象、一个镜中的影子。
现在爹明确地告诉她,这次出门是要把她遣嫁出去。她和爹一起首途出行,回来的时候可只剩下爹一个人了。完婚对于她只是一个模模糊糊、飘飘忽忽的抽象的概念,和爹分离却是个不可避免的现实。她首先考虑到的就是爹离不开她。
当 爹碰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情,绷着脸回来时,有谁逗着他,使他破颜一笑呢?每年深秋季节,爹发起气喘的老毛病,半夜里起来坐在床头咳嗽,有谁照顾他吃 药,给他轻轻扯上被子,免得受到风寒呢?还有爹这个老军人,几十年熟练地使用一杆三十斤重的铁槊,却拈不起一支细小的针。他的袄衲绽了缝,露出棉絮来,有 谁绘他缝补?他原来就是落拓不羁、不修边幅的,没有了她,他还会记得修剪须发、还穿得上一件像样的衣服?
这些生活的细节,在设想得特别周到的女儿的心目中,都放大成为无法克服的灾难了。
可是她还是不能不离开爹,被遣嫁出去,嫁给这个既亲密又疏远,既像是梦幻又可能是真实的人。这是在她生下来几百年、几千年以前就定下来的老规矩,所有的少女都离不开这个命运,她当然也不能例外。
这 是一条多么使她迷惘,又多么使她为之神往的道路。坐在颠颠簸簸的大车中,她回肠荡气、反反复复地就想着这一些,最后她下定了决心,既然不得不离开 爹,既然必须走上这条道路,那么她就坚决地迎上去吧!如果在他们之间失落了什么东西,她决心要把它找回来,如果联系着他们两人的丝线中断了,她要主动地把 它续上。她是个勇敢的少女,要求有一个完美的人生——当她在生命发轫之初,当她对于那个她不了解的、正待去参加入内的世界抱着美丽的憧憬的时候。
(七)
他们好不容易在傍晚时分来到郡河边,人与牲口的精力都已使用殆尽了,可是还有整整一半的旅程在等待他们呢!
他们在河边的一个小驿站里打尖过夜。
虽然在那一天的旅途中,各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活动,经过了那种消筋蚀骨的劳累以后,他们达到了共同的愿望,那就是希望有一间足以遮蔽风势,挡住寒流的屋舍,让他们歇一歇脚,忘掉疲劳的白天,舒服地享受一个安宁的夜晚,明天的事情到明天再安排。
在 郡河边的这所驿站是属于最小型的、简陋的驿站,统共只有一个驿卒在里外照顾,兼顾人和牲口。房舍早已破损不堪,东歪西斜,到处是罅漏,就是要起到遮 蔽风势,阻挡寒流的起码作用,似乎也很难做到。晚上,风势又重新变得猛烈起来,使得这所驿站好像在洪波惊涛中漂浮着的一叶孤舟一样。说它像孤舟,那倒是真 的,因为在周围十里之内,它是独一无二的建筑物。
所幸在这种气候里,没有其他的旅客,他们可以完全占有它。他们加旺了地炉里奄奄一息的火力,围坐在土坑旁取暖假寐,并且迅速沉入真正的酣睡中。
夜已经很深了,夹杂在狂吼的风声中,忽然听到门外有性急的铃铛声和叫门声。
“这早晚还来投宿,”被吵醒的驿卒一面拭着睡意犹浓的眼睛,不满地嘟哝着,“二更早过了。也不怕掉进冰窟窿里去见水龙王,那才叫你好受哩!”一面用职业性的,一下子就变得非常清醒的动作,披上老皮袄,点起灯笼,出去开门。
来 客似乎是骑了一匹火烧着尾巴的火焰驹疾奔而来的,似乎他的一只脚还没有跨下鞍桥,就大声在询问什么。驿卒不确定地回答了一句,他们的对答被关在门 外,并且被锐利地呼啸着的西北风吞没了。只有最后一句是清楚的,那时,他俩都已经跨进门内。“俺进去看看!”来客有力地说,然后嘱咐驿卒喂饱他的牲口,天 亮以前,他就要动身赶路。
这一切都是在所有驿站中随时可以碰到的情况,不值得注意。人们只是抱怨这个意外的干扰把他们的瞌睡打断了。只有 第一遭出门,对于遇到的一切事物都产生 新鲜感觉的亸娘才注意到它,听它,并且对它发生兴趣。她在自己的想象中刻划出这个来客究竟是怎等样人?为什么这样性急?并且在她的想象中出现了这个来客的 形象。有一种遥远的记忆把她和这个来客联系上了,当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忽然明确无误地断定这同乡人的口音是一个她曾经听到他说过话的熟人的声音。
“爹听,是谁在说话?”她轻轻把瞌睡中的爹推醒了。
刘 锜也同时惊醒了,听到了由于房门已被打开,很清晰地钻进棉帘子里的熟悉的声音,他们交换着惊讶的眼光,仿佛彼此在问:“这样的巧遇,难道可能的 吗?”但是棉帘掀处,说话者本人已经大踏步走进来。借着驿卒手里提着的灯笼微弱的摇曳不定的光,他们看清楚了来客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千里迢迢要去寻访的老 战友,马扩的父亲马政。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
“巧遇!巧遇!”
马政是为了多赶一站路,冒着去见水龙王的危险,策马陟冰渡河过来的。他的随从们由于脚力追不上,早被远远地甩落在几站之后了。他的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也在第一瞥中就认出朋友。
“果然是信叔,”他欣然欢呼道,“还有钤辖,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俺找得你们好苦呀。”
驿卒给新来的,有急差的军官送来分例的滚水,酒和蒸饼,剔亮了油灯,在地炉中又加上几块新的炭就走开。炭爆出欢迎新朋友的噼噼啪啪的炮仗声。由于人们的往来走动、水蒸气、酒香、灯光和炭的爆炸声,给这间冻结着的房间平添了不少生气,它好像从假寐状态中甦醒回来了。
马政顾不得寒暄几句,就一面擘开手里的蒸卷,大口地塞进嘴里去,一面谈起正经来。
原来从刘锜离开京师的一个多月来,时局又发生了急遽的变化。
先是马扩从金朝回来,把金朝的正副使节女真贵族遏鲁和渤海人大迪乌带到东京。这两个都是完颜阿骨打的亲信,是金朝的用事大臣,地位重要,不同于过去派来仅仅传达双方口信的泛泛之辈,因此受到朝廷的隆重接待,官家亲自在崇圣殿延见他们。
接着就正式谈判出师夹攻的具体日期。
奇 怪的是夹击之议,虽由宋朝首先提出,及至对方同意,讨论到具体问题时,宋朝方面竟提不出一个确定的日期。王、蔡二相因为没有把握使自己方面迅速出 师,又不愿对方出师过早,免得落了后手,采取了排日宴饮、陪伴游览等方法,使谈判长期拖延下去。他们绝没有想到,就在这段时间里,完颜阿骨打对辽发动一场 闪电进攻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昼夜急行军四百多里,袭破了辽的首都中京。辽天祚帝耶律延禧匆遽南逃,路经燕京时,只勾留得两天,就携带一批军队、官 员、宫眷直往云中的阴夹山方向逃去,从此躲着不敢出来。
现在的局势是:金军以全力封锁天祚帝的出路,三面兜捕他。燕京周围,局势云扰,抗辽义军蜂起,辽政府群龙无首,实际上已处于土崩瓦解的垂亡状态。
正 在边境侦事的马政探听到这些千真万确的消息,认为这是收复燕云千载难逢的良机,同时也怕金军先下手为强,分兵南北,略取河北、河东之地,对我国防线 构成莫大的威胁,因此立刻飞驰京师奏报。这时王、蔡二相也看到时势紧急,匆忙奏准官家,决定对策:一面仍由赵良嗣,马扩两个接伴金使,继续与他们酬酢宴 饮,羁縻时日,一面就派了解这一切情况的马政赍着朝命,前去西军,严令种师道迅即集中全师,限期三月底扫数开往河北前线雄州,听候进止。原定的太原会议取 消。如有愆误,即以抗旨论罪。
这不是宛转的疏通,而是严厉的朝命了。官家毕竟是官家,当马政陛辞之时,官家又作了口头指示,以缓和命令中 严厉的措辞。官家嘱咐马政到渭州时先去找刘 锜,两人会商后,再向种师道传旨。在口头解释时,“务要讲究措辞,使种师道以下将吏心悦诚服,前去赴命。休得严词迫令,寒了他们的心。”同时又给了马政新 任务,传达命令后,就留在军中参赞戎务,督同大军克日开拔,免得有所愆误。
屈指计算日程,马政估计到刘锜亟待复命,可能已经启程回京了。 他们西军中人的应用数学和东京一般官场中的应用数学不一样,后者的数值表现在口头和文字 上,前者表现在实用意义上。因此他一路沿着西去的官道,留心打听刘四厢的行止。却没想到在这深夜中,在这小小的驿站里和他们一行忽然邂逅相遇了,这真使他 非常高兴。
马政急于要知道西军将领对于伐辽战争的反应,刘锜扼要地介绍了他西行的经过,两人一起研究执行进军令的可能性和困唯。马政赍去 的朝旨既然如此严峻明 确,种师道除了迅速、切实执行以外,别无他途。刘锜估计到马政此去已无重大的阻力,他自己也该早些回京去缴旨复命、等待后令,还要考虑到赵隆晋京的任务, 因此决定分道扬镳,各人去完成各自的任务。
在马政、刘锜长篇大论地交谈着的时候,赵隆一反常态,很少插进话去。
“好慌!好慌!”他已经得出带着成见的结论,对他们的计议评价道,“这样匆忙、慌张之间决定的事,哪会有好结果?”
他 也对他们的谈话进行分析。他承认时局的确起了急剧的变化,正因为变化这样大,这样迅速,决策者更应冷静考虑,沉着应付。让一缸带着泥沙的水澄清了再 去舀,不要急于喝混浊的水,这是他们军部中人处事的原则。宁可失之迂缓,不可失之孟浪。他认为我方平时既缺乏准备,临时又没有周密的计划,匆忙决定,老是 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转,怎能打好这一仗?他又找出理论根据,“千里趋利者蹶上将军”,这种做法,正犯兵法之大忌。你们对这些不利因素都没有加以认真的考虑, 一心只想执行朝命,真可谓是利令智昏了。赵隆是个很难掩盖自己感情的人,当他产生了这种想法之后,听着他们谈话,他的不满情绪不禁流露出来。
在 马政的一方面,也并没有忘记亲家在座,他几次向赵隆移樽就教,都得到冷淡的反应,于是他明白了刘锜谈到的阻力就是来源于种师道的核心集团,而他这位 亲家恰巧就是这个集团的中心人物。他必须承认这个:他们的意见已经有了分歧。可是他没有时间向亲家从容解释了,更不想与他争辩。他们西军中人情逾骨肉,分 同生死。不管他们间有多大分歧,到头来总要被共同的利害关系捏合在一块的,他以亲切、热诚的态度,回答了他的冷淡、不满,力图冲淡他的气忿,这样就使他在 他们相处的关系中占了上风。
直到他们谈完正经大事后,赵隆才说到他这次东行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送女儿到东京去完姻。接着就把女儿唤来与公爹见礼。
马 政这才想到除了军国大事外,他们间还存在着儿女私事。他满意地看了看已经完全成长的亸娘,连声夸奖:“好姑娘,好姑娘!”借以弥补刚才对她的疏忽。 他又转过头来感谢他的老上司,老亲家亲自送亲的盛情,却不明白在这样军务倥偬、刻不容缓的瞬刻里,他的亲家怎么可能离开军队来料理儿女私事。
显然他们对于这场战争的看法、感情、把握战机之缓急是各趋极端的。
但是儿女私事在不妨碍公务的前提之下,也不得不办一下,他抱歉在前道:
“儿 子目前在京,尚有数月勾留。等到战事一起,不特愚父子必将去前线从事,就是亲家身为种帅左右手,也必要亲莅前线,参赞戎务的。因此婚事只得凑在战 前办好。”他特别向亸娘表示歉意道,“时间如此匆促,彼此又都有军务缠身,定不下这颗心来。婚事必然办得草草,亵慢了姑娘,于心更为不安了。”
“都监王事倥偬,眼见不得回京去主持婚礼,”刘锜义不容辞地把这副担子承担下来,“渐叔向来又不惯于俗务。如不见外,子充的婚事就交与愚侄去经办了。东京的事好办,两位都可放心,只是要都监写封家信给子充说了,此事才妥。”
他们两人一齐称谢。
马政还有些不放心地说:“这事让信叔去办,最是千妥万当。只怕信叔回京后,朝廷又别有差遣,不得闲儿,如之奈何?”
“都监放心,办事的人总是有的。”刘锜微笑一下,想起官家的诺言,料定自己也要上前线去的。只是计算日程,还有一段空隙,来得及给他们办好大事,再则,就算自己不得闲儿,家里还有个比他更能干,更可靠,更加千妥万当的人在等着呢,怕什么!
他向驿卒借副笔墨,剔亮了灯,就地炉边去烘开早已冻上的笔尖,让马政写了信,收在自己行囊中,才算了结了这件大事。
更漏将阑,这个残余的夜晚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了。马政只是略略打个睏儿,又立刻忙碌起来,准备上路。
马政是有权利可以谴责别人的人。
要 说服和帮助种师道,使他在短促的三个月时间里,把分散在各军区的十万大军集合起来,输送到几千里外的河北前线去,按照常识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情。他的任务就是要促使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为可能。从受命以来——实际上这个任务就是他自己向朝廷提出来的——他就感觉到自己的手里好像握着一团火球。他必 须珍重、吝惜每一个瞬刻。为了争取时间,他赍着朝命,独自西行,连伴当们也都远远地甩掉,没有一个相随。为了争取时间,在这样严寒的深夜中,他还冒险涉 冰,投宿驿站。他宁可缩短自己十年的生命来换取大军提早三天集中,因为他了解每一天的拖延对整个战局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他对待自己、要求自己简直到了苛 刻和残忍的地步,而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们一齐把他送出驿站。
大门刚打开,一阵刺骨的寒冽,好像一群正在嚎叫着的猛 兽向人们猛然扑来。这时天色犹黯,只有大面积的层冰和积雪把大地照得雪亮。他们仰头望见月亮缩成 一根弧形的细线,孤单地、不稳定地搁在一颗大树上。树枝抖下一点积雪,月亮就跟着抖动一下。凭借着这条孤单的线索,才使他们憬然地省悟到这将要来到的黎明 就是大年初一了。
“行程匆促,”刘锜感喟地说,“连得除夕晚都记不得了。”
“可不是又到了大年初一,真是马齿徒增,所事无 成。”这时马政正向驿卒讨来一把稻草,亲自把四只马蹄裹紧了,免得踏在冰上打滑,他回过头来对送行的亸 娘道,“过了一晚,姑娘又长大一岁,现在可是整整的二十岁了。”亸娘没来由地脸红起来,似乎长大了一岁年纪,是她的过错,要她对它负责一样。然后她看到公 爹紧一紧行装,捎上包袱,一翻身就跨上坐骑,借着反映到冰面上来的月光和雪光的指引,走上征途。
刘锜、赵隆一齐道声,“珍重!”
“俺这匹老马呀!”他挥挥手,在策动坐骑之前,还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完,“一旦拴上大车,就得横冲直撞,把行旅者直送到目的地。却顾不得自己力薄能鲜,叫人坐在里面,颠着晃着不舒服。”
亸娘感觉到这句谦逊的话是公爹特别向她说的。它连同“得、得……”的马蹄声以及被马蹄踏碎的冰裂声,搅和在一起,长期萦回在她的回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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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是《孙子兵法》里的话,意思说不能幻想敌人不来进攻,而要寄托希望于我已作好准备,敌人根本无法对我进攻。
②宋朝特用的量词,这里指三十万匹绢,二十万两银子。
③马植逃到北宋后,先后改易姓名为李良嗣、赵良嗣。
④当时西北人自称为自家,读为“洒家”;懑为“们”的意思,但有时也用于单数。
⑤军饷。
⑥“弼”是木制的弓夹,弓不用时用木夹夹起来以防日晒、受潮而发生高低不平的现象。
⑦当时北宋人称从辽的统治区域逃亡归来的各族官民为“归朝人”。
⑧宋人习惯称河东、河北为两河。
⑨景德,宋真宗年号。澶渊之盟订于景德元年(1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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