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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不知老师枉顾,请恕弟子失迎之罪!”罢官在家的前户科给事中瞿式耜,身穿礼服迎出大门外来,拱着手说。他那高大健壮的身躯微弓着,浓眉下面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专注地望着阶下,长方形的脸上现出恭敬严肃的神情。
这是钱谦益回到常熟之后半个月的一天下午,偏西的太阳从幽静狭长的巷子上空照下来,把高大漂亮的瞿府门楼的影子,清晰地勾画在大门对面的白粉影壁上,那影壁盖着讲究的瓦顶,还有雕砖镶边。
刚刚从四人抬大轿里走下来的钱谦益,听见这熟悉的招呼,抬起了头发花白的脑袋,黝黑的脸上露出亲昵的、几乎是讨好的笑容。
“哎,太亲翁,何必客气!”他大声说,迎上去,同趋步下阶的主人行礼相见,“说真的,一路上我还叨念着,怕你出门了呢!”
“没有。——二冯兄弟,还有云美、子长他们都来了,正在卿云阁里看字画呢!”
“噢,他们都来了么?”
“要是老师有事……”
“没事、没事!我也是随便走走。嗯,听说你新近收到一幅赵子昂,我正想瞧瞧!”
“是,请——”
“请!”
这样说完之后,两人便并肩朝宅子里走去。
在常熟城里,瞿式耜可算是同钱谦益关系顶深的一个人。他不仅是钱氏早年的学生,而且他的孙女儿又许给了钱孙爱。论学业渊源,他该称钱谦益做老师;论姻 亲关系,钱谦益却得反过来尊他一声“太亲翁”。不单如此,他们还曾一起在朝共事,一起在崇祯二年被温体仁排挤罢官;十多年间,他们同样一直在家赋闲,得不 到起用。前几年,有个叫张汉儒的本地帮闲,秉承温体仁的意旨,人京告发钱谦益在家贪肆不法,把瞿式耜也告了进去,结果师生二人又同时被捉拿进京,下狱问 罪。
幸而温体仁很快就倒了台,他们才逃过危难。因了这种种缘故,二人的关系,就确实非比一般。不过,瞿式耜生性鲠直,对钱谦益是恭敬而不阿谀。所以有些见不得人的事,钱谦益也避免找他商议。不过,既然落到了目前这种倒霉的境地,瞿家却又成了钱谦益寻求慰藉的理想去处了。
当钱谦益在瞿式耜的陪同下步入卿云阁时,先到的几位本地名流或坐或站,正在那里指手画脚地品评字画。看见钱谦益进来,大家便住了口,一齐迎上来同他相 见。这些名流,平时也都是钱府的常客,彼此熟悉得很。可是此刻钱谦益见到他们,却不由自主感到有点心虚。“嗯,不知他们可已听说那桩倒霉事?”他想,脸上 尽力装出从容镇定的样子,暗地里却十分注意每个人的神情。直到发现大家都没有异常的表示时,他才稍稍放下心来。“毕竟是交往多年,所以……”于是,他开始 分外热情地同大家行礼、寒暄,侧着耳朵倾听每一个人所说的每一句话,然后,带着亲切的微笑,回答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问题……“啊,牧老,你来,你来瞧这 画!他们说是宋徽宗,怎么会是宋徽宗!”一个兴冲冲的声音蓦地叫起来。那是一位名叫冯班的本地名士。他长着一个可笑的红鼻子,和一双狂热的、醉醺醺的眼 睛。
秃而亮的脑门上歪扣着一顶半新不旧的方巾,下面露出乱蓬蓬的头发,直裰的胸前尽是星星点点的油污酒迹。不过,别看他外表邋里邋遢,却写得一手好诗,对书法也颇有研究,在江南文坛上薄有名气,与他哥哥冯舒并称“常熟二冯”。
“咦,牧老,你快过来瞧啊!”冯班又叫,不管钱谦益正同别人说话。
“定远,你总是火烧眉毛似的!”钱谦益微笑着责备说,离开了交谈者,走到挂在墙上的一幅绢本宋画跟前。
这是一幅《芙蓉锦鸡图》:一枝盛开的木芙蓉自画的左上方斜伸下来,枝上伫立着一只羽毛璀璨的锦鸡。它的重量把花枝压得微微弯垂。一丛萧疏的秋菊安排在画的左下方,右上角则对称地翩飞着一双彩蝶。蝴蝶下面用瘦金书题着一首五言绝句:秋劲拒霜盛,峨冠锦羽鸡。
已知全五德,安逸胜凫鹥.右下方靠边署着:宣和殿御制并书钱谦益漫不经心地望着画幅。这幅画他在瞿式耜家里已经看过多次,而且反复讨论过它的真伪。
要在以往,他会立即说出自己的意见。不过此刻出于一种周到的考虑,他却想给冯班一点面子。
“定远,你说这画不是徽宗御笔,所据何来?”他侧过头问。
“咦,牧老你瞧那首题诗,第一句,‘秋劲拒霜盛’的‘盛’字,显系‘威’字之误!此处下一‘盛’字,不惟平仄欠工,而且不通!须是‘威’字方诗意畅达,而且谐韵。岂有堂堂御笔,而荒谬不经若此!
必系赝品而又出于极端下流无知者之手无疑!胺氚嗨怠笆ⅰ弊质俏笞郑娴共辉⒁獾健K呱锨叭ピ僮邢盖埔幌履鞘滋饣婕次⑿ζ鹄础5膊涣 ⒖趟灯疲炊愕阃罚骸岸ㄔ兜幕安淮恚饣蛐聿⒎堑谰实壅婕!!?“喂,怎么样?怎么样?啊?”一直瞪大眼睛等他回答的冯班,兴奋地跳起来,胜利地大 叫。
“可是……”“不过……”好几个声音同时表示不服气。
钱谦益摆摆手,让他们安静下来。
“我说这画并非道君真迹,是说可能如此。皆因宋时画院中,确有画师曾为道君代笔,所谓‘供御画’便是。不过,倘若此画果属此类,则题诗内断不致出现误 字。即使当时确有误题,亦必不敢以之进呈天子,更不敢任其流传,而必当即时毁去。”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望望大家,才又接着说,“其实,‘拒 霜’,乃木芙蓉之别称。‘拒霜盛’,是谓此花盛开。故‘盛’字并无不通。若改作‘威’字,反而不妥了……”这样一说,持不同看法的几个人都频频点头。冯班 却像被人掐住了喉颈的公鸡似的伸着脖子,瞪着眼睛,再也神气不起来。
“不过世上之事,阴差阳错,未可以常理度之者正复不少,所以亦不能以此论定。”钱谦益瞧了一眼冯班,又补充说,“但我观此画布局严谨,宾主分明,疏密 有致,色泽鲜妍,渲染精妙。即便是左下角上那丛不惹眼的小菊,亦摇曳多姿,刻意求工,故此画纵非道君御笔,亦当系北宋院画之精品——鄙人浅见如此,未知诸 位以为如何?”
这一席议论,说得大家都点头称是。只有冯班仍不服气,他咕咕哝哝地说:“我瞧那锦鸡就画得差劲儿,怪模怪样的,活像只断头鸡!”
这当儿,瞿式耜已经命人把《芙蓉锦鸡图》收起,亲自从箱子里挑了一幅,交给小厮挂上,一面对钱谦益说:“老师,这便是学生新近购得的那一幅赵子昂的《双马涉溪图》了。”
钱谦益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他忘了答瞿式耜的话,瞪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瞧着墙上。只见画轴在小厮手里缓缓转动着,首先露出一个仰着的马头,那用简练遒 劲而又富于变化的线条勾勒出的马头,筋肉毕现,鼻孔张开,眼睛里闪射着桀骜不驯的光芒,端的是神采焕发,顾盼惊人。然后是健壮的脖颈、飞扬的鬃毛……第二 匹马出现了,那是一匹花骢马。它正低着头,顽强地向前行进,下面,是八条强有力的腿,或屈或伸,在一道宽阔湍急的溪涧上蹴踏起飞溅的水花……全场人都被这 幅杰作的不寻常魅力吸引住了,静静地观赏着,谁都没有说话。
钱谦益更是如醉如痴。他一会儿退得远远地拈着胡子,眯起眼睛欣赏全貌,一会儿又走上前去,几乎把鼻尖贴着画面作细部的观摩,许久,才连连点头,叹道:“神品,神品!”
“若是老师喜爱,学生就此相赠。”瞿式耜说。
钱谦益蓦地一惊,忙不迭地回头瞧着主人,结结巴巴地问:“你说、你说……”“学生想将此画送给老师!”
“啊,这、这、这如何使得!太亲翁莫要作耍,不……这,我……”瞿式耜摆一摆手,淡然说:“区区一画,何足挂齿!”说着,回头吩咐小厮:“把这画收拾好了,待会儿,给钱老爷送过去!”
钱谦益不再推辞了,但是嘴里仍然喃喃地说道:“罪过、罪过!”
同时,斜起眼睛瞧着两个小厮把画收起来,装进一只长形的黄杨木盒子里,另外放到一张单独的桌子上,这才放了心似的,回过头去,向主人深深地作揖称谢。
其他客人见了,也围上来,带着羡慕的神情,纷纷向钱谦益道贺。
这时,一个声音蓦地叫起来:“啊哟,不得了!臭!臭不可闻!
混账,收起!听见没有?快收起!?
大家吃惊地回过头去,发现冯班站在一幅刚刚挂起来的书法跟前,用袖子拼命地捂着鼻子,另一只手气急败坏地挥舞着,又跳又叫。大家好奇地走前一看,原来 挂出来的是一幅宋代黄庭坚的自书诗《登快阁》。那书法苍劲瘦硬,笔笔有力举千钧之势,一望而知是幅精品。大家正有点摸不着头脑,只见冯班像是再也忍受不 了,他从人丛中一下子冲了出去,远远地站着,兀自掩鼻挥手,呜呜不休。
众人又惊奇又好笑。顾苓忍不住高声问:“定远兄,你这是怎么了,莫非这又是那下流无知之徒弄出的赝品?”
冯班远远地摇着头,但又不肯把衣袖从鼻子上放下来。大家只听见他咿咿唔唔地说着,却听不清他说什么。这时,他的哥哥冯舒说话了。
“小弟已知定远之意——”他慢吞吞地说,“只是,他持论太偏,见解虽奇,却有失忠恕温厚之道。他一生志业,只怕就吃亏在这一点上!”说到这里,他十分 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却停住了。这个冯舒,长得又高又瘦,性格同他的弟弟恰恰相反,说话行事总是慢条斯理,往往绕了半天圈子,还到不了点子上。大家都深知他 的脾气,明白催他也没用,都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他还嗜酒如命,这就更不好了。”冯舒又说,仰起头,瞧着屋梁,“比如去岁科考,他醉酒迟到,还侮辱宗师,结果,考了个六等……”听见他这样慢条斯理地揭着弟弟的短处,大家都暗暗好笑。
冯班远远听着,眼睛瞪圆了,他忽然把袖子放下来,大声说:“不用你说!我说!”
冯舒顿住了,他把目光从屋梁转移到弟弟身上,“你说,自然我就不用说了。”
他同意道,于是,重新退到一旁,不再开口了。
“列位,小弟平生论诗,第一等讨厌的,便是那劳什子江西派!”
冯班气呼呼地说,“江西之体,大抵有如农夫之指掌、驴夫之脚跟,本臭硬可憎,却自夸什么‘强蒋!又如老僧婺女之床席,奇臭恼人,却自夸什么‘孤高’!
再如老妪之教新妇、塾师之训弟子,语言面目,无不可厌,却自考什么‘我正经’!
这个姓黄的老家伙,乃是江西派第一个奇臭可憎之人。不意今日觌面相逢,却不是老大的晦气!”冯班说完,又把鼻子掩上了。
大家忍不住笑起来。孙永祚打趣说:“想不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冯定远,却被江西派吓得只差没跳墙而走!”
冯班摇头说:“冒犯了天地,不过粉身碎骨而已;碰上江西派,却教人如堕粪窖,五脏翻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黄老头儿万一有再起之日,我必远避,否则别寻生计,永不作有韵之语!”
瞿式耜微笑说:“既然定远兄如此说,这幅字竟是再也挂不得了,快快收起!”
待到小厮把字幅取下,重新收藏好,冯班才走回来,叹着气说:“经此番浊臭一冲,必损我三日诗思!”
在这番闹腾的当儿,钱谦益一直没有插话。因为他的整个心思,都关注在那幅赵子昂的《双马涉溪图》上了。从冯班逃开去的一刻起,他就退坐在一张花梨木圈 椅上,脸上虽然也跟着大家一起微笑,眼梢却不住地往搁着画匣的方向瞄,恨不得立即就把那幅现在已经属于他的宝贝抱回家去,关起门来细细地重新欣赏。只是考 虑到礼貌,他才勉强忍住了。好容易捱到关于黄庭坚和江西诗派的这场风波告一段落,他就站起来,准备告辞。然而,这时候,瞿府的一名家人扬着拜帖,走进来禀 告说:“许大相公求见,说有要事马上面陈钱老爷!”
这位许大相公,名叫许隽,是本县的一名老秀才。因为会写几句诗,尤其善于把眼前的事物七拼八凑地弄进诗句中,造成一种离奇滑稽意味,使人读来,往往忍 俊不禁,所以钱谦益平日同他也时有来往。如今听说他巴巴地追踪到瞿府来,说有什么要事相告,倒教钱谦益吃了一惊。他回头望了望大家,只好暂时打消告辞的念 头,重新坐下来。
许隽很快就出现了。他头发花白,戴着一顶旧毡帽,一身玄色布直裰洗得发白,右边袖子的手肘处还打了个大补钉,脚下一双旧黑布鞋有好几处都脱了线,露出白袜子。不过,他的表情却十分神气,红扑扑的一张脸,宽颧骨、狮子鼻,走路时微昂着头,大摇大摆,显出目空一切的样子。
“哦!牧老,你原来躲在这儿快活,却叫我好找!”许隽气咻咻地叫,同大家行过礼,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茶!”他大声说,不客气地瞅瞅瞿式耜。
瞿式耜朝小厮做了个手势,茶端来了。许隽接过,一口喝干,用袖子擦擦胡子,这才像喘过了一口气。
“牧老,这江南的士习,是越来越不成话了!”他说。
“啊,怎么?”
“他们造作谣言,无事生非,由来已久,这也罢了。可是,这一回竞造到你老哥头上,你说可气不可气!哼,还亏他们是复社!”
听了这话,大家都不由得“氨了一声。钱谦益的脸却一下子红了,他动了动嘴巴,想说句什么,可是终于没有勇气说出口。
“前几日,弟上姑苏去了一趟,”许隽接着说,显然没有发现钱谦益的神情异常,“那一天,闲着无事,便到书坊走走,想拣两本新选的墨卷,却碰到两个方巾 朋友在那里闲讲。弟起始也没在意,后来听他提到牧老,便留了心。谁知不听犹可,一听,真差点没给他气死!歉霾恢切辗交故切胀舻男⌒笊涸斐鲆欢温 烊龌训钠嫖爬矗的晾先绾瓮├镏芨罄洗ǎ胩嫒钤埠7缚眩跹苤僭Α⒊露ㄉ镀疲厦盼首铩K档没盍钕郑酚薪槭隆J堑芷还锨巴 纾担骸蹦晾鲜俏业睦嫌眩颐翘焯煸谝豢槎趺淳兔惶嫡馐拢磕忝强炜毂兆欤坏脑诖宋廴饲灏祝‘谁知那两个小畜生笑嘻嘻地说:“若要人不知,除 非己莫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