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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分娩
这天,程先生下班后到王琦瑶处,见她脸色苍白,坐立不安,一会儿躺倒,一会儿站起,一个玻璃杯碰在地上,摔得粉碎,也顾不上去收拾。程先生赶紧去叫来一辆三轮车,扶她下楼,去了医院。到医院倒痛得好些了,程先生就出来买些吃的做晚饭。再回到医院,人已经进了产房,晚上八点便生下了,是个女孩,说是一出娘胎就满头黑发,手脚很长。程先生难免要想:她究竟像谁呢?三天之后,程先生接了王琦瑶母女出院,进弄堂时,自然招来许多眼光。程先生早一天就把王琦瑶的母亲接来,在沙发上安了一张铺,还很细心地准备了洗漱用具。王崎瑶母亲一路无言,看程先生忙着,忽然间说了一句:程先生要是孩子的爸爸就好了。程先生拿东西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他想说什么,喉头却硬着,待咽下了,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装没听见。王琦瑶到家后,她母亲已炖了鸡汤和红枣桂圆汤,什么话也没有地端给她喝,也不看那孩子一眼,就当没这个人似的。过一会儿,就有人上门探望,都是弄堂里的,平时仅是点头之交,并不往来,其时都是因好奇而来。看了婴儿,口口声声直说像王琦瑶,心里都在猜那另一半像谁。程先生到灶间拿热水瓶给客人添水,却见王琦瑶母亲一个人站在灰蒙蒙的窗前,静静地抹着眼泪。程先生向来觉得她母亲势利,过去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在楼下叫王琦瑶,她连门都不肯开,只让老妈子伸出头来回话。这时,他觉着她的心与他靠近了些,甚至是比王琦瑶更有了解和同情的。他站在她的身后,慑略了一会儿,说道:伯母,请你放心,我会对她照顾的,说完这话,他觉着自己也要流泪,赶紧拎起热水瓶回房间去了。
过了一天,严师母来看王琦瑶了。她已经很久没有上门,早听娘姨张妈说,王琦瑶有喜了,挺着肚子在弄堂里进出,也不怕人笑话。其时,康明逊和萨沙都销声匿迹了似的,一个闭门不出,一个远走高飞,倒是半路里杀出个程先生,一日三回地来。严师母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但自视对王琦瑶一路的女人很了解,并不大惊小怪,倒是那个程先生给了她奇异的印象。她看出他的旧西装是好料子的,他的做派是旧时代的摩登。她猜想他是一个小开,舞场上的旧知那类人物,就从他身上派生出许多想象。她曾有几回在弄口看见他,手里捧着油炸臭豆腐什么的,急匆匆地走着,怕手里的东西凉了,那油浸透了纸袋,几乎要滴下来的样子。严师母不由受了感动,觉出些江湖不忘的味道,暗里甚至还对王琦瑶生出羡嫉。这时听说王琦瑶生了,也动了恻隐之心,感触到几分女人共同的苦衷,便决定上门看望。王琦瑶的母亲看出严师母身份不同,有一些安慰似的,脸色和悦了一些,泡来茶,一同坐下聊天。程先生上班去了,就只这老少三个女人,互诉着生产的苦情。比起来,王琦瑶多是听,少是说,因不是来路明正的生产,不敢居功似的。严师母和她母亲却是越说越热乎,虽然是多年前的事情,一点一滴都不忘怀的。她母亲说到生王琦瑶的艰辛,不觉触动心事,又红了眼圈,赶紧推说有事,避到炊间去了。留下这两人,竟一时无语。婴儿吃足了奶已睡着,卷在蜡烛光里,也看不见个人形。王琦瑶低头剔着手指甲,忽然抬头一笑。这一笑是有些惨然的,严师母都不觉有一阵酸楚。王琦瑶说:严师母,谢谢你不嫌弃我,还来看我。严师母说:王琦瑶,你快不要说这样的话了,谁嫌弃你了?过几天我去叫康明逊也来看你。听到这个名字,王琦瑶把脸转到一边,背着严师母,停了一会儿才说:是呀,我也有好久没看见他了。严师母心里狐疑,嘴上却不好说,只闲扯着要重新聚一聚,可惜萨沙不在了,去西伯利亚吃苏联面包了,不过,补上那位新来的先生,也够一桌麻将了。说到这里,便问王琦瑶那位先生姓什么,贵庚多少,籍贯何处,在哪里高就。王琦瑶—一告诉她后,她便直截了当问道:看他对你这样忠心,两人又都不算年轻,为什么不结婚算了呢?王琦瑶听了这话又是一笑,仰起脸看了严师母说道:我这样的人,还谈什么结婚不结婚的话呢?
又过了一天,康明逊果然来了。王琦瑶虽是有准备,也是意外。两人一见面,都是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她母亲是个明眼人,见这情形便走开去,关门时却重重地一摔,不甘心似的。这两人则是什么也听不见了,自从分手后,这是第一次见,中间相隔有十万八千年似的。彼此的梦里都做过无数回,那梦里的人都不大像了,还不如不梦见。其实都已经决定不去想了,也真不再想了,可人一到了面前,却发觉从没放下过的。两人征了一时,康明逊就绕到床边要看孩子。王琦瑶不让看,康明逊问为什么,王琦瑶说,不让看就是不让看。康明逊还问为什么,王琦瑶就说因为不是他的孩子。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康明逊问:不是我的是谁的?王琦瑶说:是萨沙的。说罢,两人都哭了。许多辛酸当时并不觉得,这时都涌上心头,心想,他们是怎样才熬过来的呀!康明逊连连说道:对不起,对不起。自己知道说上一万遍也是无从补过,可不说对不起又说什么呢?王琦瑶只是摇头,心里也知道不要这个对不起,就什么也没了。哭了一会儿,三岛瑶先止住了,擦干眼泪说道:确是萨沙的孩子。听她这一说,康明逊的眼泪也干了,在椅子上坐下,两人就此不再提孩子的话,也像没这个人似的。王琦瑶让他自己泡茶,问他这些日子做什么,打不打桥牌,有没有分配工作的消息。他说这几个月来好像只在做一件事,就是排队。上午九点半到中餐馆排队等吃饭,下午四点钟再到西餐社排队等吃饭,有时是排队喝咖啡,有时是排队吃咸肉菜饭。总是他一个人排着,然后家里老老少少的来到。说是闹饥荒,却好像从早到晚都在吃。王琦瑶看着他说:头上都吃出白头发来了。他就说:这怎么是吃出来的呢?分明是想一个人想出来的。王琦瑶白他一眼,说:谁同你唱“楼台会”!过去的时光似乎又回来了,只是多了床上那个小人。麻雀在窗台上啄着什么碎屑,有人拍打晒透的被子,啪啪地响。
程先生回来时,正好康明逊走,两人在楼梯上擦肩而过,互相看了一眼,也没留下什么印象。进房间才听王琦瑶说是弄堂底严师母的表弟,过去常在一起玩的。就说怎么临吃晚饭了还让人走。王琦瑶说没什么菜好留客的。王琦瑶的母亲并不说什么,脸色很不好看,但对程先生倒比往日更殷勤。程先生知道这不高兴不是对自己,却不知是对谁。吃过饭后,照例远那婴儿玩一会儿,看王琦瑶给她喂了奶,将小拳头塞进嘴巴,很满足地睡熟,便告辞出来。其时是八点钟左右,马路上人来车往,华灯照耀,有些流光溢彩。程先生也不去搭电车,臂上搭着秋大衣,信步走着。他在这夜晚里嗅到了他所熟悉的气息。灯光令他亲切。是驻进他身心里的那种。程先生现在的心情是闲适的,多日来的重负终于卸下,王琦瑶母女平安,他又不像担心的那样,对那婴儿生厌。程先生甚至有一种奇怪的兴奋心情,好像新生的不是那婴儿,而是他自己。电影院正将开映第四场电影,这给夜晚带来了活跃的空气。这城市还是睡得晚,精力不减当年。理发店门前的三色灯柱旋转着,也是夜景不熄的内心。老大昌的门里传出浓郁的巴西咖啡的香气,更是时光倒转。多么热闹的夜晚啊!四处是活跳跳的欲望和满足,虽说有些得过且过,却也是认真努力,不虚此生。程先生的眼睛几乎湿润了,心里有一种美妙的悸动,是他长久没体验过的。康明逊再一次来的时候,王琦瑶的母亲没有避进厨房,她坐在沙发上看一本连环画的《红楼梦入这两个人难免尴尬,说着些天气什么的闲话。孩子睡醒哭了,王琦瑶让康明逊将干净尿布递一块给她,不料她母亲站了起来,拿过康明逊手中的尿布,说:怎么好叫先生你做这样的事情呢。康明逊说不要紧,反正他也没事,王琦瑶也说让他拿好了。她母亲便将脸一沉,说:你懂不懂规矩,他是一位先生,怎么能碰这些屎尿的东西,人家是对你客气,把你当个人来看望你,你就以为是福气,要爬上脸去,这才是不识相呢!王琦瑶被她母亲劈头盖脸一顿说,话里且句句有所指,心里委屈,脸上又挂不住,就哭了起来。她这一哭,她母亲更火了,将手里的尿布往她脸上摔去,接着骂道:给你脸你不要脸,所以才说自作自践,这“践”都是自己“作”出来的。自己要往低处走,别人就怎么扶也扶不起了!说着,自己也流泪了。康明逊蒙了,不知是怎么会引起来这一个局面,又不好不说话,只得劝解道:“伯母不要生气,王琦瑶是个老实人……她母亲一听这话倒笑了,转过脸对了他道:先生你算是明白人,知道王琦瑶老实,她确实是老实,她也只好老实,她倘若要不老实呢?又怎么样?康明逊这才听出这一句句原来都是冲着他来的,不由后退了几步,嘴里嗫嚅着。这时,孩子见久久没人管她,便大哭起来。房间里四个人有三个人在哭。真是乱得可以。康明逊忍不住说:王琦瑶还在月子里,不能伤心的。她母亲便连连冷笑道:王琦瑶原来是在坐月子,我倒不知道,她男人都没有,怎么就坐月子,你倒给我说说这个道理!话说到这样,王琦瑶的眼泪倒干了,她给孩子换好尿布,又喂给她奶吃,然后说:妈,你说我不懂规矩,可你自己不也是不懂规矩?你当了客人的面,说这些揭底的话,就好像与人家有什么干系似的,你这才是作践我呢!也是作践你自己,好歹我总是你的女儿。她这一席话把她母亲说怔了,待要开口,王琦瑶又说道:人家先生确是看得起我才来看我,我不会有非分之想,你也不要有非分之想,我这一辈子别的不敢说,但总是靠自己,这一次累你老人家侍候我坐月子,我会知恩图报的。她这话,既是说给母亲听,也是说给康明逊听,两人一时都沉默着。她母亲擦干眼泪,怆然一笑,说:看来我是多操了心,反正你也快出月子了,我在这里倒是多余了。说罢就去收拾东西要走,这两人都不敢劝她,怔怔地看她收拾好东西,再将一个红纸包放在婴儿胸前,出了门去,然后下楼,便听后门一声响,走了。再看那红纸包里,是装了二百块钱,还有一个金锁片。
程先生到来时,见王琦瑶已经起床,在厨房里烧晚饭。问她母亲上哪里去了,王琦瑶说是爹爹有些不舒服,她这里差几天就满月,劝母亲回去了。程先生又见她眼睛肿着,好像哭过的样子,无端的却不好问,只得作罢。这天晚上,兴许少了一个人的缘故。显出了沉闷。王琦瑶不太说话,问她什么也有些答非所问,程先生不免扫兴,一个人坐在一边看报纸。看了一会儿,听房间里没动静,以为王琦瑶睡着了,回过头去,却见她靠在枕上,两眼睁着,望了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他轻轻走过去,想问她什么,不料她却惊了一跳,回头反问程先生要什么。她的眼睛是漠然警觉的表情,使程先生觉着自己是个陌生人,就退回到沙发上,重新看报纸。忽听窗下弄堂里嘈杂声起,便推窗望去,原来是谁家在鸡窝里抓住一只黄鼠狼。那人倒提着黄鼠狼控诉它的罪孽,围了许多人看,然后,人们簇拥着他向弄口走去。程先生正要关窗,却在空气里嗅到一股桂花香,虽不浓烈,却沁入肺腑。他还注意到平安里上方的狭窄的天空,是十分彻底的深蓝。他心里有些跃然,回过头对王琦瑶说:等孩子满月,办一次满月酒吧!王琦瑶先不回答,然后笑了笑说:办什么满月酒!程先生更加积极地说:满月总是高兴吉利的事。王琦瑶反问:有什么高兴吉利?程先生被她问住了,虽然被泼了冷水,心里却只有对她的可怜。王琦瑶翻了个身,面向壁地躺着,停了一会儿,又说:也别提什么满木满月了,就烧几个菜,买一瓶酒,请严师母和她表弟吃顿便饭,他们都待我不错的,还来看我。程先生就又高兴起来,盘算着炒几个菜,烧什么汤,王琦瑶总是与他唱反调,把他的计划推翻再重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执着,才有些热闹起来。
这天下午,程先生提前下班,买了菜到王琦瑶处,两人将孩子哄睡了,便一起忙了起来,一边忙一边说话。程先生见王琦瑶情绪好,自己的情绪也就好,将冷盆摆出各色花样,紫萝卜镶边的。王琦瑶说程先生不仅会照相,还会赢任啊!程先生说:我最会的一样你却没有说。王琦瑶问:最会的是哪一样?程先生说:铁路工程。王琦瑶说:我倒忘了程先生的老本行了,弄了半天,原来都是在拿副业敷衍我们,真本事却藏着。程先生就笑,说不是藏着,而是没地方拿出来。两人正打趣,客人来了,严师母表姐弟俩一同进了门,都带着礼物。严师母是一磅开司米绒线,康明逊则是一对金元宝。王琦瑶想说金元宝的礼过重了,又恐严师母误以为嫌她的礼轻,便一并收下,日后再说。大家再看一遍孩子,称赞她大有人样,然后就围桌坐下,正好一人一面。程先生同这两位全是初次见面。严师母见过他,他却没见过严师母,和康明逊则是楼梯上交臂而过,谁也没看清谁。这时候,便由王琦瑶作了介绍,算是认识了。严师母在此之前就对程先生有好印象,便分外热情,见面就熟。程先生虽是有些招架不住,可也心领她的好意,并不见怪。相比之下,康明逊倒显得拘谨和沉默,也不大吃菜,只是喝温热的黄酒,一瓶黄酒很快喝完了,又开了一瓶。程先生说要去炒菜,站起来却有些摇晃,王琦瑶就说她去炒,按他坐下。他抬起手,在王琦瑶按他的肩的手背上抚摸了一下,王琦瑶本能地一拍手。对面的康明逊不禁看他一眼,是锐利的目光。程先生心里一动,清醒了一半。
王琦瑶炒了热菜上来,重又入座。严师母也脸热心跳的有了几分醉意。她向程先生敬一杯酒,称他是世上少有的仁义之士,又说是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话都说得有些不搭调,可也是借酒吐真言,放了平时则是难出口的。严师母自己敬了酒不算,又怂恿康明逊也向程先生敬酒。康明逊只得也举酒杯,却不晓得该说什么,看大家都等着,心里着急,说出的话更不搭调,说的是:祝程先生早结良缘。程先生照单全收,都是一个“谢”字,然后问王琦瑶有什么话说。王琦瑶看程先生的眼睛很不像过去,有些无赖似的,不知是喝了酒还是有别的原因,心里不安着,脸上便带了安抚的笑容,说:我当然是第一个要敬程先生酒的,就像方才严师母说的,“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要说知心,这里人没一个比得上程先生对我的,程先生是我王琦瑶最难堪时的至交,王琦瑶就算是有一万个错处,程先生也是一个原谅,这恩和义是刻骨铭心,永世难报。程先生听她只说思义,却不提一个“情”字,也知她是借了酒向他交心的意思,胸中有无穷的感慨,还是伤感,眼泪几乎都到了下眼睑,只是低头,停了一会儿,才勉强笑道:今天又不是我满月,怎么老向我敬酒,应当敬王琦瑶才对呢!于是又由严师母带头,向王琦瑶敬酒。可大约是方才的话都说多了,这时倒都不说话,只喝酒。喝着喝着,程先生与康明逊的目光又碰在一起,相互看了一眼,虽没看明白什么的,可心里却都种下了疑窦。这天的酒都喝过量了,程先生不记得是怎么送走的客人,也不记得洗没洗碗盏了,他一觉醒来,发现竟是睡在王琦瑶的抄发上,身上盖一床薄被,桌上还摆着碗碟剩菜,满屋都是黄酒酸甜的香。月光透过窗帘,正照在他的脸上,真是清凉如水。他心里很安宁,看着窗帘上的光影,什么都不去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