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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秉宸估计是佟大雷的主意,让不明就里的大夫前来摸底。这个老政客!以前想投靠他当副部长,整编情况下,知道胡秉宸不会再有多少发言权,说话不起什么作用,态度当然不同……想来形势更加不妙,连佟大雷也来觊觎他这个位置。真是英雄迟暮!
再骂一声大地主出身的官僚和职业官僚,就对茹风说:“帮我请个律师来!”
在此之前,胡秉宸和吴为谈婚论嫁的意识并不十分清楚。诚如茹风所说,胡秉宸未必甘心娶吴为为妻,别看胡秉宸的情书写得那样肉麻,把他对吴为的爱说得天花乱坠,如果不取消一大多妻制,吴为这样的女人,只合做个妾,那将是他们最理想的结局。
正是白帆们把他们赶到了一起,把他们孤立得只有紧靠才有所依,把他们逼得没有退路,只能铤而走险。
分开,服从传统的意识是臭名昭著;不分开,不服从传统的意识也是臭名昭著。既然如此,何必屈服呢?
茹风信以为真,及时请来律师。可从胡秉宸前前后后的表现来看,如果茹风再迟两天请律师,情况又会怎样?
当胡秉宸和律师的谈话在医院的各种气味以及护士们进出量体温、数脉搏、送药丸的间隙中,一字一句送进茹风的耳朵时,她这才觉得吴为和胡秉宸这场时续时断、是那么回事又不是那么回事的恋爱,有了一点真实感,并进入了实质性阶段。
那一阵儿,胡秉宸变得非常豪迈,“我这一生前几十年对得起中国人民,更对得起白帆,最后办的这件事也非常值得,不把吴为搞到手死不瞑目……我是一个认真的人,一定要把这件事办成,实在不行就通过法院。我要跟白帆讲清道理,通过法院其实对她不利,她不懂。”
胡秉宸最终的孤注一掷,感动了吴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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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秉宸真要和我离婚?………我?我是谁?一个为争取民族解放、人民自由和妇女解放奋斗了四十多年的老革命,竟被人休B,真是天大的屈辱和笑话,我能屈从吗?……”
对上给佟大雷打电话,“老胡起诉离婚了。”
“哦?再给吴为施加压力。社会主义社会,明目张胆夺人丈夫,真是目无党纪国法。还是预备党员嘛,这就更好办了,她那个单位的党委书记,是‘那位’延安时期的老战友……”既然已经下了水,索性游个痛快,现在佟大雷不再考虑投鼠忌器的问题,一心只想把事情闹大。
倒是白帆犹豫起来,她对女人,尤其有前科的女人,总是成见多多,“听说那位党委书记生活作风也有问题,连丈夫都是从最要好的同学手里抢来的。不但在延安时候生活作风有问题,进城之后的生活作风也很不检点,和某个部队上的领导也是闹得满城风雨。”
佟大雷一愣,有点扫兴,“人家现在是党委书记!能当党委书记恐怕总有她的道理。退一步说,我们现在也只好依靠此人,不管她正经还是不正经。”他冷笑了一下,不无恶意地补充道,“总不能为这事,先给吴为那个单位更换一个生活作风正派的党委书记吧。”
白帆没有意会佟大雷的不悦,“好吧,那就这样办吧。”
又给司机班打了个电话,“给我叫胡部长的司机……小秦呀,我要用车。”
白帆坐着车子一连跑了十几家,拿着她写就的联合声明——
……我们,认为胡秉宸同志在革命成功后,由于放松思想改造,致使资产阶级思想滋长,在道德败坏的吴为引诱下,产生了不正当的感情。为挽救我们的 革命同志,保护一个革命的家庭,一切有良知的同志都应该站在白帆同志一边,反对破坏这个经历了几十年革命考验的革命家庭,并给破坏这个家庭的人以应有的惩 罚……
“现在要看你们的态度和立场了。”白帆说。
老战友们毫不犹豫地签了名。这样的事和这样的女人,当然应该受到谴责和惩罚。
常梅两口子也签了名。他们在病床边对胡秉宸的许诺本就含糊,且感情用事,——不能因为对胡秉宸的感情,眼看着他把一世清白毁于一旦。
联名信不但很快送到法院,还由一位地下党的领导遗孀亲自出马,送交胡秉宸一份,以示郑重。
革命遗孀将带来的水果、亲手做的小菜一一放在胡秉宸的床头柜上,“你看,我还记得你爱吃辣椒炒茭白。茭白不好买,让小阿姨跑了好几个菜市场才买到。”
胡秉宸微笑地回忆起这位老妇人按在发报键上短而粗的手指。那时,他从指法、发报频率上就能分辨出谁在发报。她拉了一把椅子在病床前坐下,“怎么样?睡得好不好?”
“还可以。”“什么是还可以?”又拿起胡秉宸枕旁的书,一面闲闲地翻着,一面亲呢地数落着他,“要睡好,不要胡思乱想。这是什么书?你的兴趣太广泛,从前就是这样,这种书有什么意思?”
胡秉宸容忍地笑笑,对过去一同出生人死的“老大姐”的教诲,不管同意不同意,都得这样笑。
“白帆说你老喜欢看乱七八糟的书,结果怎么样?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合上那本满纸无谓、虚无、不着边际文字的书,摇摇头。胡秉宸真是病人膏盲了?她摘下老花镜忧心地望着胡秉宸。
胡秉宸甚至觉得她会在他脑袋上敲几下,或是在他的屁股上打几下,她的眼神里充满厚爱和责怪。可是胡秉宸不明白,她,也就是他们,既然如此厚爱他,为什么不能懂得他?也许始终没有懂得过。
她那灵活机敏地敲打过发报键的手指,也不肯在那本书的任何一行文字上稍作停留;
这是为什么,亲爱的共生死的战友?难道我们只能在那一个时期、在那一点上沟通?
“我也不会拐弯抹角,咱们之间也用不着,听说你和一个叫吴为的女人不清不楚,还要和白帆离婚?”
胡秉宸沉默着,是默认的沉默。
他的坦然是不是有点厚颜无耻?
像是眼瞅着胡秉宸把一件珍贵的物件生生打碎。要是他犹豫一点,忌讳一点,可能她只会伤心而不是激怒。胡秉宸怎么能这样堂而皇之、光明正大、毫不 忌讳地承认了,而且还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就凭这种眼神,事情也没有了挽回的余地,“难道你真要和我们大家,和你革命的历史决裂吗?”
胡秉宸摇摇头,“不。”他又摇摇头。她不明白胡秉宸那有点伤感的摇头意味着什么。他们真的不能互相明白了。而在那个时期,他们之间用的语言是那样明确:报告,某某地区,敌军某某师、某某团正在向某某地区聚集……某年某月某日,在某某处,与某某某接头,暗号……
像他们这种人,怎么能有这样伤感的眼神?他们是洪流,是波澜壮阔……可胡秉宸现在好像脱离了这洪流的挟带,头也不回,蜿蜒地、力单势薄地流去了,流向那起起伏伏、坎坎坷坷的不毛之地……可她的原则又被战友情所摇晃,激怒又被怜惜所软化。
“我希望得到你们的理解。”胡秉宸看了看摆在床头柜上的那十六个人声势浩大的联名信,——由于几十年的同,志之谊,每个名字都有千钧之力。“回头吧,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白帆说了,只要你回头,她可以不计前嫌,我们也都期待着你。”
他又摇摇头。“真是冥顽不化!这可是你要和我们决裂,而不是我们抛弃你。正因为我们是多年的老战友,所以我们绝不会迁就你的错误,我们会坚 持……”她差一点就要说“我们会坚持和你斗争下去”,可她也不明白,平时说起来挺顺口的那句话,此时却说不下去了,“直到你改正这些错误的想法为止。
你可知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
“知道。”发完火,她又觉得对胡秉宸太过残忍,效果也不像她预期的那样,也许她白白地残忍了一回却没有征服他。她太了解胡秉宸了,一旦认准什么 是不会回头的。她心里很乱,甚至有些痛苦,好像预感到他们的刀将会毫不犹豫地向这个不肯回头的人头上砍去。她想起他们当年爱唱的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 上砍去——”刀在他们手里拿着,可这刀似乎又不能为他们所完全控制,到头来,他们也许不得不亲手斩了这个和他们曾经亲如手足的人。她既为白帆不平,又为胡 秉宸惋惜,痛心疾首地说:“老胡,你从来不是这样一个糊涂的人,我真想见见这个不要脸的下贱女人,看看她到底有什么本事,用什么手段把你迷惑成这个样子! 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种女人,还不是看上你的地位、你的钱,要不她年纪轻轻,怎么票上你这个老头子!”
“别说了!”胡秉宸大吼一声,可又马上缄口住声,然后尽量压低声音说,“对一个你们根本不了解的人,不能这样议论……她在这件事情上一点儿责任也没有。”
说完这句话,胡秉宸轻松了。自这段私情以来,他始终有一种负罪感,不论对白帆还是对吴为。
他的心一点也不安宁,即使把吴为拥在怀里的时候,即使他十分投入的时候,也感到那种腐蚀的隐痛。一直不清楚缘由何在,或是说,实在知道缘由何 在,却不敢正视。现在这缠为一团的隐痛,突然被激发为可以显现的符号,而他也大声清楚地喊出了这个符号,于是对自己有了一种满意,一种为自己的勇敢而生的 感动。也似乎越过了-个障碍、一个高度,因为他完成了男人对女人的责任,也就完善了作为-个男人的人格。
事已至此,她已无话可说,他们如同宣战后的两国元首,既客气又带着决一死战的决心分手了。
胡秉宸振作起精神,与她,以及由她代表的既是昔日战友又是今后的对手,告别。
“好自为之吧!”她满带感情地说。
“三十年后,人们会说我胡秉宸还是一条好汉。”
“这样做没有好结果。”
“没有好结果,比没有结果强。”
不到三十年,甚至不到二十年后,胡秉宸就回到了他们中间。那不能说是胡秉宸的投降、失败,确切地说,是归队。“你可能因此粉身碎骨。”
意思不外乎身败名裂,发病而死。
“劝劝那个吴为,让她好好学习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带上行李-,到工农兵当中去接受改造。”
她丈夫莫名其妙地在监狱里关了六年,天天只读《毛选》以改造思想,先是成为无知无觉的植物人,最后不治而死。
“过时了。”胡秉宸悠悠地说。她大跳其脚,说:“好,连毛泽东思想也过时了!”说完立即跑出病房,再不回头,好像要赶着去公安局告发反革命。除白帆外,胡秉宸起诉离婚的消息,实在让白帆那个作战集团弹冠相庆。如果说胡秉宸事件以前只是星火,现在是可以燎原了!
佟大雷的战略,还是以物质形式为主,马上笼络胡秉宸周围的工作人员,答应给他们弄房子,许愿他们职务提升、孩子工作调动……最后连胡秉宸的秘书也投靠在佟大雷门下。的确,清廉的胡秉宸从没为手下人捞过什么,跟随他有什么好处?
胡秉宸只能无奈地说:“我那个秘书,过去马屁拍得啪啪响,恭维信写得天花乱坠,现在却给法院写证明,说我有第三者。就算我有第三者,他又能掌握什么证据!”
这就是“宋明理学”与“安史之乱”的差异。吴为面临的形势更加严峻。
十几年前的旧景重现,不过这一次来势更猛,打击力度更具权威,远不是市井草民骂几句“破鞋”、扔几个石子;啐几口唾沫就可了结。其实,胡秉宸的 对手与吴为并无大恨大怨,顶多看不起她,却没想加害于她,可谁让她甘当炮灰,挡在胡秉宸前头?这部机器只好从她身上碾轧过去。只要她顶不住,往胡秉宸身上 推赖一句,对手们就可以丢开她长驱直人。可这女人却又臭艾硬,居然咬着牙根不松口,她不松口也就不好端胡秉宸的老窝。这样的女人居然还讲义气,宁死不屈, 想必是真爱胡秉宸了。现在只好通过关系动用法律力量,一旦吴为成为阶下囚,看她松不松口?
“那位”原以为白帆会反对——换了另一个女人,不论怎样仇恨自己的丈夫,一旦要在全社会搞臭他,还是下不了手。白帆不愧为女中丈夫,很有魄力, 二副拿得起放得下的派头,他们几次去胡秉宸家研究对策,白帆不是悬腕练习书法就是推打太极,一副气闲神定的样子。她要是没错长一对乳房和一副女人的生殖 器,很可能成大气候、做大事情,甚至比胡秉宸堪可造就。
不过连他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人,也难免不为白帆的残忍心惊。他人哪里能体会白帆的切肤之痛?如果不斩草除根,将吴为这种女人置于死地,她还会去 危害别的家庭。根据吴为屡教不改的前科,定个“坏分子”,送去劳动教养毫无问题。但吴为是名人,开庭时难保没有新闻媒体旁听。大家在佟大雷家里讨论如何在 法庭上与吴为对质时,佟大雷问道:“派出去的四个人调查结果怎样?”“抓不到通奸的把柄。”
“其他方面呢?”
有人笑了笑说:“各方面工作居然都很热情。”
“情况可靠吗?”
“党委书记是老战友,‘延安一枝花’嘛。”
有人说:“这都是空口无凭的事,万一吴为死不认账怎么办?”
胥德章说:“不要在具体问题上和她纠缠,骂她一句‘无耻、败类’,调头就走。”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吴为都是这个地平面上的洼地、下水道、阴沟,所有需要排泄的东西,理所当然往她这里倒。
“怎么就搞不到有用的材料?”
搞不到材料?那还不容易。白帆在电话机旁连接了一台录音机,然后给吴为打电话:“吴为同志,你我真到了应该好好谈谈的时候,现在老胡提出离婚,只要对老胡恢复健康有好处,我愿意成全你和他。”和颜悦色,甚至称吴为“同志”而不是“婊子”。
这还是那个白帆吗?
“对不起,我没什么可说的。”“那就在电话里谈谈。”
没想到笨蛋吴为竟回答说:“对不起,我没什么可说的。”
真是反常!
芙蓉也来找吴为。
对芙蓉,吴为的态度还是诚恳的,“你父亲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怎么办呢?前途无非三个,最好的办法是保全你父母的关系,虽然我会痛片,但为了你父亲的生命,我可以接受。再就是违心地对你父亲说,我不爱他了……”
芙蓉说:“那可不行,等于杀了他。”
“最后一个办法是你母亲解放你父亲。”
“婚是可以离的,但我妈一定会大闹一场,恐怕我父亲吃不消这一闹。我母亲不是家庭观念很重的人。”“也许最后只能听由你父亲的选择,如果他不要我,我一定走开,决不纠缠。如果他要你母亲走开,如桌她还有一点人道精神,也应该走开。”
“现在我只好先陪他去疗养,还要说服母亲不要陪父亲去。其他问题,只好将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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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帆可能哭了,但是没有泪,只有一种黏苦的稠液在嘴里捅动。六个耳光把胡秉宸几平送进阴司,不是爱到极至又是什么?
与胡秉宸的对手联袂,不是为爱做出的惨痛牺牲又是什么?
竟有人风言风浯地说三道四!连孩子也不赞成她的行为,阴沉地沉默着。
白帆决定抽出女王的宝剑,交给杨白泉,像女王那样对他说:去,为你的父王复仇。
开始她还能像宣讲党史那样平静,“你也知道,你父亲与那个下流女人、偷人养私生子的吴为的关系,你还为我到她家里警告过她。可是事情没完,你父 亲已经提出离婚起诉……今天,我必须把多年前的事对你谈一谈。三十多年前,除了你父亲,我还有另一个爱人,我与他的关系胜过与你所谓的父亲。但是,你可能 还是你父亲的儿子。”说到这里,她昂起了头,如同宣布王位继承人那样尊严、肃然,“可是你父亲把几十年前的这桩旧案翻了出来,作为离婚的借口。希望你能和 我站在一起,为保全我们这个家庭、保卫你父亲的名誉,还有为保障我们的权益而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