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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帆的确有了长足的进步。
要是再听到吴为收下这些橘子,她肯定会觉得这二十块钱“花得其所”,物超昕值。
胡秉宸觉得白帆算账的方法也不实际。一生背诵了那许多马列主义的词条,行为处事却有资本的色彩——只进不出。
“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的便宜是没有的,你要想得到一个出色的男人,你就得有失手的思想准备。
吐上红粉高手多多少,你就得为这个出色的男人担惊受怕多多少。
这也是胡秉宸多次开导吴为的话:“记住,你看得上的男人,也是其他女人看得上的男人;你能爱上的男人,也必定是其他女人爱上的男人。”
对于女人来说,爱情是面对炼狱也能从容就义的行为。再说,道德能够拦住的爱情,算得了爱情吗?
吴为后来完全接受了胡秉宸的开导,所以不能不说,这也是吴为同意离婚的原因之一。
不论从哪方面来说,她已承受不了一个出色的男人。
她已经山穷水尽,为享有一个出色的男人亏空不起了。吴为的样子是更加潦倒。
胡秉宸想起初识吴为的时光,老让他觉得像个大学二年级的女学生。不是一年级的,一年级的女学生太嫩,像只羽毛未丰的鸡雏;三、四年级的女学生就 有点老三老四地老气横秋,开始想到钓个金龟快婿,或是考虑一个好的出路。再也找不回来那个健康、富有朝气、大学二年级的女学生了。
胡秉宸不能不追溯吴为的病因始自何时。也许始自和他生活的年月,也许始白和他的第一场恋爱,也未可知。
不论有意无意,在他和白帆手里,吴为有点像他们股掌之中的骰子,或者说是他股掌之中的骰子。
可这并不妨碍胡秉宸用白帆那二十块钱买了橘子,并且对吴为一字不差地转述了白帆的叮嘱。
吴为接过那些橘子的时候先是意外地一怔,也或许根本就不是意外的一怔,她那时的行为已渐虚无,隔了一阵才想起补上一句:“请你替我谢谢她的好意。”然后往沙发背上一靠,满目索然地望着他。那一阵,胡秉宸真想对吴为说:“你不要以为她是好意。”
可他看出,不论白帆的歹意还是其他,都不能奈何她了。
更觉得她浑身上下冒着一种死亡的气息,不是肉体的死亡,而是精神的死亡。即便早年在他们恋爱处于最艰难的时期,她也不曾失去的活活生气,如今已荡然无存。
其实吴为的情况,还没有胡秉宸想像得那么严重,她不说什么,只是因为她觉得胡秉宸也好,白帆也好,她自己也好,都怪可怜见的。这的确就是吴为考虑问题的路数,是那样地不求甚解,那样地舍本求末。
她的潦倒让胡秉宸满怀感伤,他不由得说:“你要快乐一点儿,即便我们离了婚也无法分开……而且那些日常的琐事也不再纠缠你了,你可以专心地工作,养病……”
吴为笑了一下。
胡秉宸像被火燎了一下,整个人往回一缩,即刻想起他们共同生活中那许多让吴为觉得痛苦不堪而又算不得什么矛盾的矛盾……和一个敏感的女人恋爱, 可能像雀巢牌速溶咖啡的广告“味道好极了”,但到底是“速溶”咖啡,一旦生活在一起,那些想得太多又死钻牛角尖的女人就成了男人的灾难。作为女人,白帆自 然也死钻牛角尖,但她钻的那些牛角尖大部分是大路货,大路货的好处是有章可循,而且白帆的表述方式也比较直截了当,胡秉宸可以一目了然。吴为就显得来无影 去无踪,还很抽象,像胡秉宸这样的大哉男人,又如何承担得抽象?
还是离婚的好。
吴为那一笑也许是回应,也许是无意义,也许是心不在焉,也许是善解人意,甚至是酬对……
当然也不排除她想起了办完离婚手续那天,刚到家就接到胡秉宸的电话:“你看,你要是说个不同意离婚不就得了嘛!”
“我难道没有说过吗?与其现在这样说,你当初不提离婚好不好?就在办理手续之前,我还委托律师多次问你我们的婚姻有没有挽回的可能,你都表示坚决要离、”
胡秉宸嘻嘻地笑了,“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你还是跟我到我们老干部局去一趟吧。”
她问:“干吗?”
胡秉宸说:“我是为你好。我们老干部局的人都说你把我抛弃了,觉得我挺可怜。其实和你离婚的事,我从来没有和芙蓉或是战友们商议过,他们一直蒙 在鼓里,是我们老干部局的工作人员告诉芙蓉和老战友的,‘老胡现在很可怜,吴为把他抛弃了,希望你们以后多多关心他。’所以我要带你到老干部局去肃清一下 影响,你可以对他们说,‘我和老胡离婚了,请你们以后多多帮助老胡,照顾老胡。”’让吴为意外而又不意外的是,胡秉宸两处提到芙蓉和老战友。
要是一个人老解释什么,里面恰恰有耐人寻味的东西。胡秉宸是慎之又慎的人,他可能不会与他人商讨离婚计划,但哪怕只有一个人可以磋商,芙蓉绝对就是那惟一的一个,如同当年与她磋商和白帆离婚的诸多细节。
结婚以后,吴为终于明白,对胡秉宸最具影响力的,既不是他几十年的战友和同志白帆,也不是他曾经爱之弥深,并为之孤注一掷的自己。办理离婚手续 时,并没有人要求胡秉宸说明离婚原因,他却有点奇怪地一再声明:“离婚以后我准备和我女儿一起生活,安度我的晚年……”与他一向的慎言大相径庭。
看起来,像是对他的离婚目的一个心虚不实,声东击西的小策略。但世界上却没有一种算计可以包罗万象,“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正是过于精明的败笔。
她又犯了那种君臣关系间的大忌,也正是他们婚后生活中的大忌,像一个笨蛋总怕别人把他当笨蛋,并且以为这样一来他就不再是笨蛋那样不无得意地 说:“轻描淡写之间,就把你们老干部局的工作人员垫进去了。这还不是你造的舆论……算了,不说了。我不去,我是再也不会给你当道具了。”胡秉宸最见不得吴 为卖弄她肤浅的小聪明,干脆硬邦邦地直说:“那就当这最后一次。”
“从今天上午十一点起,我已经不是你的太太,你再也没有权利支使我了。不过我觉得奇怪,你为什么到处造谣说是我提出的离婚?”
“这不是把面子留给你嘛,省得别人说你被我抛弃,多不好听!”
“秉宸,我不在意好听不好听,我在意的是‘实事求是’。”
胡秉宸摔下了电话。
如此心思繁重,一天到晚猜来猜去、斗来斗去的两个人,确实离婚为好。
当初,“一山不能容两虎”的考虑也是吴为对这个婚姻犹豫的原因之一,可是胡秉宸振振有词地说:“如果是一只公老虎和一只母老虎,就不成问题。”
要是他们之间仅仅是公母之分,问题可能还不那么复杂。胡秉宸也把“性”的能量估汁过高了,以为它不但可以化解两性之间的矛盾,还可以化解两强之间不能相容的对立。
谁让胡秉宸对白古以来的家庭功能突然心生不满,居然想要把它变成一个文化沙龙,把男女之间本来非常简单、非常有限、方圆不过一张床的关系改造成 为清谈馆,异想天开重返时光隧道,拾起老掉牙的共同理想、语言、气质,事业、奋斗等等条件,作为择偶、配偶的要素……难道没有料到,一个具备许多“共同” 的女人,可就像自己对自己那样不好打发,不好驾御?
而且他果真进化到从容接受他的绝对权威、他的意志为意志的历史终结,井水不反悔?
结婚之后,他们不断因“共同”而生分歧,而且愈演愈烈。胡秉宸就说:“你愿意嫁一个什么大事都以你的意见为准的男人吗?仔细想想,那种没性格的男人你是不会喜欢的,你喜欢的是真正的男子汉,像我这样的。”
说的也对。吴为的总体状态,毕竟让胡秉宸生出世事苍凉的感伤,所以在吴为那里的逗留,远远超过了白帆交代的只能“看——看”的时间。他不得不对 白帆佯称,回家晚是因为路上塞车。这样说着的时候,还看了司机一眼,好像在吁请司机的佐证、可是白帆尖酸地笑着说:“你的艳福可是不浅,有个大老婆,还有 个小老婆。”。
胡秉宸一愣,白帆“两个老婆”的说法,与吴为从前的说法何其相似乃尔。就像她们之间有过串联,只是吴为把小老婆叫做小妾。当吴为还是他妻子的时候,每当她接到白帆找胡秉宸的电话,总是说:“你大老婆来电话了。”
他虎着脸问:“那么你是谁?”
吴为嬉皮笑脸地说:“我是你的小妾。”他可不又进人了另一轮循环?
不久胡秉宸就发现,他书桌抽屉上的锁被人打开过,一个里面装着吴为来信的大信封也被人拆开了。
他抽出里面的信,那一封封按照日期仔细排列的信,顺序也被打乱,还有几封更是没厂踪影。
肯定是白帆干的。
打乱的顺序和失窃的信,说明了这一行为的寻衅性质。
以白帆那样漫长的地下工作历史、那样丰富的地下工作经验来说,即便偷看了这些信,也完全可以使之恢复原貌,或是不留痕迹地拷贝复制几份,何至偷窃?
可是她不,她偏不!
他质问白帆:“你偷开了我的抽屉,偷看,还偷走了吴为给我的信是不是?”
白帆不但没有一丝不安,甚至还有些得意,解恨地说:“是。”
这情绪可能来自她对那些信的渎后感。
那是仇恨?得意?嫉妒?……她也说不清楚,但肯定不是理解。
那些信烫着她的手,烧着她的心,让她望尘莫及地回忆起胡秉宸和她离婚时她的所作所为。
要不是担心她和胡秉宸的新生活可能又闹出乱子,她几乎就把剩下的那些信扔进炉子里烧掉。
这情绪又可能来自历史的轮回。胡秉宸有什么道理对她发火!
如果他没有忘记的话,当初他们闹离婚的时候,趁她不在家,胡秉宸又把原本交她归存、吴为早年写给他的信偷走了。如果不是这样,她在那场官司里,肯定会把吴为置于无法腾身的境地。幸亏地还分散在别处两封,分量虽然差了许多,但也让吴为焦头烂额了好一阵子。
现在她重又获得了吴为的信,难道不是“天助我也”?
她接受了已往的教训,把其中可能有用的几封不但反复拷贝,还把原件收藏起来。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些信就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吴为虽然病得很重,可还没有死。
这些备份分藏在不同的地方,即便胡秉宸故技重演搜出一份,还有其他儿份以备使用:胡秉宸不在家的时候,她常常翻出那些信,再三阅读、分析和研究 它们的町用价值,以至烂熟于心。当然也是在阅读、检阅自己的胜利。这种把吴为掌握在手,想什么时候出击就什么时候出击的主动,给了她极大的自信和满足。亲 爱的秉宸:
你好,九月二十六号的信收到,让我伤感,当然也感谢你说出了心里话,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事。
对任何人来说,第二次婚姻本就相当复杂,加上不是一方亡故,而是感情变异而产生的第二次婚姻,这是我们始料所不及的。
人的感情相当微妙、灵敏,承载它的天平也不是一成不变,它随人们感情上的微妙变幻而不断来回倾斜。
记得当初我对你说过,我们不结婚而是同居也许更好一些。就在那时,我已从你离婚前后的许多做法中,隐约地预感到我们这个婚姻的前景相当艰难。可你那时不同意我的意见。
后来越来越明白,我们的婚姻,真不止是你我两个人的事情,当中有大多的力量在把我们扯向相反的方向,而且都是我们无法抗拒的力量,甚至可以说我们对它还有一定的亲和力。
我很对不起你,尽管我努力想要尽好妻子的责任,可我做得很不够-忙写作和出国是一个方面,上面说到的才是最根本的原因。你的老同事就曾打电话给我:有人说老胡是“妻妾成群”,白帆现在还是他的第一夫人,但也是名副其实的第三者。
“妻妾成群”谈不到,但我始终觉得自己是个需要讨好你周围任何人的小妾,而结果是费力不讨好。
刚结婚的时候,我真不能忍受你和白帆、和我的多边关系。那时我很爱你,这种多边关系几乎使我发狂。后来渐渐反省到,你原来的家才是你的生命之 本,它是根深蒂固的、历史的,人性的,只有它才能给你我永远无法给你的一切。这也就是我后来反倒尽量让你与白帆相聚,并常常想到多照顾她的原因。
我们婚后的日子缺陷很多,这使我常常想到,我虽然逃脱了白帆的惩罚.但没有逃脱上帝的惩罚。所以说,生活还是很公正的。
但我感谢此生有这样一次豁了命的爱恋,我从没这样爱过,从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让我动情,以至把我一生的两性相悦之情都在这次燃烧光了。至今想起我们那时的恋情,仍然心动不已。
当然我也从没有为另一个人受过这样多、这样深的伤害和折磨,也不曾为另一个人像保护你这样,在多年漫长的时间里,独自承受了来自社会上层,可以 说是最具实力的打击,做出过那样大的牺牲……这样的人生经验再也不会有了。和你这样一个痛苦多于幸福的关系,占有了我从三十三岁到五十七岁三分之一的人 生。如今我真的希望你能和白帆复婚,和孩子、孙子们在一起,再享受几年如你所说的、一个老年人最需要的天伦之乐,过一个安稳的晚年。不要说你,就是我,还 有多少时日?你已经轰轰烈烈地爱过,在生命的黄昏,应该复归宁静。潮起又潮落,原是很自然的规律。
来日苦短,在这生命所剩无多的日子里,更不必在乎他人说长道短,不过要是需要我来承担什么舆论上的责任,以减轻人们或你那些朋友对你的不解,我也甘愿帮忙。
如果需要我写一个什么文件给街道办事处,我也会为你做。这样的话就不必通过法院,手续简单得多。你还有什么要求也尽管讲,我不是一个胡搅蛮缠的人。就是你回到白帆那里,我们的爱也会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作为一个故事,它仍然是美丽的。
心里尽管忧伤,但人生也像戏剧一样,总是一场接着一场,每个角色也要轮换。
你说的对,谁和我在一起都没法过日子。因此我注定不能有“家”。
亲爱的,纪念我们原来的爱。
吴为
寄自美国亲爱的秉宸:
请原谅我拒绝了你想到机场送我的建议,原因是我很想为你和白帆重建的家园尽一份微薄之力。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愿你我离婚后,你老是给我打电话的原因。
既然你已经决定回到原来的婚姻里去,就好好地和白帆过日子,再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让你白白地折腾自己,还有我,还有白帆的感情了。你要珍惜她给你的这个最后的机会。
同样,我也为你珍惜这个最后的机会,自你提出离婚后,你可从我的一切做法上看出我这番诚意。我明知你和我离婚是为了和白帆复婚,但我并没有“以 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像她当年那样——诸如拖下去就是不同意离婚,(我有这个年龄上的优势,对不对?)或是闹个丑闻,到法院、新闻舆论界、党组织,控 告她是第三者,或是提出什么刁难的要求等等,这也算是我对芙蓉当年帮助我们的一种报答,对白帆当年痛苦的一种补偿吧。你该记得,过去你常对我说:“你是个 厚道的人。”
当然从感情上来说,我多么希望和你再见一面,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中国,更不知道我们是否还能再见,想到这里我很伤感。直到现在,我还深爱和我恋爱时的你。
在国外接到你要求离婚的信后,多少日夜想像着如何与你重建我们的感情,可是从我们恋爱起到现在,二十七年中千难万险、感情上受过的种种伤害.使我身心俱废,如果没有你的诚意和协助,我是再没有勇气和力量来做这个尝试了。
回国后去街道办事处正式办理手续之前,不但我自己,也请律师多次问你,我们的婚姻有无挽救的可能,你也拒绝了。看来我们今生的情缘已了。只好这样了。
但想到你有一个安定的晚年,毕竟还是为你高兴的。
我又到穆尔河来了,小河从我的脚下温存地流过。你还记得吗,八七年春天我们到这里来过,在小河边拍照留念?……我把照片也带来了。祝生活美满!
吴为
寄自欧洲亲爱的秉宸:
你的信使我热泪长流。
我非常懊悔同意离婚,那是在一种赌气和自尊心作用下的同意。你当时如果态度和善些并给我些时间,听我把这些年的委屈以及造成我精神疾患的原因说一说,不会有今天!你我闹到这个地步,实在是我们性格的悲剧。
多年以前我就对你说过,我是个非常敏感而又感情细腻的人,你又总是那样地多情一对旧日的,还有随时都可碰到的——而不为为你投入了全部生命的我一人所有。让我多么伤心!
说什么也晚了……吴为
寄自欧洲
胡秉宸气得用手指点着白帆,“白帆,白帆,这些信我原想等我死后,请你还给吴为、可是你像个乡下老娘们儿,像个没文化的家庭妇女那样,偷看、偷 拆我封好的信件,没想到你是这样没有风度,没有水平,你怎么干得出来这种事?看来我是所托非人了……你根本不配我的尊重、我的信托!”
白帆反唇相讥道:“你就配我的尊重、我的信任?你和吴为直到现在还偷偷摸摸见面,我要不防范一点儿还了得!”
胡秉宸大吼一声:“你带着小保姆给我回你原来的住处去!”
这一下白帆才噤声不语了。
不过,胡秉宸为什么想要在他死后让白帆把这些信还给吴为?这门心思里又埋伏着什么玄机?
5
胡秉宸一走,吴为随手就把那些橘子给了开电梯的工人。
她把这看做是一种洁身自好。
她不可能像当年白帆那样,在医院里一面嚼着她给胡秉宸送去的营养晶,一面解恨地说着:“吃,不吃白不吃,反正吴为这婊子、破鞋有的是钱!”
吴为又不肯当着胡秉宸的面这样做。在胡秉宸面前,她给白帆留足了面子,毕竟白帆是他的现任太太。
此外也不能排除吴为那点小计谋,她料定胡秉宸回家之后,面对白帆的审问,不得不点滴不漏地汇报此行的细枝末节。
她的淡然处之,正是这样地把白帆远远留在了永远不能企及、超越的地方。
之后不久,吴为的情况就越来越糟。
算起来,从两岁开始就落在她肩上的种种责任全了结了,真到了她该发疯的时候了。
这本该应在叶莲子头上,但叶莲子没有疯,因为她肩上负有责任;一个有责任感的女人是不会疯的,就像吴为在责任未了之前也不能疯一样。
可是叶莲子把使她致疯的缘由攒了下来,这种积攒就像财富的积攒那样,是可以继承的。
这些缘由历经差不多一个世纪的化解,却一点损耗也没有地传到了吴为头上,加上吴为自己的存货,她就足够地、放心地疯了。
开始,零霾村上的那片蓝天,常常幻化在吴为的眼前。
她对着那蓝天久久地微笑。那是一种无从延伸或演绎的微笑。她也常常看到她的灵魂飞飓起来,在早已不存在的零孤村和早巳不存在的丹阳观外一望尤垠的塬上,追逐着老也追逐不到的叶莲子。
渐渐地,她很平稳地过渡到了能吃、能喝、能活,就是不会说话的状态,不论见了淮,不论回答淮的话,都是一句“妈妈”。
自从她能感知这个世界以来,她说过、写过多少句子?现在她全不知道了,只记住了一个“妈妈”。
她的嘴唇老是不出声地嚅动着,诵经似的。
那是她的魂魄正行走在莽莽大荒之上,边走边将自己一生的罪过,对天,对地,一一陈诉。
可是周遭连个让她可以抵消罪孽的——比如说报应,或讥屑,或辱骂——也没有。莽莽大荒沉默着,不肯舍给她丝毫赎罪的可能,她是不能得到谅解的了,尽管她的一生也是千疮百孔。
一个人,不论犯了多大的罪,只要还能用某种形式赎回他的罪,就还有那种叫做希望、赖以支撑的东西。吴为是连这样的希望也没有了,即便她不疯,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
所以她并没有完成她一出生就睁着一双黑黝黝的小眼睛,义无反顾地对叶莲子许下的那个愿:妈,我是为您到这个世界上来走一遭的。
人们不得不把吴为送进精神病院。
在精神病院里,折腾了一辈子的吴为再也不折腾了,地的生活也终于安静、平安下来。那是世人只有到了疯狂的地步,才能得到的安静和平安。
疯子是什么?疯子是不再能构成意义。
叶莲子会不会感到吴为有负于她呢?虽然她已不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