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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天雄下了车,点了一支香烟,面对在风中摇曳的几幅横幅,站住了。杨世光小声道:“为什么变卦了?”史天雄叹口气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走这步 棋,本来是居安思危、防患于未然。不变卦就是火上浇油。”正说着,墙头上的标语突然间消失了。接着,大门哗啦啦地打开了。
杨世光看见那个近些年常在电视上出镜的身影带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小跑着朝这边来了,感叹一声,“这真是一场组织严密的战斗。怪不得天宇能有今天。”
王传志冲出大门,紧握着史天雄的手,连声道歉,“老史,真是对不住你呀。这些天,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盼你,谁知……你让我怎么给你解释?无地自容,无 地自容啊。这不,中层以上的领导都在,我们在那边准备欢迎仪式,这边就冒出个政治事件。老史,以后我们是一家人了,这些家丑……嗨,老弟,真的对不住你 呀。”史天雄撑出诚恳的笑,“王总言重了,言重了。这可能是个误会。”王传志拉着史天雄的手,大喊一声,“保卫部的刘部长来了吗?”一个魁梧的方脸汉子答 应一声:“有——”王传志一字一顿道:“刘部长,这是咱们天宇十年来出现的最严重的案件。我给你三天时间,一定要把这个案子破了。不管牵扯到什么级别的干 部,要一查到底。所有参与闹事的人,一律除名。门卫呢?门卫是不是属你管?”刘部长把一个脸色煞白的青年推过来,“上午是他值班。你给王总和特派员说说, 都有哪些混蛋参与了。你也算一个。”白脸青年流着眼泪说:“部长,这不关我的事呀。昨晚我吃坏了肚子,我去上一趟厕所,出来就成这样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 道呀——”王传志问:“刘部长,门卫都是招聘的吧?”刘部长道:“是的。”王传志挥挥手说:“把他开除了。”
到了会客室,史天雄抢先说话了:“王总,八小时前,我的身份确实是特派员,但现在不是了。”王传志惊讶道:“你开什么玩笑!”史天雄道:“计划赶不上 变化。设立特派员,是国企的重大改革,国务院原则要求统一行动。部党组经过慎重考虑,决定等国务院总体方案出台。”王传志将信将疑看着史天雄,“信息时代 了,怎么会出这种笑话……”史天雄道:“你可以打电话问问陈部长,看看我是不是假传圣旨了。这次,我的主要任务是听红太阳扭亏方案,顺便来天宇看看拓展海 外市场的准备情况。因为变化突然,陈部长让我亲自来解释一下。看到这种情况,说明部党组取消这个决定非常及时。”
王传志没听出什么破绽,信了八九分,笑道:“我怎么信不过你呢!突然设了特派员,把我打个措手不及。本来,我准备住院大修了……你看这事弄的。中层以 上领导和各分公司领导都到齐了……真是……出了一个小插曲,你可别往心里去呀。天宇对上级的决定,从来没含糊过。老弟回去可要多说主流哇。下午,你还是接 见接见天宇的各路诸侯,晚上再和他们一起吃顿饭。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老弟千万别拒绝。”
史天雄只好答应了。瞅个去卫生间的空闲,用手机向陈东阳简要报告了这边的情况,要求陈东阳暂时认可他的机断处理后,史天雄才彻底放松了。
吃了天宇豪华的诸侯宴,简单听了王传志的汇报后,史天雄和杨世光去红太阳附近的三泰宾馆住下了。王传志已经明白史天雄不是个好对付的人,也不挽留史天雄,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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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天雄和杨世光到三泰宾馆住下后,史天雄突然间感到心里空空荡荡的。杨世光也意识 到事情这么处理不太合适,担忧道:“天雄,这仗打得有问题。你不上任,你自己被动。你在天宇呆下去,王传志能把你怎么样?”史天雄叹息一声,“是不能把我 怎么样。我走这一步,初衷不是要正局级名分。天宇这么下去,早晚要出大事。与人斗,其乐无,穷!这是一句添个逗号的毛主席语录。我要是以特派员身份来天 宇,有两个前途。第一,当个牌位,做个正局级寓公。第二,王传志表面上把权力都交给我,然后设法让天宇全面滑坡,他有这个胆量。第二种前途可能性更大。天 宇每年能给国家上缴二十亿利税,能为社会提供近十万个就业岗位。我抱着特派员身份不放,我就可能成为百身难赎的大罪人。家国同构,家企同构,一天不改变, 中国就无法谈什么伟大复兴。”杨世光不解地问:“你对天宇的问题分析得这么透,你又决定搞实业,这次你为什么要选择退缩?”史天雄道:“我更愿意成为王传 志的实际助手。”
两人正说着,陆承志打来了电话,埋怨史天雄不能忍耐,告诉史天雄一个消息:下午党组开了会,组织计划司副司长已经有人当了。这意味着史天雄已没有退路,如果到天宇任实职不能实现,他就被挂起来了。好在陈东阳态度很明确,表示支持史天雄到天宇任实职。
第二天一大早,杨世光陪着史天雄出现在西平市一个保持着几十年前原貌的老街区。在老街旧巷转了半天,杨世光感到有点寡淡了,史天雄的前途未卜,自己这 些天的努力很可能就白费了,想想这些,皱着眉头说道:“天怪冷的,肚子也咕咕叫了,沿街都是贩夫走卒上班族,没大看头。找个地儿,填饱肚子干正经事吧。我 有一个直觉,这次你不能在西平久留。”
史天雄像是在和杨世光赌气,说:“我倒真想在西平呆上一星期,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这种场景,是没有灯红酒绿、纸迷金醉的夜生活好看。可它耐看。因 为这才是最本质、最基础的中国人的生活。中国的未来,是从这里生长出来。你信不信?”杨世光笑道:“我不跟你抬杠。我真服了你了,这种时候,你还能产生诗 兴,不简单。”
两人说笑着,拐进一条两旁还长着几棵香樟和银杏的稍稍宽畅的老街。看了指示牌,他们知道这条街名就叫银杏街了。街很长,不是太直,几条细窄的巷子与它 相连,这使它比刚才穿过的几条街巷又多了几分人气。远远地,他们看见了一个街巷交叉口的银杏树下伫立着一个女人。女人身边放着两个黑乎乎冒着白烟的东西。 又走几步,看见树下有一张小桌,四五把小凳,一个案板挨着青砖的墙放着,上面摆着面条、时令青菜和七八个装着各种调料的瓶子。女人显然已到中年,身体单 薄,神情忧郁但却显得健康,有一种亲切的家常美。一个写着“下岗一元面”的小木牌子,孤零零地靠在银杏树干上,朴拙稚嫩的几个黑字,羞答答地看着路人。此 时,这个小木牌在史天雄眼里,却像一个时代的徽标一样醒目,引得他不忍离去。女人下意识地搓着围裙,露出三分之一的一口米粒白牙微笑了,却没招徕生意,难 为情似的说:“这毛笔字是我儿子写的,写得太丑了。”杨世光问道:“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女人实实在在答道:“我下岗了,我们那个谁在锁厂上班,眼见也 要下岗了。下岗人卖面,也想让下岗人吃得起。就起了这个名字。”
史天雄拉个小凳子坐下,“每人来两碗。”
女人应一声,忙碌起来。
趁着煮面的工夫,杨世光把这个卖面女人的底细都盘查了出来。女人叫毛小妹,是国棉六厂的挡车工,十六岁进厂,干了整整二十年,遇上减员压锭,下岗了。这时间,史天雄一直盯着小木牌看,思忖着什么,像个得道的高僧。
杨世光吃完第二碗面,连声说:“好吃,好吃,再来一碗,天雄,你也来一碗吧。”毛小妹站着没动,笑着说:“先生,两碗足够了。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心 人。”杨世光说:“我们真的还能吃。”史天雄这才开始说话,“这位杨先生一次吃过八块压缩饼干,胃已经撑大了,你给他煮吧。你这一元面,一碗能赚多少钱? 噢,我不该问。”杨世光凑趣道:“你确实不该问,商业机密和女士的年龄都不该问。可惜我刚才问了毛小姐的年龄,现在你又问了她的商业机密。”毛小妹掩嘴笑 着,“两位先生真有意思。我卖个小面,有郎个秘密可言哟。一碗毛利有两毛,交交杂七杂八十来种费,净利有一毛八,一天卖七八十碗,能赚个十三四块钱,加上 政府每月发的一百五十元生活补贴,有五六百元,加上我们为民,哦,就是我爱人每月二三百元工资,日子马马虎虎还能过。”
史天雄看见一个小男孩在朝几家的门缝里塞报纸,接着就听见男孩脆若铃铛的叫卖:“卖报,卖报——晚报、都市报——”杨世光皱了一下眉头,说道:“西平 竟有这么小的报童,不知燕平凉市长看见该作何表示……”突然停了下来。小男孩胸前的红领巾微微飘着,直朝面摊走来,十来岁的身子前抱一厚叠报纸,后背一个 硕大的红色书包,样子让人生怜,黑玛瑙一样的大眼睛扑闪着,又让人生爱。
小男孩把报纸和书包朝小桌上一放,喊道:“妈,快给我煮面,我都快饿死了。”毛小妹弯腰捞着面,答应着:“马上给你下面。还有多少份?”小男孩道: “今天还不错,晚报剩八份,都市报剩六份,已经够本了。”毛小妹端着面转过身,笑得脸如满月,夸奖道:“小军,你真能干。”把碗放在杨世光面前,“先生, 你的面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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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世光这才回过神,有点口吃地说:“这,这孩子,是是你儿子?这么小,你……”小 军顽皮地用手挡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我这张脸,上半部分像我妈,下半部分像我爸,你看这眼这眉毛,像不像我妈?”逗得三个大人都笑起来。杨世光摇着头 道:“卖报纸会影响学习的……”小军看着杨世光,说:“错!应该说有可能影响学习。叔叔,人是有差别的……”毛小妹轻轻打了儿子一巴掌,“就你能!不能这 样跟大人说话。是他自己要卖。我和他爸都起得早,他也只好早起。他说功课压力不大,我们就依了他。他说的也是实情,上学期考了个级段第三,这学期又当了中 队长。”
史天雄摸着小军的头,夸奖道:“不错,不错。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家伙,我买两张报纸。”杨世光接道:“我也买两张。”小军取了一张晚报和一张都市报,“你们两个是一起的,买两张足够了。不要浪费。妈,你快给我煮面。”毛小妹转身忙碌起来。
杨世光打开报纸,一眼就看到了金月兰的消息,忍不住念出了声:“六大商场发难‘都得利’,好刺激的题目。不知道这个金月兰总经理,是不是那个金月兰。”史天雄接过报纸看看,“好像是系列报道。应该是她。”
毛小妹接道:“就是国棉六厂那个金月兰。十多年前,她可是红透半边天的名人,捐过二十万遗产重建孤儿院。”杨世光忙问:“她这些年的情况你清楚吗?” 毛小妹捞着面说道:“听说过一些。六厂破产后,有不少人到了我们厂。这是一个苦命人。六厂破产后,组织上安排她到印染厂做了工会副主席。这也算没忘记她是 个做了贡献的人。她男人可不这么想,在外面混了个搞服装店的女人。五年前,她和男人离了婚,自己带着女儿过。两年前,她女儿考高中,差四分不够重点线,想 上重点,差一分要交一万元,她就不当副主席,和人合伙开了个‘都得利’超市。傻子,烫着嘴了吧!十八年前的二十万,能顶现在一两百万用。人不信命运,可真 不行。金月兰开的‘都得利’,用的都是下岗人员,价格低,服务好,生意很红火。想着她能好些了,谁知又把那些大商场惹上了。这一关不知她能不能过得去。”
史天雄马上生出了见金月兰的冲动,站起来说:“金月兰的‘都得利’开在哪里?”毛小妹道:“西平有两个‘都得利’,一个是总店,一个是分店。总店在人民中路七十八号,坐一路、十六路、六十一路公共汽车都能到。”
杨世光掏出十元钱,“老板娘,把饭钱和报纸钱收了。想不到她经了这么多波折。是该去看看她。钱不用找了。”毛小妹从鞋盒做的钱盒里用夹子夹了两张两元钱递给杨世光,“不行不行。你们已经照顾我的生意了。往常,这时候恐怕还没开张呢。”杨世光只好把钱收下。
史天雄穿好外套,又盯着小木牌看了一会儿,说道:“小妹,你的手工面做得很有特色。下岗一元面,这个点子也很好。世界上有很多成功的企业,都是靠一个 好点子发展起来的。你也可以用这个点子,开个下岗一元店什么的,卖小面,卖馒头,卖蔬菜,收益肯定不错。下岗两个字阶段性太强,其实可以叫毛小妹一元 店。”
毛小妹听得出了神。这时,一对青年男女骑着自行车过来了。男青年留着披肩长发,穿着怪异,令人联想到街头艺术家这个词。少女穿着一身白,像个白狐一 样,粗看,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天真无邪,细看,又像个熟透了的少妇,眼角眉梢尽是风情。三五个钥匙经一根红绸带一穿,随意荡在胸前,叫人怎也无法辨出 她的真实年龄。史天雄神色突变,有些失态地看着这个渐渐走近的白衣少女。男青年大咧咧地喊一声:“老板娘,来两碗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