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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涟道:“喜欢蝴蝶也就是因为它好看,小孩子哪管那许多。”明经不懂。两人互相看看,说起学校最近酝酿的考核,有两个教授名额,要在中文系和历史系各 提升一人,他们两人都提出了申请。李涟问中文系提出几个人,明经道:“提了三个人在研究,比较起来我是最年轻的,可是著作最多,讲课最受欢迎。”‘哪还用 说。我们也提了三个人,我年纪最大,资格最老,著作也不算少,但是讲课总不对学生的胃口。这几年我从来没有在课堂上讲神怪之事,也算是知过必改。我的希望 不大。我无所谓。”“听说孟先生最近有一篇批评朱元璋的文章,很有趣。是你老兄帮着写的?”李涟道:“哪里是我帮着写的!我不过查查资料,有时一起谈谈, 引出他一些见解。孟先生一定要署上我的名字,本来是不敢当的。”“批评些什么?杀功臣吗?”“批评的是朱元璋立储不当。如果传位给朱棣,可以少一次战争, 对老百姓有好处。建文帝年轻,生长深宫,缺乏各方面经验,又不愿冒杀叔之名。成祖虽是次子,一样是子,不是别的什么,宋朝还有兄终弟及的例。更因他封藩北 平,势成已久,传位朱允文,就是一个战争的局面了。”钱明经问:“不过,要说的究竟是什么?”李涟想了一想,说:“从历史得出教训,要审时度势,因势利 导,能避免战争最好。——当然,这说的不是外侮。——这一篇文章是孟先生一系列论文的一篇,还有好几个题目呢,都是宋史方面的。”钱明经见他知道这么多, 心里有些不舒服。本来自己和孟先生是很熟的,因和惠枌闹别扭,不大好意思登门,消息不灵通了。 转过话题道: “江先生有一篇关于神话的文章发表了,读到没有?”“听说有新见。你近来诗写得不少,有集子么?借来看看。”他一直奇怪像钱明经这样左右逢源的人,如何能 写诗,故此要看。钱明经大喜,说:“有。有。自己钉的。可能有书局要印刷。我的甲骨文研究文章,也要印的。——有人出钱。我要请孟先生作序。”“怎么不请 白礼文?他是正宗埃”李涟说的这位白礼文,是古文字学专家,明经自然很熟。但他为人怪诞,让他写序,说不定狠狠把作者冷嘲热讽一通,故此明经不愿惹他。这 时之荃跑过来,依在李涟膝旁,把手里的扑克牌拨过来拨过去, 一下一下地吸鼻涕, 很有节奏。李涟为儿子拭了鼻涕,吞吞吐吐地说:“现在大家生活都困难,也就是你还差不多。如今滇缅路通了,你更是如鱼得水了。”言下甚是羡慕。他抚摸着之 荃的头,看着之荃手里的纸牌,那是孩子们唯一的玩具。
明经心不在焉地答应着。他经营的这些,照他看都是鉴赏活动。尤其一想到玉器,便想到和玉器有关且令他能够出书的那个人,不觉有些飘然。他讨厌这拖鼻涕 的孩子,想往惠枌身边去。这时一阵蹄声得得,一人骑马从芒河边缓辔徐行,后面还跟着一匹马,驮着两只煤油箱,到集市边勒缰站住,跳下马来。
这人一身短打扮,黑紧身衣裤,有些像江湖侠客,腰间插着手枪,面色倒是温和。他走近李、钱二人,颇有礼貌地问:“请问你家,可晓得白礼文教授住哪 点?”见二人迟疑,忙说:“我是大土司派来送东西的,要见白先生。”他一指马背上的东西,又说了土司的地名。钱明经打量来人,沉吟了一下,料得不会给白先 生惹麻烦,便告诉了进村路径。那人称谢,上马而去。
惠枌和士珍说了一阵话,这时走过来问是什么人。集上已有村民在指点,说像是远地瓦里土司家来人了。土司如同土皇帝,大家有这样一点模糊印象,不去深究,各自回家。
似要证实金士珍的话,接着几天,钱明经安稳在家,没有出去活动。他只用两周时间,写出五篇唐诗短论,又写了几首新诗,自己颇为得意,拿给惠枌看。惠枌 本不想看,经不住他苦苦哀求,勉强拿在手中,看了几行,不由得一口气看完,随口说:“关于王维的这点意思,很让人——”未说完停住了,目光停在一首新诗 上。题目是“小村夜月”,最后两行是:“只一盏摇曳的灯,照着我孤零的身影。”惠枌不觉抬头看他。
“惠枌,我知道你想什么。”钱明经道,“你想的是,钱明经孤零?笑话!他拈花惹草热闹着呢。是不是?”
“你错了,我想你确是孤零的,因为你只爱你自己。”惠枌放下稿子,仍旧补袜子。
钱明经有些诧异,随即一笑说:“这就是知夫莫如妻了。这稿子还有别的用处,你能想象?”“没有兴趣。”“那我出去了。天黑回来,不会让你只有一盏孤 灯。”他的口气很有讽刺意味。惠枌并不在意,心想,真的,其实谁不孤零?谁,心底不是冷的,需要人来捂热,谁心底不是渴的,需要滋润。一针扎在手指上,忙 用纸拭去血滴,怕弄脏袜子。
钱明经拿着稿子走出门来,他要为升教授去打探消息。目标是江昉和白礼文家。顺路先到李涟家,送诗集。诗都写在草纸上,还是惠枌手钉的。李涟家在宝台山 脚,猪圈鸡窝都是以山脚为墙搭出来的。两扇白木门虚掩,明经正要推门进去,忽听见一阵诵经之声,又有香烛和酸菜混合的气味,知是李太太在聚会。踌躇了一 下,还是推开门,见有四五位妇女坐在院子里,李太太也在其中,低眉合目,发出高高低低的声音。据说她们念的是密宗的一种经,明经一直怀疑密宗是否承认她 们。当时李涟正在敞间看书,房东在腌菜,大家各行其是,互不相扰。“文涟。”明经叫了一声。李涟抬头,忙迎了出来,苦笑着向院中扫了一眼,说:“外头坐, 外头坐。”明经交了书,说:“多提意见。——你忙你的,一会儿还要做饭,是不是?”李涟道:“自从没有了之芹,这可不就是我的活!凭良心讲,太太是个能干 人,只是——”说着苦笑。
明经的下一个目的地是江昉家。一路思忖几个被提名人的情况,自觉很有优势。江昉的房间在楼上,十分狭小,一扇窗对着宝台山,不多的书籍分门别类,摆得 整齐,此时江先生正伏在煤油箱搭的书桌上工作,满案纸张和摊开的书。钱明经鞠了一躬,坐在对面,拿出一盒骆驼牌香烟献上。
江昉眼睛发亮,接过了,说:“你可真有本事!”忙不迭划火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江昉很瘦,脸上纹路深而阔,眉毛很浓,几乎遮住眼睛。他正在写一篇关于九歌的文章,是他的《中国上古文学史》的一部分。
明经看着桌上的文稿很诚恳地说:“关于九歌的作者,各家意见不一,我看江先生的说法最为可信。”
江先生享受着久违的好烟,似听非听。过了一会,把烟戳灭,放在一个瓦碟上,存着等会儿再用,怕说话间烧着浪费了。“有什么消息?”问了一句,不等明经 回答,自己先说道:“南昌失守后,我军反攻,说是收复了飞机尝火车站,到底怎样了?现在报上消息有点难以捉摸,得学会看报。”
明经敏捷地说:“看报看字里行间,这是中国老传统了。”他不想多讨论时事,把几篇文稿递上。“暑假里偶然兴之所至,您看看有意思没有。”江昉接过随手 翻着。他喜欢聪明人,很欣赏钱明经,认为他很有才气。有才气又不懒惰,就很难得。不过明经揽的事也太多了,可不揽这些事,哪儿来的骆驼烟呢。
“你关于宋玉的研究,很站得住的。系里要推荐你。孟先生是赞成的,只是关于甲骨文方面要有人推荐,当然是白先生最权威。系里讨论时希望他不反对。”这位白先生是一位奇人,钱明经浑身解数使用不完,惟独每次和白先生打交道,心中总有些嘀咕。
“不管怎样,要去看看白先生。”明经自忖,口中却说,有文章在随他怎么说。
“估计不会有不同意见。”江昉看看瓦碟,说着拿起那半支烟。“现在研究古文字不容易,材料太少。”明经说:“我到云南后就没有摸过骨片,还是写出了文章。”又说了几句闲话,随即告辞。
江先生抬起头,目送明经离开。忽然间,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口中连呼:“真好,真好!”明经以为是说他的文章,不觉大喜。谁料江昉两步跨到窗前,指着宝 台山说:“真好,真好,多绿!多么绿!”他是让宝台山的绿感动了。阳光照亮了深沉的绿色,大片绿色中有几处鲜红的线路,那是云南的红土地,衬得绿色格外的 绿。明经站在楼梯口,顺着江先生的思路说:“这一带地名大都和龙有关,应该有关于龙的传说故事。”“是呀,是呀。就是呢!”江昉满脸的得意,几乎有些顽 皮,说:“我近来听到龙的传说了,还讲给别人听。等到再传到我这里已经完整了许多,你还没有听说么?”明经笑道:“我落后了。”
“那传说是这样,有一条龙没有及时行雨,受到处罚。它的身子化为龙江,须须爪爪就是那些小河了。江水河水滋养着这一带的土地,说是九万年以后,它可以 离开人间。”江昉的目光又落在窗外的山上,“这一山的绿简直是我这小破屋的屏风呢。屏风上画着龙,画着各种鸟和花,画着神话和诗。”江先生顾不得抽烟了, 拿起笔来,接着写。他这学者兼诗人的气质是人所共知的。明经蹑手蹑脚下楼去。刚到敞间,又听见楼上大叫:“钱明经!”便连忙转身上楼,在门口探头问:“您 叫我?”
江昉点头,说:“前天在城里听了一次庄卣辰的时事讲座,这个搞物理的书呆子讲得头头是道,有分析,有见解。他说德国占领捷克几个月了,希特勒不会满足 的,欧战要起了。”明经笑说:“根据什么定律推算的吗?”江先生思路又转,说:“你说自杀是不是值得佩服?”明经一时摸不准江先生的想法,略有迟疑。江先 生等不及,自己说:“当然值得佩服!觉得生之无益,决然一死,需要勇气。屈原是这样的。不过更值得佩服的是拜伦,战死在疆场上!这比寿终正寝好多了。生命 的火焰燃烧到最灼热的时候陡然熄灭,在撞击中熄灭!多么壮丽!你记得《哀希腊》中的句子吗?”
他用英文背诵, 发音准确, 音调铿锵,背了一段,停下来仰天长叹,又问:“钱明经,你知道我叹息什么吗?”明经仍探着头,说:“我猜您也想上疆常”江先生大笑,说:“你猜对了一半。”挥手让明经退去。
明经走出来,马上把江先生撇在脑后,心里打点怎样和白先生说话,决意一定得掌握谈话主动权,说明自己的愿望。
白礼文家又是一番景象。敞门靠墙挂着几只火腿,下面扔着木箱和麻袋,明经马上猜到火腿的来源。屋里炭火上坐着砂锅,噗噗地冒热气和香气。那是白先生最 喜爱的云南火腿炖鲜肉。云腿是他四大爱好之一。听差老金坐着打盹儿,明经咳了一声,老金猛一激灵,揉揉眼睛:“哦,是你。”白礼文的父亲是成都大地主,这 老金是从家里带出来的。先跟着到北平,然后跟着逃难。
“白先生起来了?”这是下午四点多钟。
“看一下嘛。”老金往敞间后面去了一转,出来说,“叫你呢。”他对谁都是这个口气。
钱明经走进去,这间房比一般房间大,堆满了书和杂物。有人形容白礼文的住处发出的气味,像存着几十只死老鼠,其实还要复杂得多。墙上和破箱子上贴了几 张书法,倒是龙飞蛇舞。写字本也是他的爱好,抗战以来少有这种心思了。在杂物和书中间,占据主要位置的是一张床。白礼文此时正躺在床上吸鸦片烟。看见明经 进来,说道:“吸一口?”欠身递过烟枪来。明经鞠躬不迭,退到墙边跌坐在一堆破烂上。“好的,就坐在那边。”白礼文自管吞云吐雾。这是他的另一大爱好,是 在四川家里当公子哥儿养成的习惯,一直受到大学同仁的强烈反对。在北平时戒了一阵,到昆明以后故态复萌。他振振有词地还击各种批评:“难道怪我么?只怪云 南的烟太好!”这时他已差不多过足瘾,放下烟枪坐起来,精神百倍。
精神足时,便要演习第三大爱好,那就是骂人。白礼文骂人不分时间地点,不论场合听众,想说便说,有时一句话说了一半,想停便停。课堂上也是他的骂人阵地,学校当局对他简直没有办法。
秦巽衡、孟樾等人主张学校要兼容并包,不拘一格网罗人材,白礼文的古文字知识无人能及,也就对他睁一只眼合一只眼。谁也不知道他的知识从何而来,他不 像别的先生们进过中外名牌大学,他常说文凭对他没有用,他凭的是真才实学。他从四川出来时年纪还轻,到明仑任教以前,在一个考古队工作,用他的话就是干那 挖人家祖坟的勾当。在一次开掘中挖出些瓦片,上有怪字,都被一位特聘的古文字学家给解了。当时有一个淘气学生,捡了村野间一块普通瓦片故意考那位专家。专 家沉吟半晌,不敢说那些纹路是什么。白礼文在旁喝了一声“休要鱼目混珠!”吓得那学生说出真相。以后又有类似的事,证明白礼文才学不同一般。进了明仑以 后,发表不少专著,都有独到之处,只是几大爱好令人难忍。孟樾等有时议论说,独行异节,也不能太离谱。也有人说他解决问题是碰巧,其实,他看见了学生检瓦 片,才解决了瓦片问题。这就不得而知了。
钱明经准备在白礼文说话之前先发制人,说出来意,不然就很难插嘴。“白先生,我来找您有要紧事——”一句话未完,白先生一阵咳嗽把话打断了,等咳嗽过 后,马上抢先说话:“昨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日本工八蛋拿机枪扫射,我前头站的是蒋委员长,他转身挥手让大家逃。光头里有啥子主意?就是逃嘛,躲起 嘛,藏起嘛,如今逃到马厩猪圈边,还要讲课,做学问。孟弗之他们精神好,精神总动员了呀。莫要看老孟他一本一本出书,砂子堆山,成不了事啦。江昉更是小儿 科。什么不失赤子之心,童心未泯,就是没有长大,不成熟嘛。钱明经搞甲骨文好有一比,坐着飞机看蚂蚁,你看见啥子?”这些类似的话他常说,同事们并不介 意,但是下面的话就让人不得不反对了。“抗战!抗战!抗战就是了,咱们这弯弯曲曲当不得机枪大炮,教给学生有啥子用场?”同仁们对他这种论调时常驳斥。孟 樾多次在公开演讲中说:“保卫疆土,当然重要,保存以至于继续发扬中华民族的文化同样重要,我们的精神家园只能丰富扩展,万不可失。”这些话对他如同耳旁 风,仍是怪话不断,其实他很爱他的古文字研究,如果真让他放弃所学,他是决不肯的。
白礼文滔滔不绝地说着,忽然敞间传来一阵响声,很像警报。他赶忙下床找鞋,“鞋呢?鞋呢?”一面说一面用脚在地上划拉。钱明经也帮着找,很快找到,白礼文趿拉着鞋往外走。
“这是上哪儿?”明经问。“跑警报!”有促狭人说这是白先生的第四大爱好。白礼文直往外冲,和老金撞个满怀。老金说:“是水壶响。上回闹过一次了,这 壶有点子怪,老爷不记得了?”白礼文定定神,看见敞间炭火上坐着水壶,火腿砂锅已拿下,放在一旁。于是恍然大悟,用头从左至右划一个圈,深深吸气,说: “香气跑走了,可惜呀可惜。”仍趿拉着鞋回到床上坐下。明经不等他坐定,直截了当说明来意。白先生闹着眼睛,又用头划了一个圈,说:“你是要当教授?哈 哈,教授有啥子好当?我看你还是跑跑滇缅路,赚几个钱。这钱好赚呀,是个人就行!”钱明经大声说:“听说白先生热爱古文字研究,怎么叫我去跑滇缅路?莫非 是怕我抢了你的饭碗?!”白礼文一愣,大睁了两眼,冷笑道:“我是怕丢饭碗的人么!两担红米有什么抢头!至于学问中的奥妙,那些弯弯曲曲,你想抢还抢不去 呢。”“白先生的学问谁敢抢!像我们不过在门口看一看,怕连门都找不着呢。就拿女子的女字来说,本来样子像一个人坐着,被绳子捆住,有人偏要抬杠,我看白 先生的见解了不起!”白礼文听说,精神大振,用手指蘸了唾液在桌上画着,让明经看。虽说仍掺杂着骂人,却主要说的是学问。明经心里说总算说到正题了,便就 白先生所谈,也发表意见。白礼文很高兴,说:“无怪乎都说你是聪明人。”明经趁机提出请白先生写出对他评教授的意见。白先生点头,算是答应了。这时老金进 来擦桌子,端上砂锅。明经连忙告退,白礼文早就盯住那砂锅,口中哺哺有词,说的是:“今日煮的香稻米,云南特产,可吃过?瓦里大土司送的。他约我给他家老 太太写墓志铭,一趟趟送东西,算是定钱。可他老太大还硬实着呢。多得点定钱才好。——你留下嘛,用一碗?”白先生表示留人吃饭,真是破天荒。明经连声说, 不必不必。心想谁还没有吃过香稻米!
明经赶忙走出院门,他那聪明脑袋也觉混乱。“跑滇缅路!笑话!”他想。别看我各样的能耐有一点,这古文字和诗的研究我是不会放弃的,这教授的板凳一定要坐,哪怕冰冷铁硬!
明经走出小巷,不想回家,沿着芒河缓步而行,暗自思忖,“说我跑滇缅路!”“白老头的话当然反映一些人的看法。岂知我做别的事,不过换换脑筋而已。我 虽然分心,比你们专心的并不差。”他常怀着这种心情,就是比一比,和别人比,和自己比。他的外遇的癖好,潜意识里也是要把“她们”比一比。
晶莹的河水安详地流着,夕阳的光辉在水面跳跃。战争似乎忘记了这个小村。一群暮鸦飞过,洒下一阵聒噪,倒显得周围分外静了。
芒河转弯,一排树屏风似的站着。从树后转出三个人,迎面走来。其中之一是文科研究所一位姓魏的老职员,招呼道:“喂,钱,你看谁来了?”“啊?哦!”明经不觉大叫一声。
第三节
迎面来的人站住了。另两人一男一女,俱都黑瘦干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们微笑,伸出手来握,仍然彬彬有礼。
这是卫葑和凌雪妍。再不是婚礼上的景象了。那一对漂亮人儿不知何处去了。昆明的人还没有变得这样多。“你们?是你们!”明经双手握住卫葑的手,眼睛打量着雪妍的变化,暗自叹息。
卫葑说:“我们从贵阳来,乘长途汽车。昨天上午到的,已经跑了两次警报,今天没等解除就往这边走。走了三个多钟头。”“我们挺好的。”雪妍加了一句。
“当然是去孟家了,是吧?走这边。”
老职员说:“他们住大戏台,我从祠堂街来,就一起走了。”“多谢带路,不然难找呢。”雪妍说。
他们一路说话。卫葑说他们先到阜阳老家,然后到重庆,在贵阳也停了几个月。一下子两年过去了。“我们筹不到路费,不然就早来了。”这就是卫葑这一段公开的履历。
他们走过一个巷口,明经指一指,“第二个门便是。”自和老职员走开了。
卫葑夫妇走到门前,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是嵋!又有孩子在叫“娘”,是小娃!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整整衣襟进了门。
敞间里两家人正在吃饭。一边较大的矮桌周围坐着赵二一家人,包括那只猫。紧靠楼梯脚下在小桌边围坐的是孟家人,除了峨。赵二在讲什么,引得嵋笑。小娃 要讲《西游记》,先请娘注意。这时大家看见有陌生人进来,赵二站起,问:“找哪位?”嵋忽然跳起,扑下台阶抱住雪妍叫道:“你是凌姐姐!”大家顿时乱作一 团,互相招呼,互相问话,还有赵家人热心张罗:“可请过了?这边请嘛。”请过就是吃过的客气用语。他们三下两下吃完,让出桌子。
雪妍拉住碧初的手,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勉强笑道:“见五婶就如同见到家母一样,什么苦处都想起来了。”
“先吃饭再说。”碧初、弗之看见他们都十分高兴,又见那干瘦模样,不免心中凄然。碧初马上想到雪妍会知道吕老人逝世的情景,但她很镇定。“还是先洗脸 吧?”嵋和小娃忙着拿盆倒热水,赵二嫂还特别从楼上拿下来一个热水瓶。不一时碧初让大家坐下,自己在一旁烙饼,炒鸡蛋。两个孩子继续吃碗里的红米饭,并不 向大桌看一眼。“五婶,”雪妍道,“我们也要吃红米饭。”弗之笑道:“你们只管听指挥,连我也是一样。”大家且说话。
话题从最近的长途旅行说起。乘长途汽车实在拥挤,山路颠簸,再加上时常抛锚,不能按时打尖,看见飞机也不敢开,只能停在路边树下。有一次车坏了,在路 边停了两天,前不搭村后不着店,大家饿得发昏,都把带的食物搜刮出来给司机,怕他饿坏,开不了车。卫葑说着叹道:“中国人受的苦难太多了,这真算不了什 么。”碧初道:“雪妍自幼娇生惯养,如何经得起这些。”雪妍笑道:“人的韧性很大,到哪一步说哪一步,没有受不了的。我们经历的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她 口唇开合时有亮光一闪,那牙齿仍然雪白。
赵二过来说大门上头有一间搁家什的房,架有木板,够两个人睡。大家感谢不迭。一时饭毕,嵋负责洗碗,小娃当然帮忙。大人们上楼,葑、雪见一切虽很简 陋,却很洁净,因说:“这样的乱世,能有一间房可以避风雨,令人生羡。”碧初望望弗之,自问雪妍何时离开北平,雪妍道:“我是去年十月份到河北乡下。” “想必知道先父的死因? ” 碧初颤声问。雪妍站起来,说:“五婶知道了?”弗之说:“收到讣告,只不知过世的原因。”雪妍道:“我常在考虑这事,想着见了你们怎么说。”“照实说。” 弗之抚着碧初的肩。雪妍清楚地说:“他老人家是自荆”众人都站起,弗之重复道:“是自尽!”这正是他估计的。碧初泪落不止,桌子湿了一大片。雪妍遂说了吕 老人不肯出任伪职,敌人逼迫,乃以一死抗拒的情况。又说:“家父参加办理后事,回来说吕老先生舍生取义,义薄云天,后辈学不到了。”说着也流下泪来。碧初 忽问:“那棺木呢?停在家里?”雪妍略一迟疑,说:“日本人怕有假, 开棺验后, 运出火化了。”“烧了!”碧初反而不哭了,冷笑一声:“倒也干净!”
大家沉默半晌,雪妍哭道:“五叔五婶不知道,我爹爹他生不如死,出任华北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了。”弗之、碧初一愣,碧初见她穿着藏青粗布旗袍,两手 捂住脸,手臂从宽大的衣袖中露出,真是骨瘦如柴,头发虽梳得平整,却如枯草般干黄。心中难过,忙扶她坐下,只道:“好孩子,好孩子。”卫葑握住雪妍的手。 弗之在小屋内踱了几步,大声说:“京尧性格软弱,绝对应该和我们一起出来!”他停了片刻转身,说:“老一辈的人过去了。还是说说我们自己的事吧。”碧初却 问赵莲秀等情况。雪妍说了,还说她带了吕香阁同行。碧初微惊,道:“带了香阁?她在哪里?没有给你们惹事吗?”“惹事必有生事的土壤,”卫葑沉恩地说, “说来话长,只能说个大概吧。”
一时嵋和小娃跑上楼来,碧初打发他们在里间睡了。四个人挑灯长谈。
卫葑于一九三七年七月逃出北平,先在河北一带游击队做点文书一类的事,入秋后和一批抗日学生一起到延安。大家满怀爱国热情和革命抱负,觉得延安的天格 外蓝,延河的水格外清,走在街上穿着一色灰布制服的人都很亲。在招待所住了些时,同来的人大都或工作或学习,分配了去处,只有卫葑,迟迟没有安排。熟人议 论,说卫葑已是教师,且是理科,在北平做过地下工作,必有合适的事。又过了些时,组织上找他谈话,确定他任抗大文化教员。负责谈话的人叮嘱:“你不只教文 化,也要向工农兵学习。”当然了,卫葑十分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