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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昆明冬日的田野,北方人很难想象,似乎是冬天遗忘了这一片土地。春夏秋都不肯让出自己的地盘,各自交错地显示着神通。绿色还是均匀地涂抹在村庄旁小河边。一点赭黄偶然地染在树梢。便是有一点没有覆盖的土壤,也显得那样湿润,明显地在孕育着生命。
蓝得透亮的天空上,有一朵白云,淡淡的,像一片孤帆,随着孟弗之一家人默默地行走。出小东门,石板路愈来愈窄。跨过一条小河,绕过两个村庄,他们继续走着,要走得远些,更远些。
灌木丛上的露水还没有干。
峨和嵋,轮换着和弗之用扁担抬一只篮子。本来弗之要一手提,被大家否决了。篮里装着一只公鸡、一方猪肉、四个白面馒头、四个宝珠梨,还有一瓶酒及杯箸等物。他们要找一块好地方为吕老人上祭。
碧初从严府回到家便病倒了,发烧,不思饮食,躺了几天才能起床。父女们生离成为死别,本是可以料及的,不过在老人跨过生死界限的重要时刻,没有侍奉在旁,做儿女的于悲痛之外又有遗憾歉疚等复杂情绪,使得悲痛格外沉重。
“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句话碧初向弗之说了不下几十遍,“若是病,完全可以写清楚,爹也不托个梦来。”
弗之心里有点明白。吕老人早就觉得自己活着是个累赘,是附痈赘疣,自己动手除去是很可能的。只是这话不能和碧初说。
祭礼是嵋率领姚嫂准备的。姚嫂杀鸡煮鸡,嵋煮一方猪肉,细心地拔猪毛。她要把肉皮收拾得干净,这是给公公的呵。
峨从学校回来,认为这简直是多余。“带点毛有什么关系,反正是扔在那儿。”嵋抬头看看姐姐,仍只顾拔毛。碧初挣扎着蒸了白面馒头。宝珠梨是云南特产,汁水多而甜,用它作祭礼是峨的主意。
三姊妹本打算联合祭奠,因各家活动不同,乃分头行事。玹子原要参加孟家郊祭,又因父母即将离昆,回小石坝去了。只有孟家五人在田间走着。他们走完田 埂,又走了一段石板路,走上一条小岔路。见一片树丛中有一个小丘,绿色覆满。弗之问碧初:“就在这里?”碧初点头。大家将丘前稍作清理,摆开祭品。菜肴前 放了杯箸,按人数斟了五杯酒。小娃忽然说:“娘,我去给公公舀一碗水。”峨、嵋随他去找水,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潺潺地流着。小娃舀了水端回丘前,大家肃 立。碧初拿着一束香,待弗之点燃后轻轻晃动,火光划了个圆圈,随即熄灭。二人居前,三个孩子在后,行三叩首之礼。
碧初 持杯在手说:“爹,你走了。我们离开家不过一个多月,你就走了。爹究竟是什么病?出了什么事?我们姊妹三人都不在跟前,真是不孝!”说着放下酒杯 痛哭失声,匍伏在地。峨等也都泪流满面。要上前劝慰,弗之示意不必,让她痛快哭一场,以减轻悲痛。弗之取了一杯酒,心中默念:“舅父一生忧国忧民,一腔正 气,在沦陷区,必然是过不下去的。我们不知详情,我却知道,舅父的精神,上昭日月,下育后人。永远不死!”将酒酹地,深深一躬。峨等依次敬了酒。小娃还加 一碗水,他一面哭,一面高声道:“还我河山,公公教我的,还我河山!”他想着公公教他刻图章,在肥皂上刻过这几个字,稚嫩的童音在绿丛中回绕,像是一个誓 言。
香头上那点红逐渐矮下去,颜色渐暗,终于熄灭了。大家又站了一会儿,弗之示意收拾东酉。碧初已止了哭,低声问:“东西还拿回去?”“拿回去吧。祭神如神在。已经用过了。”弗之说。“不要暴殄天物。”嵋说。她相信这符合公公的想法。
他们收拾东西向回走,走上石板路,走下田埂,到了离城最近的村庄。蓝天上那朵白云,仍在追随着。
“天这么好,”碧初忽然说,“既然出来了,就多呆会儿,怕有警报。”“都这个时候了——”弗之一句话未完,见远处五华山顶升起三个通红的球,遂改口 说;“就在这儿休息一下也好。”他见碧初面色苍白,是走不动了,忙向附近小树林找了个坐处。碧初靠着峨坐下,嵋和小娃跑开去。“不要走远!”碧初叮嘱。
约有顿饭时刻,空袭警报响了。树林里人渐渐多起来,都是从小东门出来的。还有几副吃食担子,其中一个卖豌豆粉。顾名思义,那是一种豌豆做的食物,加上 各种佐料,微辣微甜,孩子们很喜欢。小娃不觉多看两眼。嵋忙拉他走开。他们知道日子艰难,从不提出要吃什么,穿什么。
“孟家二小姐和小娃在这儿。”一声招呼,是李涟一家人来躲警报了。说话的是李太太金士珍,她还是那样僵硬的瘦,倒是不显得憔悴。两个孩子之薇之荃也望 着那豌豆粉担子。嵋上前说话。“都这么高了,长成大姑娘了。”士珍评论。“我们和孟姐姐去玩。”之荃大声说。四个人跑到树林西边小河旁,这里离城已很近 了。
李涟夫妇会见弗之夫妇,得知孟家是来郊祭,李涟立即向北方三鞠躬,弗之二人忙一旁还礼。士珍却不行礼,大声评论说: “依我看,老先生实非善终。”碧初 正怀疑吕老人死因,颤声问道:“究竟是怎样的呢?”士珍不答,似在入静。“莫非被日本人——”碧初自言自语,眼泪滴滴答答落下来。“不至于,哪至于呢!” 弗之打岔说:“老人已仙去,不要再琢磨这事了,不然反惹不安。”峨也说:“娘瞎想什么!”碧初道:“不知婶儿怎么过活。”“谁也管不了许多。”峨说。
李涟说起给学生发放贷金的事。学生们离乡背井,都在长身体的年纪,凑合吃饭。老滇币作废,新滇币以后也要作废,法币贬值,物价涨得快,伙食愈来愈糟。有些学生开始找事做,看来找事的会愈来愈多。
“年轻人历练历练也好。”李涟说:“最近有一个药店要找个会计,也就是记帐,很好学,好几个学生争着去,叫我很难办。”
峨忽然走过来说:“爹爹,我想找个事做。”
“你?”弗之微怔。峨素来不怎么关心家的,看来也,知道操心了。“不要,还不至于。你才二年级。家里还过得去。”李涟见状,说:“孟离己去最合适。生物系,和药有点关系。”
“不可以。”弗之阻拦道,“好几个同学要找饭吃呢。峨不能去。”他的目光逐渐严厉起来。峨不情愿地走回母亲身边。
士珍在说话,一半对碧初一半是自言自语:“云南这地方很奇怪,我常见的神祗大半都看不见了。眼前净是带色的云呵、霞呵,还有雨,成串的雨。弄得我真跟 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没着没落的。要不然,吕老太爷的事,我能不知道?”她停了一下又低声说:“这里有些女人兴养蛊。知道什么是蛊?就是有毒的蛇蝎、蜈蚣什 么的。养蛊得练,练好了用手一指,就能让人中毒!”峨好奇地问:“你的教和这些有关系?”士珍不高兴地说:“瞧你这人!我们和这些邪门歪道可没关系!两码 事!你别瞎搅和!”若是平常什么人这样说话,峨定要给个脸色。因士珍不是平常人,也就不能以常理对待。峨一点不生气,也不检讨问得冒失。
树林里,几副吃食担子生意很好。人们端着碗有的站、有的坐、有的蹲,稀里胡鲁地吃着。空气中飘着食物的香气。碧初惦记嵋和小娃,有气无力地说:“峨! 你去看看嵋他们,干什么呢。叫他们过来。”峨刚迈步走,碧初又说:“看看他们的地方要是好,就不用过来,不用凑在一起。”
士珍大声笑道:“你这是父子不同舟的意思。今天不要紧,今天飞机不会来。”
正说着,紧急警报响了。树林里忽然静下来。随着警报声,一下子地上少了好些人,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不要去了,不要走动。”碧初温和地对峨说。弗之走过来说,看见孩子们在河岸下坡处检石子,地点很好,李涟留在那里照顾。碧初点点头。
河岸边,李涟靠着之荃坐下来。孩子们对紧急警报并不陌生,仍在检石子。捡了堆起来,一会儿又铲平。嵋不参加这游戏,只望着蓝天遐想。
没有多久,敌机来了。
十八架飞机,排成三角形,在蓝天上移动,似很缓慢。那朵白云还在那儿。飞机穿过了它,直向树林上空飞来。之荃指着天空嚷嚷:“日本飞机!”小娃拾了些 石子儿要扔出去,自己说:“当机关枪。”嵋忙制止了。这时飞机已到头顶,轰隆隆的声音震得人心发颤。除了这声音,四周是一片死寂。
“快卧倒!快躺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嵋本能地把小娃推倒,自己也躺下,心想有什么事就护住小娃。
天仍很蓝,白云仍很悠闲。“我们要是都死了,天和云还是这样。”嵋暗想。
一架飞机俯冲,那时的飞机扔炸弹时都俯冲,以缩短距离。在这一刹那,嵋感到十分恐惧,那感觉像是有什么物件把身体掏空了。她想跑去找母亲,可是动弹不 了。这时蓝天里多了几个黑点儿,一个比一个高一点,向下坠落。“炸弹!”嵋猛省,正要翻身抱住小娃,轰然一声巨响,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个炸弹落在小河对岸。排列整齐。炸弹碎片飞起作弧形,恰好越过嵋等藏身的河岸。掀起的红土落在震昏了的嵋和小娃身上。之薇、之荃离得稍远,震得眼前 发黑,不禁放声大哭。泪水和着红土糊在脸上,连眼睛也睁不开。李涟赶忙一手揽着一个,忽有一架敌机俯冲,用机枪扫射地上的中国人,机枪的哒哒声十分清脆。 李涟护着孩子,抬头定定地看着敌机。等敌机飞走了,过来看嵋和小娃。
小娃身上土较少,先醒过来,只觉浑身无力。他见嵋在不远处,大半身让土埋着,忙爬过去,一面扒土,一面叫道:“小姐姐,你醒醒!”叫了几声,嵋仍不睁眼。“是不是以后只能给小姐姐上祭了呵!”小娃想,几乎心跳都停了。但是他不哭!
李涟等帮着把土扒开。一会儿,嵋醒了。她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天还是那样蓝,那朵白云还在不经意地飘着。外公,警报,飞机,炸弹在她脑中闪过,她遂即意识到,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
弗之一行人赶过来了。之薇、之荃见到士珍,都停了哭。嵋和小娃依在碧初身侧,觉得十分平安。小娃凑近碧初耳边,说:“娘,我觉得过了好些好些年了。”“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娘。”嵋在心里说。
这时士珍议论着,那边炸死好几个人,很可怕。她脸色苍白,语调紧张。
树林边传来哭声,是死者的亲人在忍受死别的痛苦了。一个人哭道:“小春呵小春,你才十二岁,你才十二岁!”小春,是最普通的女孩名字,十二岁,刚刚是嵋的年纪。这个不相识的同龄人已经消失了。
敌机又飞回来了,在空中盘旋。
美丽的蓝天,你就放纵敌人的飞机这样任意来去吗?丰饶的原野,你就忍受敌人的炸弹把你撕破吗?
小娃挣扎着站起来,大声问:“爹爹,我们的飞机呢?为什么不来?”。
“我们的飞机?——我们积贫积弱的祖国呵,哪里有飞机!”弗之深深感叹。又见小娃那样小,满身红土,却站得笔直,专注地望着自己,关心着我们的空军, 心里一阵酸热,温和地说:“可以说我们根本没有国防。我们的人民太贫困,政府太腐败——这些你还不懂。”
飞机转了几圈,飞走了。紧接着,小东门一带传来轰隆巨响。人们屏息凝望,见几簇火光,从地上升起,在阳光中几乎是白色的。“小东门起火!小东门起 火!”人们压低了声音说。忽然一个人大声叫起来:“我的家!你鬼杂种炸我的家!”他跌跌撞撞向河对岸跑,被人拽住了。
“等下嘛,等一下。”有人劝他。这里很多人都住小东门一带,又有几个往城内跑,要去救火。李涟大声说:“防空系统有消防队,大家跑回去没有用呵。”人们不听,三三两两走了。
弗之和李涟对望一眼,都在痛恨自己的无能。
“我看见日本兵在机舱里笑,俯冲用机枪扫射,那女孩——不共戴天!”李涟恨恨地说。弗之在心里咀嚼这四个字,一面叹息,世界上,什么时候才能没有战争呵。
敌机没有再来,解除警报响了。留下了尸身和炸碎的肢体,留下了瓦砾和仇恨。
弗之一行人走回城内。经过小东门,见火已熄了。人们在倒塌的房屋前清理,有几个人呆呆地坐着,望着这破碎的一切。一棵树歪斜着,树上挂着什么东西,走近时才知是一条人腿。大人忙用手遮住孩子的眼睛,往路的另一边走,似乎是远几寸也好。
嵋看见了,她的心像被什么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有些发晕。她尽量镇定地随着大人走,不添麻烦。心里在翻腾,可怜的人!一定是住在这里的,没有跑警报去, 如今变成鬼了。鬼是什么样子?鬼去打日本人才好,日本人太凶狠了,跑警报的也死了,不知死了多少人,有几个新鬼?可千万别到我家来呵。
谁都没想到,他们已经没有家了。
进城后李涟一家往南,弗之一家往北。他们走上祠堂街,就觉得异样。邻居杂货铺关门下板,祠堂花园高墙里冒着黑烟,有些人在祠堂大门出出进进。
杂货铺姚老板从大门出来,见到弗之说:“你家去外头躲了,大命人呀。防空洞塌了,我刚刚看过。”“伤人没有?”弗之忙问。“不有伤人,不有。”姚老板 摇手,神色于愁苦之中露出一点侥幸的安慰。“我们也出城了,走亲戚去了,神差鬼使!”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你家先生的住处也塌了。”
弗之一行人听得明白,没有说话,忙走进门。见几个人抬着担架过来,是另一家邻居,心下一惊,问道:“不是说没有伤人吗?”停下看时,见是看祠堂的申大 爷,闭目躺着,微微喘气。一个人说:“他是震伤,不是炸伤。”“送医院吗?”“试试看。”弗之示意碧初拿些钱,碧初早拿了一百元递来。弗之交给邻居,邻居 说:“孟先生好人!快看你家房子去!”
孟家人走过腊梅林。林中靠防空洞那边落了一枚炸弹。炸弹坑看不见,烧焦的树林还在冒烟。黑烟下还是郁郁葱葱的梅林,迎着他们。
他们站在家门前时,觉得神经已经无法承受苦难的砝码了。他们的家已成为一片废墟,房前面一个炸弹坑,可以装下一辆老式小汽车。瓦砾之间,还有半间屋架挺立。半截土墙上贴着嵋和小娃写的大字。那时他们正在临九成宫字帖。
他们怔在那里。没有哭泣,没有言语。时间仿佛停滞在炸弹坑边。
“坐一会儿吧。”半晌,弗之说,从碎瓦中拖出一个凳子来,让碧初坐下。
“毕竟我们一家人都在!”碧初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是呵!在这战乱之中,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可谓不幸中之大幸了。坐了一会儿,碧初发令动手收拾。我们人还在,我们还有头、还有手呢!
“我的书稿!”弗之猛然叫道。碧初沉静而哀伤的眼光抚慰着他。“没事的,”她说,“那箱子在床底下。”他们本要带着它,因祭物已很重,便给它找了个好地方。
峨嵋姊妹扑向瓦砾堆,床拉出来了,书箱完好无损。弗之打开书箱,见书稿平安,全不知已经过一番浩劫。慨叹道:“这下子咱们全家都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