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从那天开始,达西拒绝食物。一到吃东西的时候,他就用肩膀驮着猎鹰到伊万那里,声音嘶哑地喊着:伊万,你看啊,我什么也没吃,我把省下的给了我的奥木列!
伊万不搭理他,娜杰什卡走了出来,她一见达西红着眼珠、翘着胡子、形同鬼魅的样子,就吓得白了脸,忍不住在胸前一遍一遍地划着十字。
达西绝食了三天。第四天猎鹰突然飞走了。哈谢对达西说,你白对它那么好了吧?到底是禽兽啊,说走不就走了?!
达西不急不慌的,他对哈谢说,等着吧,我的奥木列会回来的!
傍晚的时候,猎鹰果然扑棱棱地飞了回来。它不是自己回来的,它叼回了一只山鸡。那是只雄山鸡,它身上的羽毛是深绿色的,尾巴长长的,很漂亮。它 把山鸡送到达西面前。达西的眼泪立刻就流了出来,他知道他的奥木列看他不吃东西,为他寻找食物去了。如果说先前乌力楞的人都觉得达西把报仇的希望寄托到猎 鹰身上是痴心妄想的话,那么猎鹰这次的突然离去和归来,使人们相信这真的是一只神鹰,而不再嘲笑达西。
那个黄昏的达西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他坐在火塘旁将山鸡的毛拔掉,然后用刀子切掉头、翅膀和尾巴,连同被掏出的内脏,一起用柔软的树条捆扎起来,一瘸一拐地把它挂在希楞柱外的一棵松
树上,为山鸡做了风葬的仪式。以往达西是不屑这样做的。别人吃山鸡,从不拔掉鸡头、翅膀和尾巴上的毛,而是把这三个部分连着毛切下来,挂在树 上。达西很瞧不起这样做的人,说是熊和堪达罕才配享受那样的葬仪。他吃山鸡,有时连毛都不拔,掏出内脏后,就放到火上囫囵个地烤着吃了。所以达西吃山鸡时 总是自己吃,别人不碰那肉——没有经过葬仪的肉是不洁净的。
达西为山鸡做完祭礼后,把肉烤熟了,先撕下几条肉喂猎鹰,然后自己才吃。也许是绝食了三天对吃已经有些生疏,达西吃得慢条斯理的。他从月亮东升 一直吃到月亮西沉,吃完,他拄着拐杖,肩膀上驮着奥木列,在营地走来走去,最后他停在伊万的希楞柱前,“呜噜噜”地叫着,把伊万叫了出来。伊万出来,他看 见达西正对着他笑。伊万对大家说,那是他见过的世界上最让人胆寒的笑容。
那是我们搬迁最为频繁的一个冬天。除了灰鼠之外,野兽格外少。我们在山谷中看见许多死去的狍子,林克说瘟疫一定传播到了狍子身上。
猎物少了,狼却不少。它们大概也找不到可吃的东西了,常常三五成群地跟在我们身后。我们和我们那仅存的三十几头驯鹿是它们梦想的食物。入夜,营 地周围的狼嗥听上去格外的凄厉,我们不得不让希楞柱外的篝火彻夜不熄。狼的眼睛再厉害,也惧怕火的眼睛。达西一听到狼嗥,就会攥紧拳头,把牙齿咬得“咯吱 咯吱”地响。他更加频繁地用那张狼皮训练猎鹰,猎鹰看上去也比以前更加机敏,充满了斗志,随时准备着为达西复仇。达西就是在这年最严寒的时令,带着他心爱 的奥木列永别了我们。
达西对待所有的狼嗥都会愤怒,而猎鹰却不是这样,它虽然也昂着头,但很沉静。哈谢说,达西出事的那天晚上的狼嗥却让猎鹰躁动不安,它在希楞柱里 飞起落下的,像是受了什么惊扰。达西一见猎鹰这个样子,一反常态地哈哈大笑着,连连说,报仇的时刻到了!玛利亚和哈谢对达西怪诞的举止已经习以为常了,所 以并未特别理会,他们睡下了。
那个晚上达西带着猎鹰出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早晨哈谢起来,没有看见达西和猎鹰,以为他去伊万那里了。自从伊万为尼都萨满而顶撞他以后,他 特别爱找伊万示威。然而他不在伊万那里。哈谢又去别的希楞柱寻找,仍然不见达西的影子。想着他瘸着腿不会走远,很可能就在附近的树林中带着奥木列寻找猎 物,哈谢也不着急。
驮运神像的玛鲁王和驮运火种的驯鹿也逃脱了瘟疫。看见它们,我们就像在黑暗中看见了两团火光。瘟疫过后,它们觅食归来,总是一前一后走在队伍里,白色的玛鲁王走在最前面,而灰色的驮火种的驯鹿断后。它们就像一个大家庭的两个家长,忠实地护卫着所剩不多的驯鹿。
这天早晨回到营地的驯鹿仍是玛鲁王走在最前面,然而它的嘴下多了一样东西,它叼着一只翅膀。迎着驯鹿的林克发现那只翅膀后,觉得奇怪,就把它拿 到手中。他仔细地看那只翅膀,一看就心惊肉跳了,那褐色中隐藏着点点的白色以及条条深绿颜色的翅膀,难道不是达西的奥木列身上的翅膀吗?林克连忙拿着翅膀 去找哈谢。哈谢一看,知道大事不好,就去尼都萨满那里,想把这事告诉给他。可是尼都萨满不在营地,哈谢和林克出去寻找,走了不远,就见尼都萨满在四棵直立 的松树间搭着木杆,哈谢瘫倒在地上,他知道,尼都萨满一定是在为达西搭建墓葬。
那个时候死去的人,都是风葬的。选择四棵挺直相对的大树,将木杆横在树枝上,做成一个四方的平面,然后将人的尸体头朝北脚朝南地放在上面,再覆 盖上树枝。尼都萨满是从夜晚的星星中看出达西要离开我们的。他在深夜时看见有一颗流星从我们营地划过,从那阵阵狼嗥中,他知道要走的人一定是达西,于是清 晨起来,就为达西选择了风葬之地。
大家顺着驯鹿的踪迹,在营地附近的白桦林中找到了达西,确切地说是找到了一片战场。许多小白桦被生生地折断了,树枝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雪地间 的蒿草也被踏平了,可以想见当时的搏斗有多么的惨烈。那片战场上横着四具残缺的骸骨,两具狼的,一具人的,还有一具是猎鹰的。林克说,那两条狼中的一条一 定是当年从达西手中逃脱的小狼,它长大后,又生下了自己的狼崽,如今它是循着达西的气息,带着自己的孩子为它死去的老母狼来报仇的。
我和依芙琳在风葬地见到了达西,或者说是见到了一堆骨头。最大的是头盖骨,其次是一堆还附着粉红的肉的粗细不同、长短不一的骨头,像是一堆干 柴。林克和伊万依据现场的情况,判断猎鹰确实帮助达西报了仇,不过他们在与狼搏斗时也是身负重伤,不能动弹。狼死了,他们也回不来了。血腥气吸引了另外几 条恶狼,它们赶来,吃掉了达西和猎鹰。它们没有吃自己的同类,但那两条死去的狼也没有逃脱被吃的命运。凌晨时,成群的乌鸦和鹰隼将它们作为了丰盛的早餐。 驯鹿在回归营地的途中看到一片白骨,它们从残存的猎鹰翅膀上知道达西死了,为了给主人报信,玛鲁王就叼回了奥木列的翅膀。
我一想到达西和猎鹰很可能是在还有气息的时候被狼吃掉的,忍不住一个连着一个地打寒战。在我们的生活中,狼就是朝我们袭来的一股股寒流。可我们是消灭不了它们的,就像我们无法让冬天不来一样。
尼都萨满把猎鹰的骨架也拾捡起来,把它同达西葬到一起了。达西其实是幸福的,他最终看到了他的仇敌的覆灭,而且他是和心爱的奥木列葬到了一起。
依芙琳在达西的那堆骨头前告诉我,达西当年是为了保护驯鹿而成为瘸子的。夏天时,狼爱袭击落在驯鹿群后面的驯鹿仔。有一次丢了三只鹿仔,达西出 去找。他看见那三只鹿仔被一大一小两条狼围困在山崖边,发着抖。达西没有带枪,身上只有一把猎刀。他搬起一块石头,扔向老狼,正砸在它的脑袋上,老狼被激 怒了,血红着脸朝达西反扑。达西就赤手空拳和它搏斗,在搏斗的时候,那条小狼死死地咬住达西的一条腿不放;达西最终打死了老狼,可是小狼却在他眼皮子底下 溜走了,它咬断了达西的一条腿。那三只鹿仔得救了,它们跟着达西返回营地。鹿仔是走回来的,而达西则是爬着回来的,他的手里还拖着一张血淋淋的狼皮。
猎鹰和达西走了。猎鹰的家在天上,达西跟着它走,是不愁住的地方了。
达西离开后,玛利亚突然病了,她吃什么都吐,虚弱得起不来了。所有人都认为玛利亚活不长了,只有依芙琳,她说玛利亚以后不会在给驯鹿锯茸的时候 见着鲜血流泪了。谁都明白,依芙琳认为玛利亚怀孕了。可达玛拉和娜杰什卡依据玛利亚的反应,判断她不是怀孕了,而是生了重病了,哪有怀孕的人连喝水都吐 呢?人们眼见着玛利亚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连她自己也认为来日无多,她劝哈谢,她死了以后,一定要再娶一个女人,要健壮的、能生养的女人!哈谢哭了,他对玛 利亚说,如果她离开了他,他就会变成鸿雁,追她到天上。
哈谢没能变成鸿雁,玛利亚有一天突然坐了起来,她能吃能喝了。春天快到的时候,她的肚子大了,脸也变得圆润了,看来依芙琳的判断是对的,从此后 她和哈谢的脸上就总是挂着笑容。依芙琳说,玛利亚那么多年不孕,与达西剥下来的那张母狼皮有关。那张狼皮是不吉祥的。现在达西没了,狼皮也没了,希楞柱里 再没有阴晦的气息,玛利亚才会怀孕。但是哈谢和玛利亚却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恰恰是达西的灵魂保佑他们有了孩子,因为达西一直想要自己的奥木列,他们甚至 把未出生的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他“达西”。依芙琳撇着嘴说,叫“达西”的人是没有好命的,乌力楞出一个瘸子达西还不够吗?!
春天的时候,驯鹿产仔了。不过产下的鹿仔十有八九都死去了。林克说,瘟疫让驯鹿的体质下降,它们交配出的鹿仔先天不足,所以频频死亡。他说必须 要赶在秋末驯鹿交配期到来前,从别的乌力楞换取来几头健壮的公驯鹿,不然的话,明年春天我们面对的仍然可能是不会给我们带来喜悦心情的鹿仔。他决定到阿巴 河边的斯特若衣查节上去换驯鹿。
斯特若衣查节是我们庆祝丰收的传统节日。它到来时,雨季也来了。在我出生以前,每逢这个节日到来时,人们会渡过额尔古纳河,到普克罗夫克去过 节。人们聚集在一起唱歌跳舞,交换猎品,有的氏族之间还会联姻,比如哈谢和玛利亚就是在那里相遇,并且订了婚的。不过后来过节的地点改在珠尔干屯的阿巴河 边了。很多安达喜欢这时候来到阿巴河边,用马队带来枪支、子弹以及各种生活用品,等待猎民换取。有的时候,乌力楞与乌力楞之间,也会进行猎品交换,比如驯 鹿少的部落,会用自己的猎品换取驯鹿多的部落的驯鹿。
由于罗林斯基是我们信赖的安达,所有的猎品都是经由他交换出去的,我们很少缺过什么东西,所以尽管我们氏族连年都有人去阿巴河畔欢聚斯特若衣查 节,但我们乌力楞却很少有人去。在我的印象中,那些年只有尼都萨满和坤得各去过一次。尼都萨满是为一个升天的萨满跳神而去的,那个生活在阿巴河畔的萨满正 好在这个节日前离去。而坤得去那里是想用桦皮桶换取几匹马,他用驯鹿驮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桦皮桶,结果只换得一匹瘦马回来。依芙琳耻笑他的时候,坤得气得 双颊的肉像风中的裙摆那样颤抖,他说阿巴河边要是没有那些安达就好了,他会直接从蒙古人那里换来马匹,起码能换三匹!他称作安达的都是狼!那匹瘦马跟着我 们不到一年就死去了。
林克带着猎品和剩余的子弹,出发去阿巴河畔换取驯鹿的那天,是个阴沉沉的日子。母亲似乎有某种预感似的,父亲临行的时候,她一遍遍地嘱咐着跟随 着父亲的猎犬:伊兰,你一定要保护好林克呀,让他带着驯鹿好好回来呀。伊兰跟惯了父亲,他很通人性,达玛拉跟它说完,它就将两只前爪搭到母亲的腿上,顿了 顿头。达玛拉得到了承诺,脸色和悦了,她俯身摩挲着伊兰的脑门,那股温柔让伊兰十分心醉,它“呜呜”地叫着,把我和鲁尼都逗乐了。父亲对母亲说,你放心 吧,有你在,我的身体就是不想回来的话,我的心都不会答应的!达玛拉叫着,林克,我不能光是要你的心,我还要你的身体呀!
我的身体和心都会回来的!父亲说。
雨季一到,森林中常常电闪雷鸣的。尼都萨满说雷神共有两个,它们一公一母,掌管着人间的阴晴。在他的神衣上,既有圆环铁片的太阳神和月牙形的月 亮神,也有像树杈一样的雷神。他跳神的时候,那些形形色色的铁片碰撞到一起,发出“嚓嚓”的响声,我想那一定是雷神在说话,因为太阳和月亮是不发音的。雷 声响起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天在咳嗽,他轻咳的时候,下的是小雨;而他重咳的时候,下的就是暴雨了。下小雨的时候,应该是母雷神出来了;下暴雨的时候,出来 的一定是公雷神。公雷神的威力很大,他有时会抛出一团一团的火球,劈断林中的大树,把它们打得浑身黢黑。所以打雷的时候,我们一般在希楞柱里。如果是在外 面,一定要选择靠近河流的平缓地带,避开大树。
父亲离开营地不久,天变得更加阴沉了,深灰的浓云聚集在一起,空气很沉闷。林中的鸟低飞着,微风也变成了狂风,使树林发出“哗哗”的声响。母亲 抬头看了一眼天,问我,你说这雨能下来吗?我知道她担心路上的父亲,不希望下雨,就顺着她说,我看这风会把云彩刮走的,雨不会下来的。达玛拉仿佛受到了安 慰,她和颜悦色地去收那些阴干在希楞柱外面的柳蒿菜。在柳蒿生长的季节,我们一般会采集很多,晒上一些,冬季用它炖肉吃。就在母亲把柳蒿菜拿进希楞柱的时 候,天空突然出现一个炸雷,“轰隆——”一声,森林震颤了一下,亮了一下,雨点劈啪劈啪地落了下来。雨是从东南方向开始下的,一般来说,从这个方向来的雨 都是暴雨。顷刻间,森林已是雨雾蒸腾,一派朦胧了。雷公大约觉得这雨还不够大,他又剧烈咳嗽了一声,咳嗽出一条条金蛇似的在天边舞动着的闪电,当它消失的 时候,林间回荡着“哇——哇哇——”的声音,雨大得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四处飞舞,空中出现的不是丝丝串串的雨帘,而是一条条奔腾而下的河流了。母亲听着暴 雨的声音,吓得一直大张着嘴。我想她如果像娜杰什卡一样信奉圣母的话,一定会在胸前一遍遍地划十字了。当闪电把人的脸也照亮的时候,我不仅看见了母亲那张 惨白的脸,她眼底的惊恐也被照亮了,那是一种极度的惊恐,我一生都不会忘了那样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