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默德斯通小姐又闭上眼、低下头。然后,她只用她那冰冷坚硬的手指点点我手背,就调弄着她腕上和脖子上的那些小锁链走开了。这些小锁链似乎还是从前我第 一次见到她时的那些,因为样式完全相同。这些锁链,和默德斯通小姐的性格联系在一起,就使我想起监狱门上的锁链;使一切在门外看到它们的人能想到门里的情 形。
那个夜里我知道的不过如此:我心上的皇后弹奏着吉它这样了不起的乐器并用法语唱迷人的小曲。歌词大意是:“不管什么,我们应该跳个不停,嗒拉拉,嗒拉 拉!”我深深陶醉于幸福中了。我不肯吃点心。我的灵魂对酒特别生畏。当默德斯通小姐把她拘捕带走时,她微笑了,向我伸出她那芬芳的手。我在一面镜子里看了 自己一眼,我那傻乎乎的模样如同白痴一样。我在一种如醉如痴的状态下入睡,在一种脆弱迷恋的心境中起床。
这是个晴朗的早晨,时间尚早,我觉得我应该去那些拱形花棚下的小径上走走,玩味她的影子。我走过过道时,碰见了她的狗。狗的名字是吉普(吉普赛的简称)。我温和地朝它走去,因为我连它也爱上了。可它露出满口牙,钻到一把椅子下面大声吠叫,一点也不愿接受我的爱抚。
花园里很凉爽而安静。我边走边想,如果我一旦和这宝贝订婚,我会幸福到何等地步。至于结婚、财产等这类问题,我相信那时我像爱小爱米丽时一样天真无 邪。能被允许称她朵拉,给她写信,爱她,崇拜她,我能相信她就是和别人在一起时仍然思念我,这一切于我就是人类一切野心的顶点了——我相信那是我野心的极 限了。无疑,我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小情种;不过在这一切之上,我仍有一颗纯洁的心。回想这一切,虽觉好笑,却不觉有半点轻视。
我走了没多久,就在拐弯处碰见了她。我记起那个角落时,我又感到从头到脚一阵颤慄,手中的笔也发抖了。
“你——出来得——这么早,斯宾罗小姐,”我说道。
“在屋里那么无聊,”她回答道,“而默德斯通小姐又那么荒谬。她胡说什么要等天气干一点我才能出来。干一点!(说到这里,她发出最悦耳的笑声)。在星 期天早上,我不练习音乐的早上;我总得有点什么事干呀。所以我昨晚告诉爸爸,我非得出来。何况,这是一天中最亮的时候,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顾一切并且结结巴巴地说,我觉得当时的确很亮了,但一分钟前还是很黑暗呢。
“你是讲客气话吧?”朵拉说道,“还是天气真的变了?”
我更结结巴巴地说,这不是客气话,实在是明明白白的事实;虽然我并没感到天气有什么变化。我很不好意思地又补充说明道:是我心情状态有变化。
她把她那鬈发摇了下来,这下就把她羞红的脸遮住了。我从没见过那样的鬈发呢——我怎么能见过呢,因为从没有那样的鬈发呀!而那鬈发顶上的草帽和蓝缎带,如果我能把它们挂在我白金汉街上的卧室里,那会是怎样的无价之宝呀!
“你刚从巴黎回吗?”我说道。
“是的,”她说道。“你去过巴黎吗?”
“没有。”
“哦!我希望你不久去那儿。你一定会很喜欢它的!”
心底的悲哀不由得浮上了脸。她竟希望我走,她竟以为我会走,这让我受不了。我看不起巴黎!我看不起法国!我说,眼下,无论为了人世间何种理由,我也不会离开英国。什么也打动不了我。一句话,她又摇那些鬈发。这时,那头小狗沿小径跑来解救我们了。
它很嫉妒我们,一个劲冲我叫。她把它抱在怀里——哦,我的天哪!——她爱抚它,可它还一个劲叫。我想摸摸它,它却不肯;于是她拍拍它。看到她拍着它那 感觉迟钝的鼻头来惩罚它,它就闭上眼,舔她的手,仍然发出低音提琴的呜呜声,这使我更加痛苦。终于,它安静下来了——头抵着她那有小酒涡的下巴,它当然该 安静了!——于是我们向一间温室走去。
“你和默德斯通小姐并不亲密,是吧?”朵拉说道——
“我的宝贝!”
(这后一句话是对狗说的。哦,但愿这话是对我说的!)
“不,”我答道。“一点也不亲密。”
“她挺讨厌,”朵拉噘着嘴说道,“我真想不通,爸爸选了这么一个让人讨厌的家伙作我的陪伴是为什么——是不是,吉普?我们不会信任那种性格怪僻的人,吉普和我。我们喜欢信任谁就信任谁,我们要寻找自己的朋友,我们不要他们帮我们找,是不是,吉普?”
吉普发出很舒服的声音来回答,那声音像小茶壶沸腾时发出的。对于我,每个字都是加在旧锁链上的新锁链。
“真叫人难过,就因为我们没有一个慈祥的妈妈,我们就得有一个像默德斯通小姐那样乖戾讨厌的老家伙时时盯着——是吧,吉普?不要紧,吉普。我们不要信任她,不管她怎样,我们都要尽可能让自己快乐,我们要捉弄她,不巴结她——是不是,吉普?”
如果这一切再持续下去,我想我一定会在石子路上跪下,或膝行,或被马上赶出门。好在温室离我们不远,我们也很快就到了。
温室里有许多美丽的天竺葵陈列着。我们在天竺葵前徘徊,朵拉不时停下称赞这一盆或那一盆,我也就驻下步子来称赞那同一盆花。朵拉孩子气地笑着把狗抱起 来嗅那些花。如果不是我们仨全在仙境,那我肯定是在的。直到今天,天竺葵叶的气味还使我对那瞬间的变化而半惊半喜。那时我看到,在重重的花儿和亮闪闪的叶 片下,有一顶草帽和蓝缎带,浓浓鬈发,还有一只被秀丽的双臂抱着的小黑狗。
默德斯通小姐已经在找我们了。她在这里找到了我们,就向我们呈献上那张令人不快的脸,还有那张脸上用粉填平的沟沟道道;她还要朵拉亲她。然后,她挽起朵拉的胳臂,率领我们去吃早饭,我们就像是一支送葬的军人仪仗队。
由于茶是朵拉泡的,我不知道我喝了多少杯。可我完全记得,我坐在那里拼命喝,一直喝到我的整个神经系统(如果那时我还有一个神经系统的话)崩溃。不 久,我们就去教堂。在家庭厢位中,默德斯通小姐坐在朵拉和我之间,可我听见了她唱诗,那时全体会众都不存在了。崇拜仪式中有篇布道——当然和朵拉有关—— 我怕我对那次礼拜所能记得的不过如此了。
那一天我们安安静静度过了,没有来客人,我们只散了一次步,四个人用了家庭晚餐,晚上就看书。默德斯通小姐面前摆着一本大的讲道集,眼却盯着我们,认 真地监视我们。啊,那天晚餐后,斯宾罗先生头上顶着小方帕坐在我对面,却没想到我在幻想中正以快婿的身份热情拥抱他呢!夜间向他告别时,他也没想到在我的 幻想中,他已完全应允我和朵拉订婚,我正为他祝福呢!
清早,我们就动身了,因为海军法庭正在审理一桩救援船只的案子。审理这案子需要了解所有有关航海术的知识,因为关于那类问题,我们博士院里的人不会知 道得很多,所以法官出于好心已经请了两年高年资的三一院专家来帮他。不过,朵拉在早餐桌上又泡茶。她抱着吉普站在台阶上时,我在马车上向她又伤心又高兴地 摘帽致意。
那天我对海军法庭持什么感想;听审时我脑子里是怎样把这案子搅得一团糟;我在桌上作为高等判决权标记的银记上怎样看出有“朵拉”字样;当斯宾罗先生扔 下我而回家去时——我曾发了疯似地盼他会再带我回他家——我觉得自己有如被遗弃在荒岛上的水手;我不要再花力气去描写这没有结果的一切了。如果那个昏睡的 老法庭可以醒来,把我在那里做的有关朵拉的白日梦以可见的形式显现出,或许可以显示出真实的我来。
这并不是说,我只在那一天做梦。我是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地做梦,一学期又一学期地做。我去那里,不是去听正在受理的案件进行过程,而是去想朵 拉。那些案件在我面前慢吞吞拖,如果我记一下,那只是在婚姻案时,我(想着朵拉)想了解,结了婚的人为什么会不幸福;在遗产案时,我考虑如果由我继承案中 财产,我会对朵拉首先采取什么行动。在我头脑发热的第一个星期里,我买了四件华丽的背心,不是为自己,我并不喜欢那种玩艺,而是为了朵拉;我走在外面时戴 上草绿色手套,穿上紧靴子使我那从没长过鸡眼的脚从此就生了这玩艺而没好过。如果把我那时穿的鞋找得出来,再和我的脚比比大小,就可以生动说明我当时心境 如何了。
虽然为了向朵拉表示敬意,我把自己弄成了跛子,可我仍怀着能见到她的希望走很多路。没多久,在诺伍德一带我就像邮递员一样人人皆知了。同样,我也走遍 了伦敦。我在设有最好的女人用品商店的街区走来走去,我像一个不安宁的鬼魂那样逗留在商品展览馆,我早精疲力尽,却仍艰辛地在公园里徘徊。有时,过了很 久,在极少的机会下我见到了她。或见她在车窗后摆摆手套,或见她后便与她和默德斯通小姐一起走一小段路,并和她说几句话。在后一种情况下,我总是很悲哀, 因为我感到我没说上一句要紧的话,或者感到她完全不了解我有多么虔诚,甚至觉得她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不用说,我一直盼着再度被邀请去斯宾罗家。可我不 断失望,因为我再未受到这种邀请。
克鲁普太太肯定是个眼力极好的女人;因为当这恋情才产生几个星期,就连对爱妮丝,我也只在信上写道我去过了斯宾罗先生家。“他,”我写道,“只有一个 女儿,”我都没勇气写得更透了。我说克鲁普太太肯定是个有眼力的女人,因为就在不过是刚开始的阶段,她便觉察出来了。一个晚上,我心烦意乱时,她上楼来, 问我肯不肯赏给她一点搀了大黄和七滴丁香精的小豆蔻汁,当时她正得了我前面说过的毛病。这是治她毛病最有效的药——如果我手头没那东西,就请赏给她一点白 兰地,那也是仅次于前者最好的药。她说,她对这白兰地并没有嗜好,只不过它是退而求其次的最佳药物。而我从没听说过头一种药,后一种倒是壁橱中常备有的, 我就给了克鲁普太太一杯,她便当我面开始把它喝下去,免得让我疑心她会把它用在什么不正当的用途上。
“提起劲来,先生,”克鲁普太太说道,“看到你这样子,先生,我受不了呀,我自己也是个做母亲的呀”。
我虽不怎么明白怎么可以对·我这么说,但仍尽力做出亲切状,朝克鲁普太太笑笑。
“喂,先生,”克鲁普太太说道。“原谅我吧。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先生。这里面有一个年轻小姐哟。”
“克鲁普太太?”我马上红着脸说道。
“哦,唉哟哟!要抱希望,先生!”克鲁普太太点点头以示鼓励道。“别失望,先生!如果她不对你微笑,天下人还多的是的,你·可·是一个让人喜欢的青年人,科波福尔先生,你一定要明白你自己的价值,先生。”
克鲁普太太总叫我科波福尔先生。第一,毫无疑问,这不是我的姓,其次,我不由不把它和一个洗衣日隐约地联系在一起①“你怎么想到这里会有什么年轻小姐呢,克鲁普太太?”我说道。
--------
①Copper可作铜解,亦可作锅解,Copperful(科波福尔)意谓满满一锅的衣。
“科波福尔先生,”克鲁普太太动情地说道,“我自己就是一个做母亲的呀。”
有那么一会儿,克鲁普太太只好把手放在紫花布胸衣上,用一口一口的“药”来减轻她复发的病痛。终于,她又开口了。
“当你亲爱的姨奶奶为你租眼下这住处时,科波福尔先生,”克鲁普太太说道,“我就说了,我现在找到一个我可以照顾的人了。谢天谢地!我说道,‘我现在找到一个我可以照顾的人了!’——你吃得少,先生,也喝得少。”
“就凭这你这么推论吗,克鲁普太太?”我说道。
“先生,”克鲁普太太用一种近似严厉的腔调说道,“除了为你,我也为别的后生洗过衣物。一个青年男子可以过分关心自己,也可以太疏忽自己。他可以把他 的头发梳得太勤,也可以太疏于梳头。他可以穿太大的靴子,也可以穿过小的。这全由那小伙子原来已形成的个性而定。可是他如果朝任何方面走极端,先生,那在 这两种情况里总有一个年轻小姐。”
克鲁普太太那么坚定地摇头,我连招架都来不及便败下阵来。
“在你以前死在这里的那个人,”克鲁普太太说道,“他就是因为恋爱——是和一个酒店女招待——虽然酒喝得胀了起来,还立刻买了些背心呢。”
“克鲁普太太,”我说道,“我得请求你,千万别把和我有关的年轻小姐和酒店女招待或其它什么别的扯到一起吧。”
“科波福尔先生,”克鲁普太太忙说道,“我自己就是一个母亲,也不至于那样。先生,如果我让你心烦了,就请你原谅。我从来不愿闯进不欢迎我的地方。不 过,你是一个年轻绅士,科波福尔先生,我要劝你,提起劲来,要抱希望,也要知道你的价值。如果你学点什么,先生,”克鲁普太太说道,“喏,如果你去玩玩九 柱戏什么的,也许会觉得能转移下你心思,对你也有益呢。”
说这番话时,克鲁普太太装出很珍重那杯白兰地的样子把它喝完,然后行个礼就告退了。她的影子隐入门口的黑暗中时,我觉得克鲁普太太实在有点冒失。但同时从另一种观点来看,我乐意接受她的劝告,将其视为使我今后能格外注意保秘的提醒,也是一种告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