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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到城里来了。住在一座两层楼的白房子里,它很象一口用来装许多死人的大棺材。房子是新的,却有点象患恶性病的人浮肿的样子,也好象一个叫化子突然发了横财,一下子吃胖了。房子侧面靠街,每层楼有八个窗子,在正面每层四个。楼下的窗子朝着狭窄的走道和院子,楼上的窗子,可以越过墙头望见洗衣工的小房和肮脏的洼地。
这里,没有我所理解的那种街道。房子前面有一大片肮脏的洼地,中间有两道狭窄的土堤。洼地的左端一直伸到犯人劳改场。附近人家都把院子里的垃圾倒在洼地里。它的底部积满深绿色的脏水。洼地右边尽头是积满污泥的星池,散发着臭气。洼地的正中,正对着我们的房子。半边洼地堆满了垃圾,还长满了荨麻、野牛蒡、蜜酸模,另半边,是多里梅东特·波克罗夫斯基神父的花园。园里有一座用薄木板造成的凉亭,油着绿漆。如果拿石头扔到亭子里,那薄木板准会破裂。
这地方枯燥极了,脏得要命。秋天把这块堆满垃圾的泥污的洼地弄得更糟,好象上面涂了一层油脂,脚踏上去就会粘住。我从没见过这样一块小地方却堆上那么多的垃圾,特别因为我习惯了旷野和森林的清净环境,对这小城市的一角,便分外发愁了。
洼地对面是一道破旧的灰色围墙,中间远远地露出一座褐色的小房子。那房子就是去年冬天我在鞋铺里当学徒时候起睡的地方。它离开我那么近,更使我感到难过。干吗我又得到这条街上来过活呢?
这家的主人我是认识的,他跟他兄弟两人,从前常到我母亲那里做客。那位兄弟,嗓子细得非常可笑,老叫着: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他们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哥哥长着钩鼻子,长头发,神气和善,令人见了愉快。兄弟维克托依旧是那张马脸,长满雀斑。他们的母亲(我外祖母的妹子)脾气很坏,爱吵闹。哥哥已经娶了媳妇。媳妇倒长得挺俊,跟白面包一样白净,还有一对黑亮的大眼睛。
头几天,她就对我说了两次。
"我送过你妈一件镶珠边的绸斗篷……"
不知为什么,我不愿相信她会把东西送人,也不相信我母亲会受她的礼物。当她第二次对我说起这件斗篷的时候,我就劝她了:
"既然送了,你就不用再夸耀啦。"
她惊得往后一退。
"什么,你在对谁说话?"
她脸上显出许多红斑,眼珠子凸出来,叫唤她的男人。
男人手里拿着圆规,耳上夹一支铅笔,跑到厨房里来了。
听完了老婆的控告,就对我说:
"你对她和别的人说话,都得用'您'。不准无礼!"
然后,不耐烦地向他妻子说:
"你也用不着为这点儿小事来打扰我!"
"什么?小事?如果你亲戚……"
"什么鬼亲戚呀!"主人大声嚷着,跑了。
我也不喜欢外祖母的亲戚是这种人。我看亲戚之间的关系实在比外人还不如。无论什么坏事和笑柄,他们都彼此知道,比外人更详细,说起坏话来更恶毒,吵嘴打架更是家常便饭。
我很喜欢主人。他老是很好看地把头发往耳朵后边一撩。一见他的模样,我就联想到那位"好事情"。他时常满意地微笑,灰色的眼睛和蔼可亲,老鹰鼻子旁边现出几条有趣的皱纹。
"你们这些老母鸡,别吵了!"他脸上浮起和气的笑影,露出洁白细密的牙齿,对他妻子和母亲说。
婆媳俩每天都吵嘴。我真奇怪她们那样容易那样快就吵起来。早上,她们头发也不梳,衣服也没有穿整齐,就象失了火一样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只有在坐下来吃午餐、喝午茶和吃晚餐的时候,才稍稍休息一下,此外,整天总是忙个不停。他们每次都吃得多,喝得多,总要喝到醉醺醺的和累得不行了才罢手。午餐时候也谈论着吃食,懒洋洋地拌嘴,准备等一会儿来一场大吵。不论婆婆烧什么菜,媳妇总是说:
"我妈妈可不是这样烧的。"
"不这样烧,那一定没有这样好吃!"
"不,比这个好吃多了!"
"那你上你妈妈那里去得啦。"
"我是这里的主妇呀!"
"那我是什么呢?"
这时,主人插进嘴来:
"行啦,行啦,你们这两只老母鸡!发疯了吗?"
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有说不出的奇怪,说不出的可笑:从厨房到餐室,要穿过这宅子里唯一的一间又窄又小的厕所,端着茶炊或吃食到餐室去,一定得经过这儿。因此这厕所也就变成各种滑稽有趣故事的对象,并常常闹出可笑的误会。往厕所水槽里添水是我的差事。我在厨房里睡觉的地方,挨近正门门廊的门口,正对着去厕所的门。我的脑袋在灶旁边烤得发热,脚被从门口灌进来的风吹得发冷,因此睡觉时候,我把擦鞋底用的粗地毯都抓在一起,盖在两条腿上。
大厅的墙上挂着两面镜子,几张《田野》杂志赠送的图画装在金边镜框里;一对牌桌,十二把弯曲的椅子。这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一间小会客室里,放满各种各样的细软家具,有几个玻璃橱里放着"陪嫁"的银器和茶具,这里还装饰着三盏大小不等的灯。没有窗子的黑洞洞的寝室里,除了一张挺大的床之外,放着衣柜和衣箱,从中发出烟叶和红花除虫菊的香气。这三间屋子老是空着,一家人都挤在小餐室里,碍手碍脚的。八点钟,喝过早茶,主人兄弟俩立刻把桌子搬好,摊开白纸,搁上仪器匣、铅笔、砚台,面对面坐下动手工作。桌子摇摇晃晃,又挺大,占满了屋子,主妇跟奶妈从婴儿室里出来的时候,身子就碰在桌角上。
"你们别老在这儿逛来逛去呀!"维克托嚷了。
主妇委屈地要求丈夫:
"瓦夏,你叫他别冲我嚷嚷!"
"你不碰桌子就行。"主人和气地对她说。
"我有身孕,这地方这么窄……"
"好吧,我们到大厅工作去。"
可是,主妇怒吼了:
"天哪——哪有在大厅里工作的?"
通厕所的门口,探出马特廖娜·伊凡洛芙娜的凶恶的、给炉火烤红的脸,她提高嗓子说:
"瓦复,你瞧,你在干活,她有了四间屋子还产不下牛崽子来,真是山脊区的贵族太太,就那么一点儿小聪明……"
维克托不怀好意地笑了,主人大声嚷道:
"够啦!"
可是媳妇却用最狠毒的俏皮话,滔滔不绝地冲婆婆骂着,
然后把身子在椅子上一倒,哼道:
"我走,我去死!"
"别打扰我干活呀!活见鬼!"主人脸涨得发青,吼叫道。"真变成疯人院啦,我这样做牛做马,还不都是为了你们,把你们喂饱!噢,老母鸡……"
开头,这种吵闹使我非常惊骇,特别是当主妇拿了一把餐刀,跑进厕所,把两边的门扣上,在里边尖声大叫时,我更加害怕得厉害。顿时屋子里静了下来,后来,主人把两只手托在门上,弯着腰对我说:
"来,爬上去,把上边的玻璃打碎,把门钮摘开"
我急忙跳上他的脊梁,打破门上边的玻璃。当我把身子弯下去,主妇就用刀柄使劲打我的脑袋——可是,我终于摘开了门钮。主人一边打着,一边把妻子拖到餐室里,夺下了餐刀。我坐在厨房里揉着挨过打的脑袋,很快就明白过来,我是白辛苦了:原来那把餐刀钝得要命,连切面包都费劲,人的皮肤是无论如何也割不破的,而且,更不必爬上主人的脊梁,只要站在椅子上,就可以把玻璃打破;还有摘那门钮,大人的胳臂长,要方便得多。从发生了这件事之后,我再不害怕这家人的吵闹了。
他们兄弟两个是参加教堂里的合唱队的,有时他们一边工作一边小声地哼哼。哥哥用的是男中音,一开头唱:
心爱的姑娘送我的指环
我把它掉到海里去了……
他兄弟用男高音应和:
跟着这指坏儿一道,
人生的幸福我也断送了。
从婴儿室里,主妇发出低低的声音:
"你们发疯啦?宝宝在睡觉……"
或是说:
"瓦夏,你已经娶了老婆,用不着再唱姑娘、姑娘的,这是干什么呀?晚祷的钟声快要响了……"
"那我们就唱教堂里的歌……"
可是,主妇教训了,"教堂里的歌是不能随便乱唱的,何况是在……"她象演说似地用手指着小门。
"我们必须换个地方,要不——真是活见鬼!"主人说。他嘴上常常说,桌子非得另外换一张不行。可是这句话,他已经接连说了三年。
听主人们谈论别人的时候,我便想起鞋店来,那里讲的也是这一套。我很清楚,主人们也以为他们自己在这城里是最好的人,只有他们才知道处世为人的规矩。他们就根据这些我所不明白的规矩,对一切人作无情的审判。这种审判,使我对他们的规矩产生强烈的憎恨和愤怒。打破这种规矩,在我已成为一桩快心的乐事了。
我的工作很多,我兼任女仆的职务,每星期三擦洗厨房的地板,擦茶炊和其他的器皿,每星期六擦洗全住所的地板和两边的楼梯,还得把烧炉子的木柴劈好,搬好,洗碗碟,洗菜,跟主妇上市场,提着菜篮子,跟在她后面,此外,还得到铺子里、药房里去买东西。
我的顶头上司是外祖母的妹子,这位喜欢唠叨的、脾气挺大的老婆子,每天早上六点钟光景就起身,匆匆地把脸一洗,光穿一件内衣,就跪在圣像面前,向上帝抱怨自己的生活,孩子和媳妇。
"上帝!"她把手指撮在一起按在额上,哽咽地说。"上帝呀!我不求什么,我不要什么,只求你让我休息!依仗您的大力,让我得到安宁吧!"
她的哭声把我吵醒了。我从被头底下望着她,战战兢兢地听她的热烈的祷告。秋天早晨的淡淡的光线,透过被雨水淋湿的玻璃,送进厨房的窗子里来。地板上的清冷的阴暗中,一个灰色的人影,不安地用一只手画着十字。她的头巾滑下来,小脑袋上露出灰白的头发,一直披到后颈和两肩。头巾常常从头上滑下来,每次她都用左手猛地把它拉正,嘴里喃喃地咒骂:
"嘘,真讨厌!"
她使劲地拍脑门,拍肚子,拍双肩,又咒念起来:
"上帝,请您替我责罚我的儿媳妇,把我所受的一切侮辱,都报应到她的身上。还有我的儿子,请您把他的眼睛打开来,看看她,看看维克托鲁什卡!上帝,您保佑维克托鲁什卡,把您的恩惠赐给他……"
维克托也睡在厨房里的高板床上,母亲的喧嚷把他吵醒,
他便用含糊的嗓子嚷道:
"妈,一清早你又哩哩唠唠啦,真要命!"
"好吧,好吧,你睡觉好了!"老婆子告饶地说。在一二分钟之间,她默默地晃着身子,忽然又咬牙切齿地嚷起来,"让枪子儿打烂他们的骨头,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上帝……"
即使我的外祖父,也从来没有这样恶毒地祷告过。祷告完了,她叫我起来:
"起来呀,别贪睡,你不是来睡觉的!把茶炊烧好,把木柴搬来!昨晚上没有把松明准备好吧?嗨!"
我为了不让老婆子嘟哝,尽快地干好一切,可是要使她满意是不可能的。她跟冬天的风雪一样,在厨房里刮来刮去,嘴里一会儿嘟哝,一会儿嚷嚷。
"轻点声音,鬼东西!你把维克托吵醒了我是不答应的,快到铺子里去一趟……"
平常日子,要买早茶用的两磅小麦面包和给小主妇买两戈比的小白面包。我把面包拿回来时,她们总要疑心地仔细地瞧瞧,然后又托在手心里掂一掂分量,最后开口问了:
"没有添头吗?没有?把嘴张开来!"然后,得意地嚷起来。
"你把添头吃了,你瞧,牙缝里还有渣子哩!"
……我乐意干活,很爱打扫屋子里的污秽,洗地板,擦器皿,擦通风窗和门把手。有几次,我听到女人们在和好的时候议论我:
"干活很勤快。"
"又爱清洁。"
"就是脾气倔。"
"唔,妈呀,是谁把他教养大的呀!"
她们两个想在我的心里培养对她们的尊敬,我却把她们当做呆鸟,不喜欢她们,不肯听她们的话,同她们谈话,丝毫不肯让步。小主妇显然觉得有些话对我不起作用,因此她越来越频繁地说:
"你要记住,是我们把你从穷人家里收留来的!我送过你妈一件绸斗篷,还镶了珠子边呢!"
有一次,我对她说:
"难道为了这件斗篷要从我身上剥张皮来还您吗?"
"天哪,这孩子会放火的!"主妇吃惊地发出疯狂的叫嚷。杀人放火!——为什么?我愣住了。
她们两个常常向主人告我的状,主人就严厉地对我说:
"小伙子,你可小心点!"
可是有一天,他漫不经心地对他母亲和妻子说:
"你们也太不象话,你们使唤他,简直把他当成一匹骟马。要是换了别个孩子,不是早已逃跑,就是让这种活儿给累死了……"
这句话把她们触怒得哭起来,媳妇跺着一只脚使劲地嚷:
"你怎么当着孩子的面说这样的话?你这个长毛傻瓜!你这样说了,叫我怎么再去使唤这孩子呢?我还怀着孕呢!"他母亲抽抽噎噎地说:
"瓦西里,求上帝饶恕你,可是你好好记着我的话,——你会把孩子惯坏的!"
当她们气冲冲地走开之后,主人严厉地对我说:
"你瞧,小鬼,为你闹出多大的口舌呀?我要是再把你送回你外公那儿,你又得去拣破烂儿!"
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对他说:
"拣破烂儿也比呆在这儿强!叫我来当学徒,可你教过我什么?一天到晚就是倒脏水……"
主人一行揪住我的头发,不过不疼,注视着我的眼睛,吃惊地说:
"脾气倒不小,小伙子,这可不行,不行……"
我想,准会让我滚蛋了,可是,过了一天,他拿了一卷厚纸,还有铅笔、三角板、仪器,跑到厨房里来:
"擦好了刀,把这画一画看!"
一张纸上,画着一座两层楼的正面图,有许多窗子和泥塑的装饰。
"给你圆规!你量好所有的线,在线的两头,各打上一个点子,然后用尺照两点放正,用铅笔画线,先画横的——这叫做水平线,再画竖的——这叫做垂直线。好,画画看!"让我干这种干净的工作,开始学艺,我心里非常高兴,可是我只是带着虔敬的畏惧瞧着纸和工具,不知道要怎样才好。
我立刻洗了手,坐下来学习。先在纸上把一条一条的水平线画好,检查了一下——很不错,只是多画了三条。后来又画好了垂直线,可是一瞧,我吃惊了,房子的正面不象样,窗子歪到一边去了,其中一扇悬在墙壁外边的空中,跟房子并起来了;门廊跟两层楼一样高,墙檐画到屋顶中间,天窗开在烟囱上。
我差点儿没有哭出来,好久地望着这无法挽救的怪物。心里想弄明白怎么会搞成这样。可是弄不明白,便决定凭想象力来修改。在房子正面所有的墙檐和屋脊上画了乌鸦、鸽子和麻雀;窗前的地上,画了一些罗圈腿的人,张着伞,但这也不能完全掩饰他们不成比例的样子。我又在整个画面上画上一些斜线。就这样把画好了的图样送到师傅那里去。
他高高地扬起眉手,搔搔头皮,不高兴地问:
"这是什么呀?"
"天正在下雨,"我给他解释道。"下雨的时候,所有的房子看起来都是歪的,因为雨是歪的。还有鸟儿,这些都是鸟儿,正躲在墙檐里,天下雨的时候,它们就是这样。还有这个,这些是人,正往家里跑;有一个女的跌倒了;这边一个是卖柠檬的……"
"多谢了!"主人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把身子伏在桌上,头发在纸上扫来扫去。接着便嚷道:"啊呀,真该打烂你的屁股,小畜生!"
主妇摇着象大木桶一样的大肚子跑来,望了一下我的作品,对丈夫道:
"你狠狠地揍他一顿吧。"
可是主人很和气地说:
"不要紧,我开头学的时候,也不比这个强多少……"他在歪倒的房子正面上用红铅笔作出记号,又把几张纸给我:
"再去画一次,直到画好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