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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茨科和兹皮希科彼此紧紧地拥抱了很久。他们一向是彼此相爱的;经过了最近的遭遇和共同的不幸之后,更加亲爱了。老骑士一看到他的侄子,就猜想达奴莎已经不在人世,因此他没有问起她,只是把这年轻人紧压在心口,想以有力的拥抱向他表示出他并不是一个孤儿,表示有那么一个亲密的人随时愿意分担他的悲哀。
他们流了许多悲哀和伤心的眼泪,默默地待了好久。然后玛茨科问道:
“是他们又把她从你手里抢走了,还是她在你怀里去世了?”
“她死在我怀里,那时候我们已经快到斯比荷夫了,”年轻的骑士回答。
他把一切的经过情形都告诉了他,他悲痛的叙述常常被自己的泪水和叹息所打断。玛茨科一边仔细听,一边叹息。最后他又问:
“尤仑德还活着么?”
“我离开的时候尤仑德还活着,但他活不长了;我相信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你留在那里不是更好么?”
“我怎么能让您丢在这里呢?”
“早一两个礼拜,迟一两个礼拜,反正都是一样。”
兹皮希科留神地望着他,说:
“您在这里一定生过病了?您的样子像个‘皮奥特洛温’。”
“外面虽然很热,但是地牢里十分冷,非常潮湿,因为这堡垒的四周都是水。我本来以为我会像蜡似地融化掉呢。呼吸也很困难;这一切就使得我的创伤复发,就是那个伤口,你知道——在波格丹涅茨涂了水獭油治好的那个伤口。”
“我记得,”兹皮希科说,“因为雅金卡和我一起去捉过一头水獭……那末那些狗东西就把您关在这个地牢里,可不是么?”
玛茨科点点头,回答道:
“要不是事情闹得很大的话,我早就倒了大霉了,因为这里的人痛恨威托特和时母德人,尤其憎恨我们中间那些帮助他们的人。我向他们解释了我们为什么到时母德去的理由,结果是白费。他们本来早就会斫掉我的头,结果所以没有斫,就是为了贪图赎金。你知道,对他们来说,钱比报仇更称心。另一方面,他们还可以向世界表明,波兰人帮助异教徒。我们到过时母德人那里,知道可怜的时母德人要求信奉天主教,受洗礼,但不愿从十字军骑士团手里接受洗礼,而十字军骑士却宣扬说,他们不知道这件事,并且在每个朝廷里指责他们和我们的国王。”
这时候玛茨科喘不过气来,话也说不出了,等他透过气来之后,继续说:
“我本来会死在牢狱里的,但是安诺德·封·培顿为我力争,因为他同赎金有切身关系,可是他在十字军骑士中间毫无威信,他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做‘熊’。幸而德·劳许从安诺德那里听到了我的消息,他同他们吵得很厉害。我不知道他是否把这事告诉了你,因为他总喜欢隐瞒他自己做的好事。他在这里有些威望,因为有一个德·劳许曾经在骑士团里占过显要的职位,而这个德·劳许就是那个显赫家族的后代,而且很有钱。他因此告诉他们,他本人是我们的俘虏,如果他们断送了我的性命,或者我由于缺乏食物、受了潮湿而死去的话,你就会斫掉他的脑袋。他威胁神甫会说,他要把十字军骑士对待一个束腰带骑士的行为,告诉西方所有的朝廷。日耳曼人害怕了,就把我送进医院,那里的空气和食物都比较好。”
“我不会要德·劳许一文赎金,我向天主发誓!”
“我愿意拿敌人的钱,可不愿意拿朋友的钱,”玛茨科说,“我听说他们已与国王约定交换俘虏,因此你就不必为我出什么钱了。”
“哪里的话!那我们骑士的荣誉到哪里去了?”兹皮希科嚷道。“协定是协定,我们不能让安诺德把丑名加在我们身上。”
玛茨科听了这话,心里感到不愉快;他想了一会儿,说道:
“但是你可以同他讲讲价钱呀。”
“价钱是我们自己定的。难道现在我们跌了身价了吗?”
玛茨科更加沮丧了,但是他眼里流露出一种类似对兹皮希科赞赏和更加挚爱的神情。
“他多么爱护自己的荣誉啊!这是他的天性,”他自己喃喃地说。
接着他叹了一口气。兹皮希科以为他是为他们将付给封·培顿的赎金而叹息的,因此说道:
“唉!钱我们有的是,可是我们的命太苦。”
“一切都会变化的!”老骑士激动地说。“我活在世上不会久了。”
“别那么说,只要风在您身上一吹,您就会好起来的!”
“风?风吹弯小树,却会折断老树!”
“嗨!您的骨头还很硬朗,而且您还算不上老。别心烦。”
“如果你快乐了,我就会笑。可是我的忧愁是有原因的,老实告诉你吧,不仅对我是如此,对我们大家也都是如此。”
“是什么原因?”兹皮希科问道。
“你记得我们在斯寇伏罗军营里的时候,你称赞了十字军骑士的力量,我当时是怎样责备你的么?在战场上,我们的民族是够强壮的,现在我可有机会仔细观察这些狗东西了。”
玛茨科仿佛害怕让人听见似的,放低了声音说下去:
“我现在明白了,是你对,不是我对。愿天主的手庇护我们。多大的力量,多大的威势!我们这些骑士的手都在发痒;他们想要尽快地去攻打日耳曼人,但是他们不知道所有民族和所有国王都会帮助十字军骑士,不知道骑士团比我们有更多的钱,训练更好,城堡更牢固,兵器更出色。愿天主的手庇护我们!在我们国家里也同在这里一样,人们都谈着大战必定会发生,看来大战的确会发生的;但是万一战争真的发生了,那末愿天主可怜可怜我们的王国和我们的民族吧!”
玛茨科双手支住白发苍苍的头,两肘搁在膝盖上,一言不发。
兹皮希科说:
“您瞧!在个对个的决斗中,我们有许多人比他们强;至于说到一场大战,您自己明白……”
“嗨!我明白,我明白!愿天主也让国王的使者明白过来,特别是玛希科维文的那个骑士。”
“我看到他变得很忧郁了。据说全世界没有比他更懂得兵法的人了。”
“要是这样的话,那末战争就可以避免了。”
“但是如果十字军骑士团看到他们比我们强的话,战争就一定会发生。我坦白说,无论如何让战争快些来吧,因为我们不能在危险中继续生活下去。”
兹皮希科为自己的不幸和人民的灾难而悲哀得垂下了头,玛茨科说:
“天哪,可惜我们伟大的王国,我怕天主会因为我们过于自负而惩罚我们。你记得那一次在瓦威尔,他们要斫你的头,还没有来得及斫,我们的骑士就在望弥撒之前,在大教堂的台阶上夸口说,要同跛足坦麦楞挑战,他是四十个王国的统治者,用人脑壳堆成了一座山……十字军骑士是不在他们眼里的,他们恨不得对谁都要挑战——也许正是这一点冒犯了天主。”
兹皮希科回想起当时要斫他头的事来,就揪住自己的头发,悲痛地嚷道:
“当时是谁把我从刽子手刀下救出来的呢?不就是她么!耶稣啊!我的达奴斯仁,耶稣啊!”
于是他灶头发,咬手指,竭力要忍住失望的眼泪。
“孩子!看在天主的分上,你在干什么呀!安静下来吧,”玛茨科喊道。“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克制一下吧,别哭了!……”
但是兹皮希科一时间平静不下来。玛茨科因为身体还是很坏,竟衰弱得摇摇晃晃跌倒在板凳上,不省人事了。这样一来,兹皮希科顿时清醒过来,把叔父安顿在床上,给他喝城堡的“康姆透”送来的葡萄酒,让他清醒清醒。他看着他,直到老骑士睡熟为止。
第二天,玛茨科醒得很迟;由于有了足够的休息,精神十分振作。
“唔,”玛茨科说,“看来我的寿数还没有到。我认为如果我能够得到充分的新鲜空气,准能骑马。”
“使者们还要待几天,”兹皮希科回答。“老是有人来找他们,请求释放在玛佐夫舍或者大波兰抢劫时被我们抓住的俘虏;但是您愿意什么时候动身都行,或者您什么时候觉得身体已经强健,可以上路了,我们就可以动身。”
正在这时,哈拉伐进来了。
“你知道那两位使者现在在做什么?”玛茨科问。
“他们正在参观上城堡和教堂。城堡的‘康姆透’亲自陪着他们。然后,他们还要到大饭厅去进膳,大团长也请您一起去。”
“你早上到现在干了些什么?”
“我去看那批日耳曼雇佣兵,队长们正给他们操练,我把他们同我们的捷克兵比较了一番。”
“但是你记得捷克士兵么?”
“当兹戈萃里崔的齐赫骑士俘虏我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少年,但是我记得他们很清楚,因为我童年时代非常喜欢看这类事情一”
“那么你觉得怎样?”
“没什么。十字军骑士团的步兵很好,训练得也很好,但是他们像牛,而我们捷克兵是狼。如果发生战争的话,那么阁下就可以看到牛不会吃狼,狼却非常喜欢牛肉。”
“不错,”玛茨科说,他似乎对这一点有所了解。“谁要是碰上了你们的人,就会像碰到刺渭似的连忙后退。”
“打仗的时候,一个骑上了马的骑士可以抵得上十个步兵,”兹皮希科说。
“但是玛尔堡步兵是打得败的,”这个侍从回答。
谈完了步兵,玛茨科说:
“听着,哈拉伐。等我吃饱了,觉得比较有气力了,我们今天就动身。”
“上哪儿去?”捷克人问。
“到玛佐夫舍的斯比荷夫去,”兹皮希科回答。
“我们要待在那里么?”
玛茨科以询问的目光望着兹皮希科,因为他们直到现在还没有谈到这件事。兹皮希科对于自己未来的住所也许已经有了主意,但是他不愿意使他叔父伤心,所以他就转移话题,说道:
“您先得把身体养好!”
“然后呢?”
“然后您回到波格丹涅茨去。我知道您是多么喜欢波格丹涅茨的。”
“那么你呢?”
“我也喜欢。”
“我并不叫你不要到尤仑德那里去,”玛茨科慢吞吞地说。“因为万一他死了,就应该把他体体面面地殡葬,但是你听我说,你还年轻,你的见识还不能和我相比。斯比荷夫是个不祥之地。你在斯比荷夫决不能得到幸福,你在那里只有忧伤、困苦和悲痛。”
“您说得对,”兹皮希科说。“但是那里有亲爱的达奴莎的遗体。”
玛茨科怕又会引起一种悲痛,便说道:
“别说了!”
可是兹皮希科脸上显露出悲哀和忧伤的神情。
“我们以后有时间商量的,”兹皮希科说:“您反正得在普洛茨克休养一下。”
“少爵爷,在那里,老骑士要什么有什么,”哈拉伐插嘴道。
“不错!”兹皮希科说。“您知道雅金卡在那里么?她是齐叶莫维特公爵夫人的宫女。唔,当然,您知道,是您自己把她带到那里去的。她也到过斯比荷夫,我奇怪的是,我们在斯寇伏罗那里的时候,您却说都不跟我说一声。”
“她不但到过斯比荷夫,而且要不是她,尤仑德也许还在用棍子探路,甚至已经死在路上也未可知呢。我为了修道院长的产业,把她带到普洛茨克去,那时候我即使记得起要告诉你,也不会告诉你的,因为你啊,我可怜的孩子,当时什么事情也不放在心上。”
“她很爱您,”兹皮希科说。“感谢天主,我们用不着信件,但是她为您从公爵夫人那里弄到了信件,并已通过公爵夫人弄到了十字军骑士团的使者的信件。”
“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姑娘了。愿天主赐福给她,”玛茨科说。
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和塔契夫的波瓦拉走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话。他们听说玛茨科昨天昏厥了,过来问候。
“赞美耶稣基督!”盛特拉姆一跨过门槛就说。“您今天觉得怎么样?”
“愿天主报答您!逐渐好起来了。兹皮希科说,我如果呼吸更多的新鲜空气,就会完全恢复。”
“这怎么不会呢?……一定会的!一切都会好转,”波瓦拉插进来说。
“我已经好好休息过了,不像您两位,我听说都起得很早。”
“先是这地方的人来谈交换俘虏的事,”盛特拉姆说。“后来我们又视察了十字军骑士团的管理制度,城堡的防御工事和两座城堡。”
“他们的经济力量很雄厚,城堡很牢固!”玛茨科低声说。
“他们当然很强大。他们的教堂装饰成阿拉伯风格。十字军骑士说他们是在西西里向撒拉逊人学来的,宫内各个大厅的柱子上都有出色的雕刻,有单幅的,也有一组一组的。您亲眼看见过那个巨大的饭厅,也到处都是防御工事,它的牢固程度是少见的。那些惊人的城墙也是这样,即使最大的石弹也打不破。这些东西看看也叫人高兴……”
盛特拉姆讲得那么兴致勃勃,以致玛茨科吃惊地望着他问道:
“您看见过他们的财富、他们的装置配备、士兵和客人没有?”
“他亲自带我们全部看过了,仿佛是出于殷勤好客,其实是想使我们心怯。
“好吧,您怎么看法呢?”
“唔,天主保佑,有一天发生了战争,我们可以把他们赶回去,赶过山,赶过海,赶到他们来的地方去。”
玛茨科顿时忘记了自己的疾病,吃惊地跳了起来。
“真是这样么,阁下,他们都说您有敏锐的理解力……我一看到他们的力量,简直就要晕过去。看在天主分上,您这意见有什么根据?”
他马上转身向着他的侄子。
“兹皮希科,叫人把他们昨天送给我们的葡萄酒拿来!请坐,贵宾们,说下去吧;没有一种药会像您的意见对我的病这样灵验。”
兹皮希科也非常想听;他把酒壶和酒杯放在桌子上,大家围着桌于坐下来,于是玛希科维支的盛特拉姆就说出下面这番话来:
“那些防御工事算不了什么,因为既然是人的手造出来的东西,人的手就能把它粉碎。阁下,您可知道城墙也是砖头和石灰砌起来的?而您也知道,人是什么事都能做到的。”
“千真万确,您的话真是高明,”玛茨科喊道。
盛特拉姆听到这种赞扬,心里十分高兴,便继续说出他的观感:
“在这个地方的百姓之中,有的人有兄弟给我们关在牢里;有的人的儿子或是什么亲友落在我们手中。边界上的‘康姆透’会唆使这些人来攻击我们,他们之中许多人将会战死,许多人将会被我们俘虏。但这里的百姓已经听到国王和大团长达成了协议;他们今天一大早就来把俘虏的名字告诉我们,我们的书记都写下了。第一个是本地的箍桶匠,一个有势力的日耳曼市民,在玛尔堡有一所房子。他最后说,‘我希望我能为您的国王效犬马之劳。我不但准备以我的财产来援助你们,还愿意抛下我的头颅。’我把他当作犹大斥退了。但是后来奥里伐来了一个世俗的教友;他来找他的兄弟,说了下面的话:‘这是真的么,阁下,你们就要向我们的普鲁士统治者们宣战了?我告诉您,当我国人民反复在祈祷“愿您的国降临”的时候,指的就是你们的国王。’后来又有两个居住在斯脱姆一带地方的贵族来申请释放他们的儿子。接着又来了一些革但斯克的商人、手艺匠,克维津的一些机匠和铸钟匠。各式各样的人多的是,他们说的都是同样的话。”
于是盛特拉姆站了起来,四面望望,到门边去仔细听听外面有没有人,然后低声说道:
“一切我都调查了好久。全普鲁士人都痛恨十字军骑士,无论是教士,是贵族,是市民,还是农夫。而且不仅是说波兰话的人恨他们,就连日耳曼人自己也都憎恨他们。只有那些不得不服役的人才在服役。”十字军骑士是完全不得人心的。”
“嗨!但是这同十字军骑士团的威力有什么相干呢?”
盛特拉姆把手放在额上,仿佛想要作出一个比喻似的;最后他笑着问道:
“您曾经决斗过么?”
“不止一次了!”玛茨科回答。
“那未您怎么看法呢?即使是一个最有本领的骑士,如果他身下的马鞍肚带和马镜带被切断了的话,这个骑士不是第一个回合就要从马上摔下来么?”
“我敢发誓,确是这样。”
“骑士团正是这样一个骑士。”
“天主在上!”兹皮希科喊道,“你在书本里也找不到比这更高明的学问了。”
玛茨科非常感动,他以发抖的声音低声说:
“愿天主报答您,阁下。您有这样一只大脑袋,头盔匠得要专门替您做一顶特大的头盔,现成的头盔是决计戴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