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茨科和雅斯柯在克拉科夫没有停留多久;要不是雅斯柯要想见识见识这个奇异如梦的城市里的风土人情,他们也许停留得还要短。老骑士急于要赶回老家去,收割和锄草。尽管雅斯打一再请求,也没有用。因此他们在圣母升天节左右就到了家。一个到波格丹涅茨,另一个到兹戈萃里崔他姊姊那里。
从那时起,生活就过得平平稳稳了。他们都忙于农作和一般的乡村事务。兹戈萃里崔盆地上的收成很好,雅金卡的产业莫奇陀里一带的收成尤其好;但是波格丹涅茨的收成就不是这样;由于干旱,庄稼不好,用不到花多少力气就收割完了。总的说来,波格丹涅茨的耕地很少。整片土地坐落在森林附近,由于主人长期外出,连那些由修道院长的庄稼汉整顿过的小块农地,也都因为缺少劳动力而荒芜了。老骑士虽然很痛惜这些损失,却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因为他想,一切都可以用钱来安排得井井有条,只要他确实是为了一个自己心爱的人而操劳就是了。但正是在这个问题上的彷徨,破坏了他的劳动和日常生活的热情。他确实并不偷懒。黎明就起身,赶牲畜,检查农业和森林方面的劳动情况。甚至选定了一块建造城堡的地基,准备了木材。但是等到一天过完,灼人的太阳化成金红色的夕照,他就常常会涌起一种强烈的渴望,接着是一阵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不安情绪。“我在这里费尽力气,辛辛苦苦,”他心里说,“我那亲爱的孩子也许已在什么地方死了,身上插着一支矛,饿狼正在大嚼他的尸体。”想到这里,他心里就非常痛苦和焦急。于是他仔细观望着和倾听着,是否会听到马蹄声,宣告雅金卡又来了。雅金卡每天都来探望一下老骑士。他会在她面前振起精神,跟她谈起他的种种美好希望,聊以自慰。
雅金卡总是在晚上来看他,鞍上带着石弓和矛,防备回家时有什么危险。
她想要在哪一次访问中,突然碰上兹皮希科回来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连玛茨科本人也不敢指望他不到一年半载就会回来。但是这位年轻小姐的心里却显然怀着这个希望,因为她来时总是打扮得漂漂亮亮;不像往常那样穿着结带的胸衣,披着一件羊皮上衣,显得浑身是毛,而且头发上有树叶,现在她的辫子结得很漂亮,上身穿着西拉兹的上等花布做的衣服。玛茨科出来迎接她,她总是劈头第一句就这样问道:“有什么消息?”仿佛有人给他写了信来似的。
“没有消息!”他总是这样回答她。于是他领她到屋里去,在炉边聊天,谈谈兹皮希科、立陶宛、十字军骑士团和战争,每一次谈的都是同样的话题。但他们从不厌倦,老是谈个没完。
好几个月都是这样度过的。有时候玛茨科去访问兹戈萃里崔,不过多半是雅金卡来看他。有时由于邻近地带发生骚动,路上不太平,或者正值公熊春情勃发易于伤人的季节,玛茨科便送她回家。这个老人凭着他那超人的气力,再加上全副武装,是不怕任何野兽的;因此他对于野兽所造成的危险比野兽对他所造成的危险要大得多。他们两人骑着马并排走,常常听到树林深处吓人的声音,但是他们毫不理会,因为什么都伤害不了他们。他们唯一关心的是兹皮希科。他在哪里?他在干什么?也许被人打死了,也许他很快就会打死他向逝世的达奴莎母女起誓要打死的那么多十字军骑士。他会马上回来么?这问题雅金卡已经问过玛茨科成百遍了。他每次回答总是十分小心,而且先要经过一番考虑,仿佛他是第一次听到这问题似的。
“您说,”她问道,“对一个骑士说来,战场上的战斗比不上攻打一座城堡那么可怕么?”
“你瞧维尔克的结果是怎么样。任何武器都不能抵挡从堡垒上滚下来的原木,而在战场上,一个骑士只要经验丰富,就能以一当十。”
“兹皮希科的甲胄好么?”
“他有几副好的;最好的一副是从弗里西安人那里赢得来的:那是米兰的出品。一年前,那副甲胄兹皮希科穿起来还嫌太大,现在已经合身了。”
“那末这种甲胄是刀枪不入的唆,是么?”
“不,人制造出来的东西,人都能破坏。米兰制造的甲胄,就能用米兰的宝剑把它斫坏,或者被英吉利的箭射穿。”
“英吉利的箭?”雅金卡吃惊地问道。
“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么?世界上没有比英吉利弓箭手更好的了,除非是荒野上的玛朱尔人。但玛朱尔人也没有这样好的弓和箭。英吉利的石弓可以在百步之内射穿最好的甲胄。我在维尔诺附近看见过的,英吉利弓箭手从来箭无虚发。他们有些人能射中飞鹰。”
“哦,异教徒的子孙!那你们怎么能战胜他们呢?”
“只有一个办法:加紧向他们冲击!那些狗东西也都是使战斧的能手,但是肉搏战的时候我们就制服得了他们。”
“天主的手当时保佑了您,现在也会保佑兹皮希科。”
“我常常说:‘天主创造了我们,又把我们安置在波格丹涅茨。那么他自然会设法不让我们死光灭绝。’哈,这就全仗天主操心啦。确实,要毫无遗漏地照顾到全世界,可不是件容易事;凡人总会有所遗漏的;因此必须记住:首先别对神圣的教堂吝啬,其次,天主的心灵跟凡人的心灵不同。”
他们就这样经常谈天,相互安慰,相互鼓励。于是一天又一天,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一个月又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到了秋天,玛茨科同勃尔左卓伐的老维尔克发生了冲突。这是修道院长和维尔克关于波格丹涅茨的森林边界的一场旧争论。那时候波格丹涅茨押在修道院长手里,他在那里砍伐了树木,把它占有了。当时修道院长曾经同时向维尔克父子两人挑战,或者用矛或者用长剑决斗。可是维尔克父子不肯同一个教士作战。上了法庭,他们又没有得到一点好处。现在老维尔克又想起了那些土地;但是玛茨科对于土地向来非常贪婪,何况他知道再没有比这块新地更适合于种大麦的了;要把这块地让给维尔克,他听都不要听。有一次他们不约而同都去拜访克尔席斯尼阿的神甫,在那里偶然遇见,这才算没有诉诸法庭。他们在那里大吵一通之后,老维尔克突然嚷道:“让别人来评评理看。人间没有公道,天主自会主持公道;你这样亏待我,天主会在你子孙身上报应的。”顽固的玛茨科突然心软起来,他脸色转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向他那吵吵闹闹的邻居说道:
“听着,引起这件事的不是我,而是修道院长。天主知道谁是谁非。但是我不要你咒骂兹皮希科,这块地你拿去吧。愿天主赐兹皮希科健康和幸运,我诚心诚意地把它让给你了。”
他向老维尔克伸过手去,老维尔克一向知道这位邻居的为人,不觉大为惊奇。老维尔克万没想到这个显然是铁石心肠的人心里还蕴藏着对他侄儿的爱,极其关心他侄儿的福祉。老维尔克默默无言,好久说不出一句话,后来还是克尔席斯尼阿的神甫看见事情有了转机,感到非凡高兴,画了个十字表示为他们祝福,老维尔克才说道:
“如果这样,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要的不是利益。我年纪大了,又没有谁来继承我的产业,我要的是公理。谁待我好,我心甘情愿让步。至于您的侄子,愿天主就地赐福于他,使您也不必这样一大把年纪还要为他痛哭,就像我为我的独生子痛哭那样……”
于是他们彼此拥抱起来;彼此推让了好久,都不肯拿这块土地。最后还是玛茨科答应拿下来,因为老维尔克确实没有继承人。
玛茨科衷心喜悦,就邀请老维尔克到波格丹涅茨来,用丰盛的酒菜款待了他。玛茨科非常高兴,因为他想到不久就可以从那块土地上收到丰富的大麦;他还认为他已经解除了天主对兹皮希科的温怒。
“只要他回来,”他想,“这些土地和财产尽够他受用了。”
雅金卡对于这一次的和解也感到很满意。
她听了这一切的经过,说道:
“如果仁慈的天主耶稣想表示他喜爱和平而不要争吵的话,那么兹皮希科一定会平安无恙地回到您身边来了。”
听了这番话,玛茨科容光焕发,好像被阳光照亮了似的。
“我也这么想,”他说,“有什么说的,全能的天主毕竟是全能的天主;要了解天主的力量,必须有悟性。”
“您是从来不缺少机智的。”她回答道,一面向上望着。
她思索了一下,继续说道:
“哦,您也爱您的兹皮希科!哦,您也爱他的!”
“谁会不爱他,”老骑士答道。“你自己呢?你恨他么?”
雅金卡没有直接回答,但是她原来就坐在玛茨科身边的板凳上,这时候把身子挪得更近些,转过头去,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
“别管我,”她说。“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