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加载......
考尔莫顿
在布劳海峡以北,东耶特兰省和瑟姆兰省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山,长有几十公里,宽
有十多公里。要是它的高度能够同它的长度和宽度相适应的话,它必定是一列气势雄伟
的山脉,而其实却不是如此。
有时候会有这样的事情,人们会看到一座建筑物,起初规模过于宏大以至于屋主始
终未能把它建成。当人们走到它面前,所见的只是厚厚的墙基、坚实的拱形梁架和很深
的地窖,但是既未竖起墙壁更未铺上屋顶。整幢房屋只高出地面两三英尺。看到过那山
脉的人不由得会联想到这样一幢半途而废的房屋,因为它的样子几乎不像是一座完整的
山,而只是山的底部。它从平原上拔地而起,岩壁陡峭,山上遍地都是峥嵘的高大石柱,
它们仿佛是已经竖起来的梁柱,要撑起高大的岩石大楼。整座山脉方圆很大,也很有气
势,可惜就整体而言既不是巍巍高耸,也没有奇峰崛起。建筑工匠似乎还没有等到把重
峦叠蟑、险峻山峰和起伏峁坳修造起来就已经疲劳得半途而废了,而恰恰正是这些峰峦
才构成一座完整的山。
但是,仿佛是弥补缺少奇峰怪峦的美中不足,那一大片山区自古以来一直是佳木葱
茏、古树参天。山脚四周和山谷里长着槲树和椴树;海滩上长着桦树和梢树;陡峭的山
坡上长着松树;凡是有土的地方都长着云杉。所有这些参天古树共同组成了考尔莫顿大
森林。这个大森林使人们如此望而生畏,以至于有些不得不穿越过森林的人往往求助于
上帝保佑,并且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
考尔莫顿这一带怎么会长起这一大片茂密的森林,这是一件岁月悠悠、叫人无法说
清楚的事。起初要在濯濯童山的山崖上抽枝拔芽大概决不是容易的事情,况且还要在坚
硬的岩石缝中扎根,从贫瘠的砾石满地的山坡上吸取养分。这座森林也像许多人一样,
在年轻的时候历尽千辛万苦,但是长成的时候却变得身体魁梧、背阔腰圆。在大森林长
成的时候,这里的树木都要三人合抱,树枝交错纵横组成了一张钻不透的密网,地面上
绽起了盘根错节的树根。这样一来,它就成了毒虫猛兽和绿林大盗的最佳隐匿藏身之地,
因为他们熟谙怎样匐匍穿行、攀缘前进和掩身出没在这座大森林里。不过对其他人来说
它是令人望而却步的。大森林里一片黑黢黢、阴森森,既难辨别方向也没有道路可走,
到处是刺人的荆棘,那些古树树干上挂满了长须一般的藤萝,树干上披了一层苔藓,样
子活像妖魔鬼怪。
在人类起初迁徙到瑟姆兰省和东耶特兰省来定居的时候,那里满山遍野全是绿树覆
盖。可是不消多久,肥沃的山谷和平原上的森林都被砍伐殆尽。长在贫瘠的山崖上的考
尔莫顿大森林人们却不屑于去光顾。它在那里愈是没有受到刀斧砍伐,就愈长得茂密。
它渐渐变成了一座保垒,它的墙壁日复一日地加厚。有人想要穿过这垛森林墙壁就不得
不带上斧头。
别的森林都是害怕人类的,然而考尔莫顿的森林却使人感到害怕。那个大森林里黑
得可怕,树木又茂密得叫人进去了出不来,所以猎人和樵夫一次又一次迷失在里面,找
不到走出来的方向,待到费尽周折终于脱身出来的时候,多半又惊又饿得快要丢掉半条
性命。至于对那些必须途经东耶特兰省和瑟姆兰省的交界处的行人来说,穿越这座森林
真是拿性命去冒险。他们当时不得不沿着野兽踩出来的小道探路向前,因为边界地带的
居民还没有能力打通一条穿越森林的通路。那一带溪流上没有桥梁,湖面上没有舟揖,
沼泽地上没有漂浮木板。在整座森林里都找不到一间居民太平居住的棚屋,不过野兽的
洞穴和盗匪的贼窝却多不可数。平平安安、毫不受损而通过森林的人真是寥寥无几。大
多数人不是失足滑下绝壁或者陷入泥潭,就是遭到强盗抢劫或者野兽追袭。还有些人就
居住在这大片高山森林底下,却一辈子不敢跨进森林半步。森林那样茂密是野兽隐匿藏
身的良好所在,因此想要彻底消灭野兽也是不可能的。
不消问得,东耶特兰省人和瑟姆兰省人都打算要把考尔莫顿森林砍伐掉,但是只要
别的地方还有可以耕种的土地,这里就开发得十分缓慢。不过大森林毕竟有点束手就范
了。在大森林四周的山坡上渐渐出现了农庄和村落。大森林里面也有了一些通路。而且
在克鲁凯克附近还造起了一个修道院,这使得过往行人有了一个安全的落脚地方。
大森林仍旧是威势汹汹,非常可怕的。可是有一天,有个长途跋涉而来的远客一头
扎进了密林深处,并且在那里发现了矿苗。消息一传开,矿工和矿业主们就如蚁附膻般
纷纷赶来寻找地下宝藏。
大森林的威势终于被打下去了,人们在那片自古以来就是密林覆盖的地方挖起了坑
道,建起了铸铁炉和工场。这一切本来也不见得非要使大森林遭殃受祸的。可是开矿却
花费了令人难以相信的大量木材和木炭。烧炭工和砍伐工一拥而上,在这一大片古老阴
森的原始森林里大肆砍伐起来,险些儿把它统统砍了个精光。矿场周围的树木无一幸免,
被夷成了一片片耕地。许多垦荒者迁徙到了那里。就在此前不久还是除了熊窝之外什么
也没有的地方,很快就出现了几座有教堂和牧师宅邸的新村落。
即使在那些还没有把大片森林全部砍伐的地方,参天的古树也被砍倒,茂密的灌木
丛被砍得一干二净。一条条道路兴建起来,可以四通八达。野兽和强盗都统统被赶走了。
人们在征服大森林之后,便对它毫不留情地下手了:无止无休地砍伐、放火烧荒和烧木
炭。他们似乎要把牢牢记在心中的对这片森林的新仇旧恨一齐发泄出来,非要把它葬送
掉不可。
这片大森林还算走运,因为考尔莫顿地下矿藏储量并不十分大,经过了一段时间之
后,采矿和冶炼都逐渐减少了。这样一来,烧木炭也就停了下来,森林获得了喘息的机
会。许多在考尔莫顿的那些村落里定居下来的人们失掉了工作,日子很难熬。可是森林
却又开始茂密起来,并且扩展它的地盘,结果农庄和矿场成了绿色林海中的点点孤岛。
考尔莫顿的居民们也曾试图耕作务农,但是却没有多少收成。那古老的森林地带宁可长
出大槲树和大杉树,却不大乐意长出萝卜和谷物来。
人们走过大森林的时候总是目光忧郁地瞅上几眼,因为他们自己愈变愈贫穷,而森
林倒愈来愈葳蕤茂密。到了后来,他们灵机一动,想到也许这片森林说不定有什么好处。
也许森林就是自救之道?不妨来试试看能不能靠森林养家糊口。
于是他们就从森林里采伐圆木和木板,运出来卖给平地上的居民,因为平地上早就
把森林砍光了。他们不久就发现,倘若他们经营得法的话,森林同耕地或者矿藏一样,
也照样可以维持生计的。于是他们就用一种不同于过去的眼光来看待森林了。他们渐渐
学会照料和爱惜它了。人们忘掉了对森林的仇恨,并且把森林看成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卡尔
大约在尼尔斯·豪格尔森开始跟随大雁外出遨游的十二年前发生过这么一回事:考
尔莫顿有个矿业主想要把自己的一条猎狗处死。他把森林看守人找来,对他说那条猎狗
有见到鸡羊就追咬的恶习惯而且屡教不改,因此无论如何留不得。他关照森林看守人把
那条猎狗牵到森林里去开枪打死算了。
森林看守人用一根皮条圈住猎狗的颈脖,牵着它朝森林里的一个地方走去,那里常
常处死和掩埋庄园里老年无用的狗。森林看守人并不是一个心地狠毒的人,但是他却很
乐意亲手枪杀那条猎狗,因为他知道那条猎狗非但经常追逐鸡羊,而且还时常到森林里
去叼兔子和小松鸡。
那是一只小黑狗,腹部有黄色肚毛,前腿也是黄颜色的。他非常有灵性,能够听得
懂人的话。当森林看守人牵着他往森林深处走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明白自己将会落得一
个什么下场。但见他一点不露声色,一路上既没有低垂下脑袋,也没有耷拉下尾巴,样
子就像平常那样无忧无虑。
那么,为什么猎狗偏要装得非常镇定从容,不让人看出来他内心的难过伤心呢?那
是自有道理的,原因就是他们所穿越的这片森林。那个古老的矿场四周环绕着大片森林。
那片森林是为人们和动物所称道的;因为多少年来矿场主人都一直精心养护它,甚至几
乎舍不得砍掉一棵来当柴烧。他们也不忍心去把森林里的灌木丛修剪或者刨掉,而是听
凭森林衍育成长。这样一片不遭到侵犯的森林当然就成了生活在森林里的动物的安乐窝,
因此这里动物多得不计其数,成群成队地出没。在动物之间,他们惯常把那座森林称为
“平安林”,并且还认为是全国最好的栖息场所。
当那只猎狗被牵着穿过那座森林的时候,他想起了他往昔曾经怎样穷凶极恶地欺凌
居住在这里的弱小动物。“唉,卡尔呀卡尔,倘若树林里的那些小东西晓得你竟然落得
如此下场,他们个个都会喜笑颜开的。”他思忖道,在此同时,他不由得晃动尾巴,若
无其事地吠叫了几声,这样让别人看不出来他内心的焦急和痛苦。
“要是我连有时候出去追捕猎食一下都不行的话,那么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呢?”他
自言自语道,“谁想改悔就让他改悔去吧,反正我是不会的。”
正当他在这样嘀咕的时候,他的神情忽然异样大变。他伸长颈脖,扬起脑袋,似乎
要放声狂唁一番。他不再跟在森林看守人的身边,而是缩到了他的背后。显而易见,他
大概是想到了哪件不痛快的事情。
那时正好是夏天刚开始不久。母麋鹿们都在不久之前生下了鹿崽。就在前一天晚上,
这条猎狗把一只刚刚生下来才五天的鹿崽追逼得离开了他的母亲,而且走投无路逃到了
一块沼泽地上。这条猎狗还不肯罢休,赶过来在草墩之间来回追逐鹿怠,他倒并不真心
要逮住这只鹿崽,只是想要吓唬吓唬鹿崽来开开心而已。那只母麋鹿知道开春刚解冻的
沼泽地是无底的泥潭,像她那样大的动物踩上去的话难保无虞,所以她一直站在岸上观
望着。当猎狗卡尔把鹿崽越来越朝沼泽地的深处追逼,她突然窜进沼泽地,把猎狗赶跑,
带着鹿崽转身跑向陆地。麋鹿素来要比其他的动物更擅长在沼泽地和危险地带择路而行。
她缓慢而谨慎地行走,看起来是能够安全回到陆地上去的。可是就在她马上就要跨到陆
地上去的时候,脚下踩着的那块草墩突然在泥潭之中陷了下去。她也跟着陷了下去,虽
然她竭力挣扎想要拔身出来,但是终因找不到可以站脚的地方而愈陷愈深。猎狗卡尔一
直站在旁边看着,不敢离开,可是他看到母麋鹿陷身泥潭不能自拔的时候,便情知不妙,
夹着尾巴逃走了。他心里明白已经闯下了大祸,要是一旦被人发现,他把一只母麋鹿引
上了绝路,一顿痛打是在所难免了。想到这里,他吓得一步也不敢停下脚来,一直跑到
了家里。
方才猎狗卡尔突然想起来的就是这一件倒楣的事。这次闯祸同过去他干下的那么多
坏事不同,那些坏事并没有使他亏心,而这次闯祸他却一想起来就心烦意乱,大概这是
因为他本来没有存心要想把母麋鹿或鹿崽害死,然而无意之中却断送掉了他们俩的性命。
“说不定他们还活着哪,”猎狗突然念头一转,“我从他们身边跑开的那会儿,他
们还没有死掉。他们也许活着跑了出来。”
他顿时有一股不可抗拒的欲念,想要在最后时刻来到之前把这件事情弄清楚。他觑
着森林看守人把皮圈拉得并不很紧,便冷不丁地猛然往旁边纵身一窜,果然挣脱了出来。
然后,他就奔腾跳跃,穿过森林朝向沼泽地拼命飞奔过去。森林看守人还没有来得及把
枪举起来瞄准,他已经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了。
森林看守人无可奈何,只好在后面紧迫不舍,当他奔到沼泽地边上,他看到那条猎
狗站立在离陆地几米远的一个草墩上,声嘶力竭地拼命狂吠。森林看守人觉得很奇怪,
他要先弄个明白,究竟猎狗为什么这样狂叫。于是,他把枪摘下来放在一旁,自己手脚
并用向沼泽地慢慢爬过去。他爬不多远,便见到有一只母麋鹿死在泥潭里,在她身边还
躺着一只小鹿崽。鹿崽倒还活着,不过已筋疲力尽动弹不得。猎狗卡尔站立在鹿崽身边,
一会儿俯下身去吮舔他,一会儿唁唁狂吠呼喊人们来搭救他。
森林看守人把小鹿崽捧起来,拖着他回到岸边。那条猎狗明白鹿崽终于得救了,顿
时喜出望外。他绕在森林看守人身前背后又蹦又跳,用舌头吮舔他的手背,还心满意足
地叫着。
森林看守人把鹿崽背回了家,将他关在牲口棚的一个围栏里。然后他又找人帮忙把
那只早已死去了的母麋鹿从沼泽地里拖了出来。在做完了所有这些事情之后,他才记得
要把卡尔处死这回事。于是他把一直在他身边转悠的那条猎狗牵了起来,重新往森林里
走去。
起初森林看守人朝着那个埋葬死狗的地方径直走去,但是走到半道上,他好像改变
了主意,突然又回过头来往矿场主的庄园走去。
卡尔冷静地跟着他走,可是当他注意到森林看守人是朝着他的老家走去的时候,他
的心情顿时慌乱起来。谅必是森林看守人猜出来了,就是这条猎狗断送了母麋鹿的性命,
所以要在把他处死之前还要带回庄园去狠狠惩罚一顿。
挨一顿皮开肉绽的毒打,那滋味是比什么罪都难熬的。既然躲不过这场灾难,他再
也无法强装从容自若了。他垂头丧气,一步三捱地蹒跚着。他走进庄园的时候,头都不
抬一抬,装着谁也没有看见。
森林看守人走进来的时候,矿场主正好站在门廊的台阶上。“森林看守人,你牵来
的是一条什么样的狗哇?”矿场主问道,“总不见得会是猎狗卡尔吧?那条恶狗肯定早
就一命呜呼了。”于是森林看守人向矿场主讲述了那两只鹿的事情。在他讲述的时候,
猎狗卡尔缩紧了身躯,趴在森林看守人背后,似乎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一样。
不过森林看守人谈起那件事情的经过,却倒是大出猎狗的意料。他对猎狗卡尔赞不
绝口。他说道,事情是明摆着的,那条猎狗知道了麋鹿濒于绝境,所以要去搭救他们。
“矿场主先生,你想怎样处置那随你的便,但是这条狗我是不能去开枪打死的,”森林
看守人最后说道。
猎狗从地上爬了起来,竖起了两只耳朵。他简直无法相信他没有听错。尽管他想尽
量掩饰自己急切的心情,他毕竟忍不住低声叫了几声。仅仅因为他曾经为麋鹿操过心就
可以饶他一命,天下哪来的这样好事?
矿场主也觉得猎狗卡尔这次行为有了检点,但是仍旧没有打算要留下他,一时之间
拿不定主意。“森林看守人,倘若你愿意管着他,并且负责使他痛改前非,那么就饶他
一条性命吧。”矿场主过了半晌才说道。可以,森林看守人表示愿意照办,就这样卡尔
便搬到森林看守人住的地方去了。
灰皮子逃走
自从卡尔搬到森林看守人住的地方那一天起,他就再也不在森林里偷偷摸摸地追逐
别的小动物了。这倒不仅仅是由于上次闯的大祸使他心有余悸,而且还在于他不愿意惹
森林看守人生气。因为自森林看守人仗义救了他的性命以来,猎狗卡尔爱他胜过一切。
卡尔一心想的只是跟着他和守卫他。他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卡尔在前面嗅探道路。他留
在家里的时候,卡尔就卧躺在门口,注视着过往的行人。
当森林看守人到园子里去照料他的树苗,屋里寂静无声,路上也听不见来往的脚步
声的时候,猎狗卡尔便利用这段空隙时间去找鹿崽玩耍。
起初,卡尔一点没有兴致同他往来。不过卡尔一直跟在主人背后到各处去,主人给
鹿崽喂奶的时候,他也就跟着来到了牲口棚里。那时候,他常常蹲在围栏外面看着鹿崽。
森林看守人把那只鹿崽起名叫做灰皮子,因为他不配叫什么别的更好听的名字。卡尔倒
也挺赞成他叫这个名字的。每次看到鹿崽的时候,猎狗就心想,从来都没有见到过长相
这么难看、身材这么不匀称的小东西。他那四条瘦骨嶙峋的细腿松松垮垮地支撑在身体
底下,就好像没有捆绑结实的高跷一样。脑袋很大,皱皮疙瘩,显得一副老相,而且总
是耷拉在一边的。他身上的皮皱皱巴巴的,好像是他穿着一件不是为他量体裁衣而做的
毛皮。他总是一脸苦相,无精打采。不过说也奇怪,每次他看到猎狗卡尔站在围栏外面
的时候,他就会匆匆站立起来,似乎露出十分高兴见到那条猎狗的神色。
小鹿崽的身体一无比一天虚弱,一点也不长个儿,后来索性连见到卡尔来的时候也
没有力气站立起来了。卡尔就跑进围栏走到他的身边去亲近他,这只可怜的小鹿崽眼睛
里突然闪烁出光彩,似乎有个强烈的渴望终于得到了满足。从那时候起,卡尔每天都去
看望他,同他在一起一呆就是几个钟头,猎狗常常用舌头舔小鹿崽的皮毛,同他一起嬉
戏玩耍,并且告诉他森林里的动物都需要知道的事情。
说也奇怪,自从卡尔同小鹿崽亲近以来,那小东西倒安心住下来了,身体也发育长
大了。他不长则已,一长就长得很快。不消两三个星期就在小围栏里转不开身躯了,因
此森林看守人不得不把他搬到一个圈有篱笆的草地上去。鹿崽在草地上又过了两三个月
后,他的四条腿长得那么长,假如他愿意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跨过篱笆。森林看守人在矿
场主准许之下,为鹿崽竖起了一个高大的栅栏。那只鹿崽在栅栏里过了好几年,长成了
一只身体强健、长相漂亮的麋鹿。卡尔常常抽空来陪伴他,不过现在同他亲近倒并不是
出于怜悯心,而是因为他们俩之间情深谊长。麋鹿仍旧多愁善感,而且似乎懒慵慵的,
没有一股子活力。可是卡尔知道怎样才能使他活跃高兴起来。
灰皮子已经在森林看守人的住地度过了五个春秋。有一天矿场主收到外国一家动物
园的来信,探询是否可以购买那只麋鹿。矿场主欣然接受了这一建议,而森林看守人却
心里很难过,可是他又没有权力拒绝。于是卖掉麋鹿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卡尔很快
就打听出来正在进行的事情,并且马上跑去告诉麋鹿说,人家打算把他卖到远处去。猎
狗很难过要失去他这个朋友,麋鹿倒无动于衷,既不忧伤亦不欣喜。“难道你就这样逆
来顺受地被他们卖到远处去吗?”卡尔问道。
“不逆来顺受行吗?起来反抗又有什么用呢?”灰皮子叹息道,“我当然愿意在这
里呆下去。不过要是我被卖掉了,那么我也只好离开这里啦。”
卡尔站在那儿细细打量了麋鹿一番,用眼睛着实把他衡量了个遍。可以看得出来,
这只麋鹿还没有完全长足。他还没有成年大鹿的那种扇状宽角、高高隆起的背脊和粗壮
的鬃毛,但是他肯定有足够的力量去斗争,去赢得自由。“唉,看看这副样子就知道,
他从出娘胎起就是被关在栅栏里过日子的。”卡尔暗自思忖,可是嘴里一句也没有说。
直到子夜时分,卡尔才又回到麋鹿身边去,因为他知道灰皮子一觉睡醒之后正在吃
第一顿饭。“你想得没有错,灰皮子,还是逆来顺受让人把你运走算了。”卡尔说道,
样子显得十分冷静和心满意足。“你会被关在一个大的动物园里,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只觉得,你要离开这里了,却还没有看见过这里的森林,那真是非常可惜。你要知道,
你的同族有一句铭言,就是鹿和森林是融为一体的。但是你却一次还没有到森林里去
过。”灰皮子正站在苜蓿堆旁边大口啃嚼,他抬起头来说道:“我倒也愿意去见识见识
大森林,可是我怎样才能越过这栅栏呢?”他像平时一样慢慢吞吞地说道。
“唉,你是办不到的,你的那几条腿实在太短啦,”卡尔话中有话地说道。麋鹿似
信非信地瞅了卡尔一眼,因为那条猎狗每天要跳进跳出栅栏好几次。尽管他年岁还小,
毕竟还是跃跃欲试了,他走到栅栏前面,纵身一跳就跳出了囹圄,连他自己也几乎不明
白是怎样跳出来的。
卡尔和灰皮子走进了森林。那是夏末的一个晚上,月光皎洁明亮,不过树底下却漆
黑一片。麋鹿迈步十分小心,走得蹒跚缓慢。“唉,我说咱们最好还是转身回去算啦!”
卡尔说道,“你从来没有来过原始大森林,很容易把腿蹩折的。”灰皮子经不得这么一
激,就加快了脚步,勇气也平添了几分。
卡尔把灰皮子领到密林丛中一处地方,那里参天的大云杉树长得一棵挨着一棵,密
得连风都透不过。“你的同族就是常常在这里避风御寒的,”卡尔告诉他说,“他们通
常站在露天里度过整整一冬。你可是要比他们日子好过得多,你到了那边以后就可以有
屋子住,像牛关在牛棚里一样。”灰皮子一句话也不搭理,只顾站在那里拼命嗅着青松
翠柏发出来的浓郁芬芳。
“你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带领我去看的呢?还是我已经把大森林都看遍了?”灰皮子
问道。
于是,卡尔又领他到一片大沼泽地旁边去看那些草墩和泥潭。“麋鹿们遇到危险的
时候,通常都是逃到这里来的,”卡尔告诉道,“我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本事走路,尽管
他们身躯那么大、那么重,他们照样可以跑到这里来而不至于陷进去出不来。你大概没
有这份本事,可以在这么危险的地方行走而不至于陷下去。不过有没有本事对你来说也
是无所谓啦,因为你决计不会再遭到猎人的追捕。”灰皮子二话不说,纵身一个长跃便
跑到沼泽地里。他觉得踩在脚下的草墩微微晃动,心里十分得意,他在沼泽地里跑了一
圈又回到卡尔身旁,一次也没有失足掉入泥潭。“现在我们把整个森林都看遍了吧?”
他问道。
“不,还没有哩,”卡尔回答说。
他又把麋鹿领到森林边上一块长满了枝盛叶茂的阔叶树的地方,那里有的是槲树、
杨树和椴树。“你的同族就是常常在这里啃树叶和树皮填饱肚子的,”卡尔叹了口气说
道,“他们觉得这些都是好吃得不得了的东西。可见你到了外国谅必有更可口的东西吃
啦。”灰皮子对于这些树干高大、枝叶浓密的树在他头顶上形成一个绿色的华盖不免大
为惊奇。他把槲树叶和杨树叶都尝了一尝。“唔,味道带点苦涩,不过非常好吃,”他
赞美道,“比苜蓿还好吃得多啦。”
“你总算亲口尝过这些东西了,那倒还不错,”猎狗卡尔说道。
随后,他又把麋鹿领到森林里的一个小湖旁边,湖面平静如镜,一点涟漪也不泛起,
轻雾缥缈、薄岚笼罩的湖岸倒映在湖里非常好看。灰皮子一看见那个湖就止住了脚步,
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是什么呀,卡尔?”他迷茫地问道,因为这是他从生下来至今
第一次看到湖。
“这是一大片水,也就是一个湖,”卡尔说道,“你的同族常常在这里从这边湖岸
游到那边湖岸。可是总不能指望你也能够游泳哇。不过你起码可以下水去泡一泡,洗个
澡吧。”卡尔自己先扑通跳进水里,游起泳来。灰皮子站在岸上踌躇了很久。后来他终
于也硬着头皮下水了。当凛冽的湖水轻柔而凉爽地在他身体上轻拂时,他惬意得连一口
气都不透一下。他想让湖水没过脊背,就又朝里走了一段,觉得湖水把他漂浮起来了,
这样就身不由主地开始游起泳来了。他在卡尔身边绕来绕去地游着,而且还游得灵活自
如。他们上岸以后,那条猎狗就问道,他们是不是应该回家去了。“离天亮还早哩,我
们还可以在森林里再转转嘛!”灰皮子央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