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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罗尔坐上马车,便去布霍尔茨家里。
布霍尔茨住在罗兹城边,就在他自己工厂的后面。他的住宅是一栋被称为宫殿的平房,是以罗兹和柏林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形式建成的。它的每个角上,都有一座 圆顶形的塔,塔上还有一些经过装点的阁楼。屋顶上有阳台,是用铁栏杆围起来的。这栋房子在一个大公园里,公园的一边和凌驾于它之上的工厂交界。
一排长在宫室马车队前面草地上的寂寞的大白桦树呈现出一片白色。撒上了煤屑的小路就象一条条黑色的布带,通过许多用干草包扎着的玫瑰花树和南方的小树 往前伸去。这些小树好似一些排成了一条线形队伍的哨兵,这个队伍虽然排得很直,当它遇到地边的角落时,却又转过弯来,把这个四角形的大草地包围起来了。在 草地的四个角上,还立着四个雕像,它们在冬天是用一块块绒布包起来的,因为受到雨雪的浸蚀,变成了褐色。
在公园一边的工厂的红墙下,有一个暖房,它的窗户由于受到阳光的照射,透过矮小的灌木丛和树林,反射出闪闪的光芒。
公园没有得到细心的照管,显得破败凄凉。
一个穿黑色工服的仆人给博罗维耶茨基打开了通往穿堂的大门。穿堂里铺上了地毯,墙上还挂着厂里的各种照片、一班班工人的名单和标明布霍尔茨地产的挂图。
四扇门通往屋里,还有一些狭窄的铁梯子通往楼上。
吊在天花板下的那盏哥特式的大铁灯向四面八方放射着柔和的灯光,它在黑色的地毯和木头垒起的墙上就象印上了许多褪了色的斑斑点点。
“厂长先生在哪儿?”
“在上面自己的办公室里。”
仆人走在前面,把门帘扒在一边,打开了门。博罗维耶茨基慢慢走过了一些富丽堂皇的房间。房间里的家具摆设得庄严大方,里面由于窗帘都放下了,几乎是一片漆黑。周围的寂静笼攫了他,因为是走在地毯上,连脚步声也听不见。
冷漠和严肃的气氛充满了整个住所。用黑布套包着的家具、镜子、大吊灯、枝形烛台、墙上用帷幔遮住的图片都沉没在黑暗中。只有那马约里卡式炉子上的铜雕饰和人造大理石天花板上的镀金层还在闪闪发亮。
“尊敬的①博罗维耶茨基先生②!”仆人走进了一间房里介绍说,因为他看见布霍尔茨的妻子正坐在这间房子窗户下的一个大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双长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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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德文。
②原文是德文。
“早安①!博罗维耶茨基先生②!”布霍尔佐娃首先说。她拿出了一根织袜针,自动地向他伸出了手。
“早安!太太③!”博罗维耶茨基吻了她的手后,继续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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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③原文是德文。
“蠢东西!蠢东西”一只用脚钩着栏干的鹦鹉在他的后面吆喝着。
布霍尔佐娃一面抚摸着它,一面对窗下一群在树上打架的麻雀表示爱抚的微笑,然后她眺望着那阳光普照的郊外,又织起袜子来。
博罗维耶茨基在房子角落上的一个办公室里找到了布霍尔茨。
布霍尔茨坐在一个用绿色的格但斯克磁砖砌成和雕饰得十分美妙的大壁炉前,炉里生着了火,他不停地用那根毫不退缩的棍子把火拨来拨去。
“你好!蠢东西,这是给先生的椅子。”他对站在门旁随时准备点头应召的仆人高声地喊着。
卡罗尔就坐在他的身旁,背对着墙壁。
布霍尔茨睁开了他那目光炯炯的红眼睛,久久地盯着卡罗尔的脸。
“我有病。”他指着他那双用绒布包扎起来放在一张小凳上的脚,低声地说。这双脚对着炉里的火,好象两轴尚未印染的布料一样。
“又是这个老病,风湿病?”
“是的,是的!”布霍尔茨喃喃地说,一阵痛苦的抽搐使他蜡黄色的圆圆的脸都变样了。
“可惜的是,厂长先生没有去圣·雷莫①或者南方其他地方过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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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西北著名的冬季避寒胜地。——原注。
“这有什么用,我不过是要让莎亚和那些所有想叫我早死的人快活快活。蠢东西!给我包好点。”他指着自己伸在凳子上的那只脚,对仆人叫唤道。“小心,小心!”他继续叫道。
“我以为,那些希望你早点死的人是很少的,在罗兹大概没有,我敢担保,没有。”
“你说什么,大家都希望我死,大家,因此我就是要活长点,叫他们不高兴。你以为,妒忌我的人没有吗?”
“谁都有妒忌自己的人。”
“你想得到莎亚为了叫我死,他愿出多少钱吗?”
“我只能推测,尽管这个人很吝啬,为了使你破产,如果这是可能的话,他会拿出很多很多钱。”
“你是这样想吗?”布霍尔茨低声地说,他的眼里燃烧着仇恨的烈火。
“全罗兹都知道。”
“还有,这个人会骗人,拿伪钞或者空头支票骗人。蠢东西……”布霍尔茨低下了头,把它靠在胸上,靠在他的在袖上打了补丁的旧棉袍上,出神地看着炉里的火。
博罗维耶茨基已经很习惯于在百万富翁面前所处的这种专事阿谀奉承的从属地位,也不敢说一句话,耐心地等着布霍尔茨先开口。
这时,他张望着这个办公室里钉上了樱桃色绸缎的墙壁。壁的四周围着一圈金黄色的宽阔的壁板,壁上还挂着几张次等的德国油画石印画。在办公室角落里两扇用彩色玻璃屏遮住的窗子之间,有一张大红木写字合。地上铺的是模仿地板式样的利诺伦油漆布,已经被踩得很旧了。
“你说吧!”布霍尔茨粗声粗气地说。
“我们已经讲过莎亚。”
“这个就算了吧。蠢东西!叫哈梅尔到这儿来,五分钟后我就该吃药了,为什么这个家伙还没有来。你知道昨天的新闻吗?”
“我听说了,克诺尔先生在戏院里告诉我的。”
“你到过戏院?”
他的眼里表现出了鄙夷、轻蔑和憎恶的神色。
“我不懂厂长先生的问话是什么意思?”
“是的,你是一个波兰人,是的,你是一个绅士①。”布霍尔茨撇着嘴,好象要笑了。
“厂长先生不是也在戏院里吗?”
“我是布霍尔茨,尊敬的②博罗维耶茨基先生,我只要自己喜欢,哪里都可以去。”他抬起了头,凛然地、目空一切地环顾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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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原文是德文。
“戏院是有罪的,因为它没有只供少数人占有,而对所有能够买得起票的人都开放了。”博罗维耶茨基喃喃地说着,禁不住讥讽地笑了。
“我不爱听你讲的话。”布霍尔茨不高兴地将拨火棍敲着炉里烧焦了的木头,使火星喷射到房间里来了。
“厂长先生原谅,我不说了。”博罗维耶茨基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布霍尔茨生气了。
“你再坐一坐,马上吃午饭了。在这儿没有必要生气,你是知道我怎么器重你的,你是一个特殊的波兰人。克诺尔把所有的都告诉你了吗?”
“谈到过最近一些人的破产。”
“对!对……他有紧要的事走了。我正要请你在他不在的时候顶替他,莫雷茨替你管印染厂。”
“好!至于说莫雷茨,这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也很愚蠢。你坐吧!我喜欢波兰人,可是我和你们却谈不来,刚要说话就生气。祝你健康,慢点①,博罗维耶茨基先生,慢点②,你不要忘记你是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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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原文是德文。
“厂长先生说得太多了,我什么时候也不会忘记。”
“你认为这没有必要吗?”布霍尔茨看着他,表示亲热地笑了。
“这要看对谁,在什么地方。”
“我可以给你马车,可是没有马鞭和缰绳,你驾着走吧!”
“作为一个比喻它是不错的,只不过它对我们所有在你这儿工作的人来说,不很适合。”
“我不是用它来说你和你们中的一些人,你以为,我是说你的一些同事吗?我说的是这一群黑色的工人……”
“工人群众也是人。”
“畜生,畜生。”他叫喊道,用拨火棍全力敲着凳子,“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可以这么说,因为我养活了他们所有的人。”
“是的,可是他们为这口饭工作得很好,他们赚了钱。”
“他们在我这里赚钱,我发给他们工资,他们应当吻我的脚,如果我不给他们工作,他们怎么办?”
“他们可以在别处找到工作。”博罗维耶茨基唠叨着,他对布霍尔茨产生了厌恶。
“他们就会饿死,博罗维耶茨基!象狗一样。”
博罗维耶茨基没有回答,他对布霍尔茨这种愚蠢的傲气感到十分恼怒,因为这个被认为是罗兹企业家中独一无二的大智者,却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厂长先生!我是去拿药的,奥古斯特什么时候来?”
“安静,还有两分钟,你等一等!”布霍尔茨尖声尖气地对自己的私人医生说。可是医生对这种接待感到有点紧张,他只好规规矩矩站在离布霍尔茨几步远的门 旁,一边等着,一边以他惶恐不安的眼光注视着布霍尔茨的脸色。布霍尔茨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瞅着一架银制的旧挂钟,他的脸色十分阴沉。
“哈梅尔,你留心点,我给你钱,给你许多钱。”过了一会,布霍尔茨说了,他没有转移他的视线。
“厂长先生!”
“现在由我布霍尔茨说话,安静!”布霍尔茨高声地说着,将视线转向博罗维耶茨基,“就是守时的,医生只要告诉我一次,说每隔一小时吃一次药,我每小时都会吃。你一定很健康,博罗维耶茨基先生,从你的脸上看得出。”
“我很健康。可是如果我呆在工厂、染房里的话,我还能活两年,因为我肯定有肺病,大夫已经告诉我了。”
“两年!两年还能印染很多布。哈梅尔,拿药来!”
哈梅尔用涂了油的手指数了十五粒十分微小的药丸放在布霍尔茨伸出的手里。
“快点!你值得上一台好机器,可是你却转动得太慢。”布霍尔茨嗫嚅地说,吞下了药丸。
仆人用一个银盒托了一杯水给他,让他在吞完药后喝一口水。
“他叫我吞砒霜,这是一种新疗法。我们看吧,我们看吧……”
“我已经看到厂长先生的健康状况有了很大的好转。”
“安静,哈梅尔,谁也没有问你。”
“厂长先生早就在用这种砒霜疗法吗?”博罗维耶茨基问道。
“已经毒了我三个月了。哈梅尔,你走好吗?”布霍尔茨十分傲慢地说。
大夫鞠了个躬,走了。
“这个大夫很和气,他的性情很温存。”博罗维耶茨基笑了。
“这温存我是用钱买来的,我给他的工资很高。”
“有电话,问博罗维耶茨基先生在吗?怎么回答?”布霍尔茨一个贴身的值班公务员通知道。
“厂长先生可以让我去吗?”
布霍尔茨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卡罗尔往下来到布霍尔茨一个私人办公室里,这儿有电话。
“我是博罗维耶茨基,你是谁?”他把耳朵贴在电话耳机上。
“露茜。我爱你”由于线路遥远而震颤不停的说话声在他的耳鼓里响了。
“疯子!”博罗维耶茨基低声地说着,在一旁鄙夷地笑了,“你好!”
“晚八点来,谁都不在,来吧!我等着。我爱你!听着,我吻你,再见!”
他真正听到了一张嘴碰着电话筒的巴巴声,就象接吻似的。
电话不响了。
“疯子!这个女人真麻烦,她不会轻易满足的。”他这样想着,便回到了楼上。和他看到这个令人喜悦的真正的爱情见证相比,博罗维耶茨基感到更大的烦腻。
布霍尔茨躺在安乐椅上,同时把拨火棍放在膝盖上,翻阅着一本写满了数字的厚厚的册子。它十分吸引他,以致他时时刻刻都要把他的下嘴唇舔着他那剪得短短的胡须,这用工厂里的话说,叫做“噙鼻子”,是他聚精会神的表现。
在他旁边的一张矮小的桌子上,放着一大堆书信和各种各样的纸张;当天新到的邮件,他一般都是自己保存。
“博罗维耶茨基先生,你帮我把这些信分分类好吗?你可以马上替代克诺尔,我想使你高高兴兴。”
博罗维耶茨基大惑不解地望着他。
“信,你看见没有,这是些什么信,信上对我写的是什么。”
布霍尔茨把小册子放在一边。
“蠢东西,给我!”
仆人便把桌上所有的纸张都抹到他的膝盖上。
布霍尔茨以无可比拟的快速将信封浏览了一遍,然后说了一声:
“办公室!”便把它们往一旁扔去。
仆人马上接过许多由大信封套着的一些公司的来信。
“克诺尔。”
写上布霍尔茨女婿的地址的信。
“工厂!”
公司给在厂里工作的人的信。
“总管理处!”
铁路发货单、需求、数目、发出汇票。
“染房!”
颜料价目表,涂在薄纸板上的颜料样品和画出的图样。
“医院!”
致厂医院和大夫们的信。
“署名梅伦霍夫。”
致地产管理委员会的信,它隶属于工厂管理委员会。
“单独地放!”
这些信没有固定搁放的地方,或者放在布霍尔茨的写字台上,或者由克诺尔收拣。
“注意,蠢东西!”布霍尔茨叫道,同时将拨火棍在他身后的地上敲着,因为他听见有一封信掉在地上了;然后他开始把信往仆人身上扔去,不断厉声地、简短地发出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