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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我常常天不亮就爬起床。一看表,还不到七点钟。真想钻进热被窝里再躺一会儿。房间罩着灰白色的寒气,整个旅社还在沉睡,寂静中听见一个茶房在走廊尽头用刷子刷衣服,刷子在钮扣上发出碰撞声,这是只有大清早才会听到的声音。我心里充溢着恐惧心理,生怕又白白浪费一天,充溢着迫切感,想尽可能快地好好坐到桌边写作!于是我连忙去掀铃,叮叮的铃声在走廊上久久不息。这个旅社,这个正在用刷子刷东西的肮脏的茶房,这个会朝你脸上斜喷出一股冷水的简陋的白铁洗脸池——这一切都叫人多么不习惯,多么讨厌啊!我只穿一件薄睡衣,年轻的身子瘦得多么可怜啊!玻璃窗外的窗台盖上了一层颗粒状的积雪,上面有只鸽子缩成一团,它冻僵了!突然,一个令人高兴的、胆大的决定燃亮了我的心:不能往后拖了,就在今天,回巴图林诺去,回故乡去,回到我那可爱的老家!我匆匆喝完茶,好不容易顺齐矮小桌子上的几本书,小桌子在洗脸池旁边,挨着隔壁房间的门,隔壁住着一个萎靡色衰的女人和她的八岁的孩子。在这之后我又整个儿陷入早上日常繁忙的事务中。为写作做准备,紧张地选择头脑里积累的印象,寻找内心那看来就要确定的东西来构思……我等待这一时刻,但已经感到恐惧,生怕事情会再一次如此完结:一个劲地期待,然后心愈加焦躁不安,手愈加发冷,完全陷入绝望之中,最后跑回城里,跑回编辑部。我脑子又是一团乱麻,随心所欲,杂乱无章,光怪陆离的思想、感想、想象折磨着我……其中自我、个人的考虑始终占主要地位——莫非真的不管我怎么努力去观察别人,他们总引不起我的兴趣?我想:也没什么,大概写小说真要从自我开始吧?怎么写呢?象《童年、少年》那样?或者再简单一点:“我生于某地、某年……”可是,上帝,这多么枯燥、多么无聊,也多么不真实啊!要知道我体验到的根本不是这些!说起来令人惭愧,怪难为情的,不过事实就是这样:我生在宇宙间,在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之中,宇宙里某个时候好象形成了一个太阳系,后来又出现了一个叫做太阳的东西,以后是地球……然而这是什么?在这方面除了空空洞洞的字眼以外我还知道些什么呢?地球起初是一团发光的气体……亿万年以后,这气体变成了液体,然后液体又变成了固体,从那个时候起似乎又过了两百万年,地球上出现了单细胞生物:藻类、鞭毛虫……接着是无脊椎动物,软体动物……接着是两栖动物……两栖动物之后接着是巨大爬虫……接着是穴居的人类,他们发明了火……再往后就是什么迦勒底①,亚述②,还有个埃及,似乎只晓得金字塔加上木乃伊……还有个阿塔薛西斯③,他下令攻打赫勒斯滂④……伯里克里斯和阿斯帕西雅⑤,温泉关大战⑥,马拉松战役⑦……不过,在所有这些之前还有很长一段传奇时代,那时亚伯拉罕⑧带着自己的畜群到福地去……“亚伯拉罕因着信,蒙召的时候,就遵命出去,往将来要得为业的地方去。出去的时候,还不知往哪里去⑨……”对,不知道!我也是这样!“因着信,蒙召的时候,就道命出去……”信什么呢?信上帝赐予的爱情的幸福。“出去的时候,还不知往哪里去……”不,知道的,去寻求一种幸福,那是可爱的、美好的、给人以快乐的东西,也就是爱的情感,是生活……要知道我也是这样始终靠唤起爱情、快乐的东西生活……
小桌子旁的门背后可以听到女人和孩子的说话声,洗脸池下的踏板响了,水哗啦哗啦冲出来;茶泡好了,那女人哄孩子说:“科斯钦卡,吃面包吧!”我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还是这个科斯钦卡……母亲给他喝了茶就外出了,直到中午才回来。回家以后就在煤油炉子上做饭,喂了孩子以后又出门去了。这个科斯钦卡已成为房客们公有的孩子,看着他整天在房间里串来串去,时而瞧瞧这个房客,时而瞧瞧那个房客,可叫人烦死了。只要有人在家,他就走进去,胆怯地说些什么,有时还想方设法讨别人欢心,可谁也不听他说话,有的甚至赶他出去,不耐烦地说:“喂,去吧,去吧,小弟弟,别在这里碍事!”在一个房间里住着一位小个子的老太太,很严肃,很讲体面,认为自己比所有其他的房客都高雅。她在走廊上走过时,从来不正眼看人。她不时,甚至是常常到厕所去,把门挂上,然后在里面把水弄得哗啦哗啦响。这位太太有一只宽脊背的大哈巴狗,颈上的皱摺肥得冒油,有一双暴突的、亮晶晶的醋栗色眼睛,一颗贪淫的塌鼻子,以及夹在两双獠牙之间的蛤蟆式的舌头,翘起的下巴摆出一种高傲自大、鄙夷不屑的神气。平时它的嘴脸只有一种表情——除了专一的蛮横以外,再没有什么其它的表情了。可是,它暴躁到了极点。如果科斯钦卡因为什么被赶出房间,在走廊上碰见这只哈巴狗,那么马上就会听到喉咙里憋着一股的气,呼哧呼哧地发出的嘶哑声,很快就变成充满怒气的狂暴,最后高声地、凶猛地狂吠,吓得科斯钦卡歇斯底里地号陶大哭起来……
我重新坐在桌子旁,被生活的贫乏,被日常生活中所具有的尖锐的复杂性弄得苦恼不堪。现在我打算写写有关科斯钦卡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例如有一次,在尼古林娜客栈里来了一个女裁缝,住了一星期,是个上了年纪的小市民。她老在桌子上剪裁,桌子上堆满了零布头,然后她把裁好的布料铺在缝纫机上,轧轧轧地车起来……有一点值得注意,她裁剪时咧着干瘪的大嘴巴,两眼盯着剪刀。她一边坐在茶炊旁美滋滋地喝茶,一边竭力找些话头来讨尼吉林娜欢心;她假装饶有兴致的样子跟尼古林娜聊天,又似乎无意识地把自己干活的粗手伸向放白面包片的小篮子,眼睛瞟着装有果酱的棱形高脚盘!再说我前几天在卡拉切夫大街上遇到的挂双拐的瘸子姑娘。所有的瘸子、驼背走路都是挑战般的、高傲的,这位姑娘却谦恭温雅。她高一脚低一脚迎面向我走来,两手紧握着两根黑色拐杖。在她瘸着向前走时,身子有节奏地架在拐上,肩膀一耸一耸的,肩膀下的黑色小横村也一颠一颠的,眼睛凝神地望着我……她的皮大衣很短,象小丫头穿的,深栗色的眼睛聪慧、明亮、清湛,也象小丫头。其实她已经懂得人生,懂得人生的辛酸和奥秘……一些不幸的人们却长得美丽俊秀,从他们的面庞、他们的眼睛中间可以看见他们的整个心灵!
后来我又沉湎于苦苦思索之中:应该从哪儿开始写我的生活。是的,从哪儿开始呢?即使不谈我在某一刹那间诞生于其间的宇宙,也还得首先讲讲俄罗斯,让读者懂得属于我的是怎样的一个国家,是什么样的生活契机使我来到人世间。可是在这方面我又知道什么呢?斯拉夫人的民族生活、斯拉夫部族的战争……斯拉夫人的特点是高大的身材,亚麻色头发,勇敢,好客,崇拜太阳神、雷神和电神、敬树精、人鱼、水妖等“自然力和自然现象”……还有什么呢?召外族人来任大公,帝城派使节来驻弗拉基米尔大公处,雷神被推倒在德聂伯河里,全民恸哭……智者雅罗斯拉夫⑩,他的子孙互相残杀……还有弗谢沃洛德·大窝⑾……况且我对今天的俄罗斯完全一无所知!是啊,破产的地主,挨饿的农民,地方官吏,宪兵,警察,乡村神父照作家的描绘一定是家大口阔、负担很重的……还有什么呢?奥勒尔是俄罗斯最古老的城镇之一,至少应该知道它的生活、它的居民,而我知道什么呢?街道、出租马车、被辗轧过的积雪、商店、招牌,还是招牌、招牌……主教、省长……巨头、美男子和人面兽心的警长拉舍夫斯基……还有帕利津⑿,他是奥勒尔的光荣,是奥勒尔的栋梁之一,是自古以来驰名于俄罗斯的怪人之一。这位老人出身世袭贵族,是阿克萨科夫⒀和列斯科夫的朋友,住在象古罗斯宫殿一般的宅邸里,住宅的墙是用大圆木做成的,上面挂着稀世的古代圣像。他穿一件宽大的对襟袍子,缀着各色细羊皮,头发修成围圈垂发,面部毫无表情,眼睛细小,非常敏锐机智,博学多识,据说奇怪的是……关于这个帕利津我还知道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
然而正是这使我恼怒:为什么我一定要详尽地知道某一件事和某一个人,而不写我知道和感觉到的东西呢?我又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我为自己的恼怒而高兴,把它当作救星一样抓住它……于是我在想象中看到了斯维雅托戈尔寺院,去年春上我曾去过那里,在顿涅茨河岸上的一道院墙附近,围满了各族香客的野营。我紧跟着一个见习修士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求他安排我在随使什么地方过夜,结果徒劳无益,他耸耸肩膀跑开了,跑的时候两手、两脚、头发、长抱下摆全都在飞舞。他腰身细软,稚气的脸上布满雀斑,绿眼睛露出惊恐的神色,浅金黄色头发纤细松软,每一根都丝一般的打着卷,极为漂亮……接着看到了那个春天,我似乎在德聂伯河上无休止地航行……后来草原上曙光初露……我似乎从车厢硬席上醒来,硬梆梆的板凳和早晨的寒气弄得我浑身僵硬;玻璃窗上蒙上了一层白色雾气,我往外面看,什么也看不见,简直不知道火车开到了什么地方!正是这一无所知的感觉使我心醉神迷……清晨感觉敏锐,我一骨碌爬起来,打开窗户,胳膊肘支在上面;只是外面是白色的清晨、白色的密密的雾霭,可以闻得到春晨的气息、雾的气息,因火车在飞快奔驰,好象有一床湿漉漉的白被单拍打在手上、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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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奴隶制巴比仑王国的别名。
②纪元前三千年末在美索不达米亚形成的早期奴隶制国家。
③古代波斯的阿凯米尼得朝皇帝。
④达达尼尔海峡的古希腊旧称。
⑤伯里克理斯是纪元前约490一429年雅典奴隶主制繁盛时期的领袖,阿斯帕西雅是其妻。
⑥温泉关大战是古希腊人为独立而斗争的辉煌事迹。
⑦纪元前500—499年希波战争的第一次大战役。
⑧据《圣经》传说是欧洲人的始祖。
⑨见《圣经·新约·希伯来书》第十一章第八节。
⑩1019—1054年的基辅大公。
⑾1176年起为弗拉基米尔和罗斯托夫·苏兹达尔的大公。
⑿费多尔·费多罗维奇·帕利津(1851—1923),帝俄步兵上将,参加过低土战争和第一次世界大战,1915年曾任俄军驻巴黎代表。
⒀谢尔盖·手莫菲耶维奇·阿克萨科夫(1791—1859),俄国作家。
十四
有一天,我不知为什么睡过了头。醒来之后,我依旧躺在床上,望着对面的窗户,望着冬日平静的白色的光辉,头脑和心灵感到少有的宁静、少有的清醒,觉得周围一切都有些渺小、平常。我这样躺了很久,觉得这房间失去了重量,不知要比我小多少,同我毫不相干了。后来,我起了床,洗脸、穿衣之后,照常对着我那张简陋的铁床床头上方的小圣像画个十宇。不管怎么令人惊讶,这幅圣像至今还挂在我的卧室里。这是一块光滑的深橄榄色小木板,日久天长,已经硬化,板上镶着粗糙的银质圣像衣饰,凸起的地方是坐在亚伯拉罕的餐桌旁的三位天使,他们在圆框中望着外面,被烤成褐色的面容具有东方人的粗犷。这是我母亲家族的遗物,是母亲在我走上人生道路时给我的祝福。以后我结束了童年、少年和青年初期类似僧侣般的生活而走向全世。我的尘世生活的蒙昧、隐秘时期,如今看起来是十分特殊的、珍贵的、奇幻的、悠久的时期。它已变成一种独特的、甚至我自己也觉得陌生的生活……对着圣像画过十字以后,我就出门买东西,东西是我躺着想好了的。一路上我回忆起梦境:谢肉节的晚上,我又住在罗斯托夫采夫家,跟父亲一起看马戏。圆形演技场上一共跑出来六匹黑色的波尼马①……它们都配有漂亮的带铃铛的小铜鞍子,嚼子上得严严实实,笼头上的红绒缰绳紧紧地勒在鞍子上,紧得它们粗短的脖子都弯拱起来,马的鬃毛剪得齐齐整整,象黑刷子一般竖着,额鬃间翘着红色的饰缨……它们一样的毛色,一样的个头,一样宽的侧身,一样短的腿,都在赌狠地、执拗地垂下黑色的头,排着整齐的一行,用碎步跑起来,小铃儿叮叮当当摇晃着。它们跑出来以后,猛然停住,咬着嚼环,并且抖动头上的饰缨……穿燕尾服的驯马师喊了半天,鞭子甩了半天,最后才强使它们跪下来,向观众点头致敬。紧接着突然响起一阵欢快、急速的音乐,好象快马奔腾跳跃,追击似地撵着它们顺着演技场的圆圈鱼贯跑过……我走进一家文具店,买了一本厚厚的黑漆布面的笔记本。回家后,喝茶时我想:“算了吧,我就读读书,间或写写东西,不抱任何奢望,简略记点什么——各种思想、感受、见闻……”于是我蘸了蘸墨水,用笔工整地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