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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乃西特对这个修道院的生活情调不仅饶有兴趣,而且十分钦佩,因为早在卡斯塔里尚未诞生之前,这个修道院便已有一千五百年历史,而且几乎早就达到了目 前的水平,更何况这一切全都极为契合克乃西特天性中喜爱静思的一面。他目前是一个备受尊敬的贵宾,款待的礼数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然而他很清楚:一切礼遇 纯属形式和习惯,既非针对他个人,也并非景仰卡斯塔里或者玻璃球游戏的精神而是一个古老的强大团体对一个晚辈宗教团体显示的庄严礼数。克乃西特对此仅有一 部分心理准备,因此他在玛丽亚费尔过了一阵子舒适生活后,就产生了不安之感,不得不要求当局较明确地指示行动规则,玻璃球游戏大师亲笔写了下述文字:“你 不必心存疑虑,为研究那边的生活之道,你毋须顾虑时间。好好利用你的时间,好好学习,努力让自己受人喜欢,让人觉得你有用,即使他们一直如此款待你,也切 勿急躁,切勿难以忍受,不要显得比你的东道主们更为空闲。倘若他们整整一年之久都款待你好似第一天光临的贵宾,你也得若无其事从善如流,莫说一年两年,就 是十年也同样。你把它视为磨练耐性的考验,谨慎默修吧!倘若你觉得过于空闲,你就设法每天做几个钟点的具体工作,千万别超过四小时,譬如研读经文或者抄写 手稿。不过也千万别给别人以忙于工作的印象,倘若有人想和你随便聊天,你都要遵命奉陪。”
克乃西特听从了这些指点,很快便感到轻松多了。
他来到修道院后一直念念不忘自己辅导此地玻璃球游戏爱好者的教职,这正是他奉派来此的表面使命,而修道院的修士们却把他当作来自友好国家的风度翩翩使 者加以接待。最后,格尔华修斯院长终于想起这项工作,召集了几位已经修完玻璃球游戏初级课程的僧侣,想让他们和克乃西特一起研习高级课程,结果令他大感意 外,开始时甚至极为失望,这般好客的地方居然对如此高尚游戏的知识极其浅薄,而且纯属业余水平,尤其是他们显然满足于自己的浅显程度。随着时间的推移,克 乃西特才逐渐体会到了另一种内容。他奉派到此的真正目的完全不是为了提高修道院的玻璃球游戏技艺。教导几位略谙游戏之道的修士一点儿浅显的游戏知识,这太 容易了,简直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也许某个还远远达不到英才程度的普通玻璃球游戏选手就能够胜任这项工作。由此可见,教授游戏技艺不可能是他此行的真正目 标。他开始领悟到,把他派到这里的用意更主要是学而不是教。
无论如何,他了悟这一实情的时刻来得正是时候,恰恰增强了他对自己在修道院中地位的自信心,因为克乃西特的贵宾角色尽管有许多舒适优越之处,却也偶尔 让他产生工作调动似乎受惩罚的感觉。后来有一天,他和院长谈话时无意中提及了中国的《易经》,引起院长很大兴趣,还提了若干问题,当他发现自己的客人如此 出人意料地熟谙中文和通晓《易经》后,便不加掩饰地表示了喜悦之情。院长也偏爱《易经》,而他并不识中文,因此对这部占卜书以及其他中国神秘学说都仅有肤 浅知识,当时这个修道院的多数修士大都学术兴趣广泛,以致似乎满足于一知半解状况。然而聪明的院长毕竟比自己的客人更老练更世故,显然他也真正重视古代中 国的治国之道和生活智慧。两人展开了一场非同寻常的谈话,愉快活泼的气氛打破了宾主相见以来始终不变的彬彬有礼的生硬局面。谈话的结果是克乃西特应邀每周 为尊敬的主人讲述两次《易经》课程。
当克乃西特和院长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生气勃勃而富于成效,当克乃西特和那位管风琴师友谊日增又同时对自己居住的小小精神王国逐渐熟谙之际,他在离开卡斯 塔里时所占卜的卦辞也已接近于完全应验了。作为一个携带自己全部所有出游的旅人,他不仅有了投宿之处,而且也如卦辞所述“得重仆贞”。由于卦辞均已应验, 这位旅人认为自己有理由把这一切视作吉兆,因为他果真是携带全部所有“怀其资”而来,因为他尽管远离学校、老师、朋友、支持者和赞助者,远离卡斯塔里充满 慈爱、哺育过他的家庭,他仍然是满怀着卡斯塔里的精神和力量而来的,如今他正在这种力量的帮助下迎向一种积极而有价值的生活。
卦辞预言的“童仆”应验在神学院一个青年学生身上。虽然这位名叫安东的青年人在克乃西特后来的生活中没有扮演任何角色,然而当年在克乃西特早期修道院 生涯那种心情特别矛盾的状况中,却是预示克乃西特即将具有更为远大而全新前程的一个信使。安东是个沉默寡言的青年,很有个性,看上去也颇具才华,当时已接 近于进入修士集团的程度。克乃西特常常遇见这个对自己的玻璃球游戏艺术深感神秘的年轻人,那时其他学生都被隔离在一扇“来宾止步”的双扇门后面,显然院方 不允许他们接触客人,不允许学生参加玻璃球游戏课程。这位安东却因担任图书馆助理员每周要去那里值班多次。克乃西特常在图书馆遇见他,偶尔也同他交谈几 句,日子一久,克乃西特便发现这个黑色浓眉下有一双乌亮眼球的青年人对自己怀着一种特殊的服务热情,这是一种学生式的带有景仰的情感,克乃西特很熟悉这种 神情,早在卡斯塔里生活时期便已是他生活中一个不可避免的重要因素,尽管他每次内心都怀有喜悦,但仍然尽量设法回避,何况他现在处身别的修道院,于是他便 决定加倍谨慎小心。倘若他对这个尚在接受宗教教育的年轻人产生影响,那将是对殷勤待客主人的大大冒犯。更何况他也知道,“忠贞”是这里的严格准则,因而他 觉得这种孩子气的依恋之情会发展成更大的危险。他决心无论如何也要避免发生这类冒犯主人的可能性,决心约束自己。
克乃西特在那个经常碰见安东的图书馆里,还结识了另一个人。开始时,由于这个人朴素谦逊,几乎完全被他所忽视,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真正认识,竟 成为他后半生中怀着感激终身的敬爱的人,就如同他敬爱年老的音乐大师一样。这个人就是约可布斯神父,他大概算得上本笃会教派里最杰出的历史学家,当年六十 岁光景,瘦小身材,多筋的细长脖子上有一颗雀鹰似的尖脑袋,他的脸从正面看去略显萎靡,因为他很少抬眼张望,但是从他的侧面看去,额头那显示胆量的弯弯线 条,尖尖的鹰钩鼻两侧的深深沟纹,还有那稍短却颇为显示亲切的下颚,都在表露他具有一种极深刻极独立的个性。
这位安静的老人——附带提一下,他和亲近的熟人在一起时却又非常热情活跃——还据有一张个人独用的书桌,上面堆满了书籍、手稿、地图等等物品,桌子摆 在毗邻图书室的一个小房间里。这座修道院拥有如此大量的珍贵书籍,而他似乎是独一无二的认真从事研究工作的学者。此外,应当说正是这个见习修士安东,引起 了克乃西特对约可布斯神父的注意。克乃西特观察到,老学者摆放书桌的小图书室,几乎被视为了私人领地,只有少数人出于工作需要才涉足其中,而且个个都蹑手 蹑足,唯恐出声打扰他的工作,虽然潜心埋头的老人完全不像会受外界的干扰。当然,克乃西特也立即注意到这一禁忌,总是设法与这位勤奋工作的老人保持一定的 距离。
后来,有一天安东遵命拿一些书籍给老人,克乃西特看到,安东离开小房间时在敞开的房门边停留了片刻,回头凝望着又已埋首工作的老人,脸上露出崇敬和仰 慕的神情,流露出一种混杂着某些善良青年乐意体贴照料老弱长辈的温馨情感。克乃西特看见这一情景的第一个反应是高兴,这种景象本身就很动人,安东能够如此 热情照料老人,而他们其实并无血缘关系,这确实难得。接着而来的是一个可算是讽刺挖苦的念头,一种让克乃西特几乎感到羞愧的想法:这个地方的治学之风何等 稀薄,以致这位唯一认真工作的学者竟被大家当成了一头怪兽,一个怪物。不管怎么说,安东投向老人的那种近于温柔的景仰目光,促使克乃西特睁开眼睛看清了老 人的饱学多才。于是他也不时朝老人瞥上一眼,发现老人侧面具有罗马人的轮廓,同时又不断发现这种或那种不同凡响的特点,一切迹象都表明约可布斯神父在精神 上和品格上都非同寻常。克乃西特听说他是一位历史学家,在对本笃会教派历史的研究上已无人可与匹敌,这也是尽人皆知的事实。
有一天这位老人开口与他谈话了。老人说话的声调中不带丝毫老前辈式的故示慈爱、故示善意的语气,而那似乎确属这个修道院的风格。老人以一种谦逊的、近 乎羞怯的,但却精确合度的语气邀请他在结束晚祷后到他的住处一叙。“您会发觉,”老人说,“我既不是研究卡斯塔里历史的专家,更也不擅长玻璃球游戏。但 是,如今正像人们表面看到的那样,我们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宗教组织关系正在日益密切。我不想置身事外,更愿略尽自己绵薄之力,恰逢您光临本院,我愿不时向您 请教。”老人说话的态度很严肃,但他那种谦逊的语气,加上他那富有睿智的苍老面容,却使他这番过分礼貌的语言产生了某种惊人的多义效果,从严肃到讥讽,从 尊敬到嘲笑,从热情参与到游戏打趣,无不有之。那情况就像两位圣贤或者两位教廷贵族相见,以无穷无尽的打躬作揖进行礼貌和耐性的游戏一般。这种混合了尊严 和讥讽,智慧和客套的见面礼节,是克乃西特早就从中国人那里领教过的,现在像一杯清凉饮料使克乃西特神清气爽。他记起自己上次听到这种语调——玻璃球游戏 大师托马斯也擅长此道——距今已有相当长的时间。克乃西特又感激又高兴地接受了邀请。
傍晚时分,当他来到老人那位于建筑物侧翼尽头的僻静住处时,却不知应该敲哪扇门;忽然听到了钢琴声,令他大吃一惊。他听出是普赛尔的一首奏鸣曲,演奏 得很朴实,毫无卖弄技巧之感,听去节奏精确,干净利落。乐曲那深沉、纯净而愉悦的旋律配合着甜蜜优美的三和弦听起来亲切悦耳,克乃西特蓦然回忆起华尔采尔 年代曾和好朋友费罗蒙梯用各种不同乐器演奏这类乐曲的情景。他站停住,默默欣赏着,直至乐曲奏毕。琴音在黝暗寂静的走廊里显得那么孤独、脱俗,又那么勇 敢、纯真,同时既十分童稚气,又十分老成,就像任何一首优秀乐曲在尚未得救的缄默人世间所发出的音调一样。
克乃西特敲敲门,约可布斯神父高声应道,“进来吧!”老人以自己谦逊的庄严态度接待客人,小小的钢琴上还燃着两支蜡烛。是的,约可布斯神父回答克乃西特说,他每天晚上弹琴半小时,或者整整一小时,天黑以后他就结束每日的工作,睡前几个钟头他不读书不写作。
他们谈论着音乐,谈到普赛尔,谈到亨德尔,谈到本笃会的古老音乐传统,在所有天主教团体中,本笃会是最热衷音乐的教派。克乃西特表示很想知道本笃会的 历史情况。谈话便热烈起来,触及了上百个问题,老人的历史知识确实惊人,然而他也坦率承认,对卡斯塔里的历史、思想及其组织情况,他还缺少研究,还没有产 生大的兴趣,但是他又毫不掩饰地对卡斯塔里持批评态度,认为其宗教团体组织是对基督教模式的一种仿效,而且归根结蒂还是一种亵读神明的仿效。是的,因为这 个卡斯塔里团体既无宗教,又无上帝,也无教堂作为自己的基础。克乃西特恭恭敬敬地聆听着这些批评,只是不时提请对方考虑,不论是宗教、上帝,还是教堂,除 去本笃会派和罗马天主教所持的宗教观点之外,还可能有其他不同教派,存在着不同观点,因此无论是否定其宗旨和奋斗的纯洁性,还是否定其对人类精神生活的深 刻影响,都可能是不对的。
“完全正确,”约可布斯说道,“您肯定首先想到了基督新教的信徒们。他们虽然未能保存宗教和教堂,却常常表现得非常勇敢,也出了一些杰出人物。我曾花 费好几年工夫主要研究各种敌对基督教教派和教堂间试图和解修好的多次不同形式尝试,尤其是一七零零年左右那个时期,我们发现许多著名人物,例如哲学家和数 学家莱布尼兹以及脾气古怪的辛岑道夫,都曾致力于使敌对教派重新和好。而整个十八世纪,其精神思想虽常常显露出草率和肤浅,但还是给后人留下了又有趣又意 义丰富的思想史。而我对那个时期的新教徒最感兴趣也最下功夫研究。我发现了他们中的一个卓越人物,他是一个语言学家、教师和教育学家,此外还是施瓦本地区 一个虔信派教徒,他的道德影响整整两个世纪内都清清楚楚有据可查——不过我们已越出谈论范围,现在让我们回到什么是真正宗教团体的正统性和历史使命问题上 来吧……”
“啊,等一等,”克乃西特失声喊道,“请您再讲讲您方才提到的那位教师,我想自己大概猜到是谁了。”
“您猜是谁。”
“我起初以为是哈勒市的弗兰凯,可你说这位教师是施瓦本人,那么我想只可能是约翰·阿尔布莱希特·本格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