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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欢迎这些游客,是因为游客里有些人带来了文化修养的气息。先生说,太太爱文化修养就像伐木工最爱嚼"无敌牌"烟丝一样。其实,对太太的这种爱好他 倒并无不敬之意,因为太太自己就说过,她之爱文化修养正好比先生之爱上等陈年威士忌,她还说来着:“帕卡德,文化修养不修养的,你也不必去多操这份心。反 正我是不会要求你这样那样的。可我觉得有文化修养就是高。”
先生说,她要欣赏文化修养就尽量去欣赏好了,天塌下来他也不管,只要别叫他去参加肖托夸⒂或什么成人进修班就行。他以前参加过野营布道会,还参加过一 个所谓“奋兴”布道会,可是肖托夸他从来没有去参加过。他说,野营布道会和“奋兴”布道会虽然都无聊得很,可至少还有人当真给鼓动得来了劲,会后会有些男 女相悦之事,尽管野营布道会也罢,”奋兴"布道会也罢,他可从来没有见过会后有谁肯付参会费的。他告诉尼克·亚当斯说,他太太每次参加过著名传道师“吉卜 赛人”史密斯⒃那样的大人物主持的“奋兴”布道大会以后,总要担心上一阵,就怕先生的灵魂不能获救,将来难得永生,不过好在他帕卡德长得极像史密斯,所以 结果总能云消雾散,照旧心安理得。可是肖托夸这玩意儿如何,他就心中没底了。约翰先生心想:文化修养大概总要比宗教信仰斯文些吧。不过这按说是一个应该冷 静对待的题目,而人们对此却迷得如痴如狂。他看得出来,这可决不仅仅是一个赶时髦的问题。
“这玩意儿对人们确实有吸引力,”他这么告诉过尼克·亚当斯。“性质想必有点近乎‘摇喊’教派⒄只是表现于思想方面。这个问题你以后不妨研究一下,把看法说给我听听。你既然要当个作家,就应该早些去熟悉一下。晚了就跟不上形势了。”
约翰先生喜欢尼克·亚当斯,说是因为他身上带有“原罪”。尼克并不理解这话的意思,不过听了却感到挺自豪的。
“你难免要干出些事情来,将来得为此而忏悔,小伙子,”约翰先生当时对尼克这么说来着。”事情呢,倒可说是人世间的一大美事。忏悔不忏悔,反正将来再去思想斗争吧。问题是,这种事你总难免要干出来。”
“我可不想干坏事,”尼克当下说。
“我也不希望你去干坏事,”约翰先生说。“可是人活着总会干出这样那样的事来。做人不可说假话,不可偷盗。可说假话却又是人人难免的。那你就得凭眼光认定,对什么人决不可说假话。”
“我就认定对你决不可说假话。”
“好。你不管碰到什么事,决不要对我说一句假话,我也决不拿假话骗你。”
“我一定尽力做到,”尼克当时说。
“不是尽力做到,”约翰先生说。“是绝对要做到。”
“好吧,”尼克说。“我决不对你说假话。”
“你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有人说她在北边的苏河⒅工作。”
“这姑娘长得挺美的,我一直很喜欢她,”约翰先生还说来着。
“我也一样,”尼克说。
“想开些,不要太难受了。”
“我也由不得自己,”尼克说。“其实这事一点也不能怪她。她生来就是那样的性子。我要是再碰到她,我想我还会跟她好上的。”
“也许不会了吧。”
“恐怕还是会的。我只能尽量克制自己就是了。”
约翰先生心里惦记着尼克,来到了店堂后边的柜台里,见那两个人就在柜台跟前等着他。他站在那里把两个人上下一打量,只觉得一个也看不顺眼。对那个本地 人埃文斯他向来没有好感,压根儿就看不起,可是看到南边来的那个家伙,他更意识到这是个危险人物。这一点他还没有来得及加以研究分析,而是单看那人的脸 相:一副眼神莫测高深,嘴巴抿得好紧,一般嚼烟草的人也用不到把嘴抿得这么紧啊。他的表链上还串着一枚真品的驼鹿牙。这枚鹿牙确属精品,估计取自一头五岁 左右的雄鹿。好漂亮的鹿牙,约翰先生禁不住又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看此人上装里鼓出来的好大一块,那是他腋下的手枪皮袋。
“这头雄鹿就是你用随身带着的那把大枪打死的吗?”约翰先生问那个南边来的人。
那个南边来的人大不以为然地瞅了瞅约翰先生。
“不,”他说。“那是我用一把温切斯特45-70型长枪在怀俄明的开放区打的。”
“这么说你还会用长枪,挺了不起咧?”约翰先生说。他探头朝柜台下望了望。”一双脚也不小。你出来追捕娃娃们,也用得着这么大的枪?”
“你说‘娃娃’还带个‘们’字,什么意思?”那个南边来的人说。他来了个先下手为强。
“我指的就是你要找的那个娃娃。”
“你明明还带了个'们'字,”那个南边来的人说。
约翰先生发动了反击。不反击是不行的。”埃文斯带上了什么枪去追捕那娃娃呢?他自己的孩子可是叫那娃娃揍过两顿的。你一定带着大家伙吧,埃文斯。小心那娃娃也能揍你一顿呢。”
“你为什么不把他交出来,让我们来试试看呢?”埃文斯说。
“你明明还带了个'们'字,杰克逊先生,”那个南边来的人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看到你这个混蛋我就要这样说,“约翰先生说。“你这个八字脚走路的狗杂种。”
“你真要是有种用这种腔调说话,干吗还缩在柜台后边不走出来呢?”那个南边来的人说。
“放明白点,你是在跟合众国的邮政局长说话,”约翰先生说。“你说什么话,除了粪团脸埃文斯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给你作证啊。你大概也知道人家为什么要叫他粪团脸吧。你去好好想想。你是个吃侦探饭的嘛。”
他现在高兴了。他击退了对方的进攻,打了个平手,他已经多少年没有眼下这样的心情了,想当初他就是这样高兴,哪里像后来,为了谋生得侍候游客吃饭睡觉,让他们坐了粗木摇椅前一摇后一晃的,在旅馆前面的阳台上望湖景。
“你听着,八字脚,我想起你是谁了,全想起来了。你不记得我了吗,摆八字脚的?”
那个南边来的人直瞅着他,就是记不起来。
“我记得汤姆·霍恩⒆被绞死的那天,你就在夏延⒇,”约翰先生索性给他当面抖了出来。”当时大老板答应给好处,就有一帮子人出来诬陷他,那里边就有 你。现在想起来了吧。就在你帮着人家谋害汤姆的那时候,你可还记得那梅迪辛鲍⒈的酒馆是谁开的?你人都老了还干这样的事,是不是根子就在那里呢?你的记性 难道真是这么不济?”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了西部来到这儿的?”
“汤姆的案子结案两年以后。”
“真是活见鬼。”
“你还记得我们带上了行李临离开格雷布尔⒉时,我把那枚鹿牙送给了你吗?”
“记得。听我说,吉姆,这个娃娃我非逮住他不可。”
“我的名字叫约翰,”约翰先生说。“叫约翰·帕卡德。来,一起到后面喝一杯去。那一位先生你也得熟悉一下。他叫‘疙瘩脸'埃文斯。原来我们大家叫他'粪团脸'埃文斯。为了照顾他的脸面我现在给他改了个名。”
“约翰先生,”埃文斯先生说。“你友好一点,帮帮我们的忙,好不好?”
“我把你不好听的名字都改了,不是吗?”约翰先生说。“请问两位老弟还要我帮你们什么忙?”
到了后屋,约翰先生从角落里货架下格取出一啤酒,交给南边来的那个人。
“放开喉咙喝吧,八字脚,”他说。“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得喝两杯了。”
等他们每人一杯下了肚,约翰先生这才又问:“你们去抓这个娃娃,为了什么呀?”
“因为他违犯了渔猎法,”南边来的那个人说。
“怎么个违犯法呢?”
“上月十二号他打死了一头雄鹿。”
“两个堂堂男子汉带枪追捕一个小孩子,原来就为小孩子上月十二号打死了一头鹿,”约翰先生说。
“他的违法行为决不止这一件。”
“不过这一件你们掌握了证据。”
“差不离吧。”
“他还有什么样的违法行为呢?”
“多着哪。”
“可你们都没有掌握证据。”
“我可没那么说,“埃文斯说。“但是这一件铁证如山。”
“日期是十二号?”
“对,”埃文斯说。
“你怎么也不向他提些问题,倒老让他牵着鼻子问你?”南边来的那人提醒他的搭档说。约翰先生一听笑了起来。”别跟他打搅,摆八字脚的,”他说。“我想让他那颗出色的脑袋好好发挥作用。”
“你跟这孩子熟不熟?”南边来的那人问。
“相当熟。”
“跟他有过买卖上的往来吗?”
“他有时到我店里来买点东西。总是现款付清的。”
“你知不知道他可能会去哪儿?”
“他在俄克拉何马有亲戚。”
“你最近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的事?”埃文斯问。
“得了,埃文斯,”南边来的那人说。“你这是在白白浪费我们的时间。谢谢你的酒啊,吉姆。”
“是约翰,”约翰先生说。“你的名字呢,摆八字脚的?”
“波特。亨利·杰·波特。”
“摆八字脚的,你可千万不能向那孩子开枪啊。”
“我的任务是去把他逮回来。”
“你可一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走吧,埃文斯,”南边来的那人说。“在这儿简直是白白浪费时间。”
“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能开枪,”约翰先生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
“听见啦,”南边来的那人说。
两个人穿过店堂,出了店门,牵过牲口套上轻便马车,驱车走了。约翰先生眼送他们直向大路的那头驰去。赶车的是埃文斯,南边来的那人在跟他说什么话。
“怎么叫亨利·杰·波特呢,”约翰先生心想。”我只记得他的名字叫'摆八字脚的'什么。他的脚大,靴子都得定做。大家都叫他八字脚。后来又变成了'摆 八字脚的'。内斯特家的那个小伙子被枪杀了,在现场附近的泉水旁边据说是他找到了足迹,这才害得汤姆挨了绞。'摆八字脚的'。'摆八字脚的'什么呢?也许 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他姓什么。可也总不见得叫'摆八字脚的'八字脚吧。会不会叫'摆八字脚的'波特呢?不,肯定不叫波特。”
“对不起,我不能收你这些篮子,塔贝肖太太,”他说。“你送来太晚了,现在已经不是时令了,这又不能留到明年再卖。不过你要是能拿到旅馆里去耐着性子兜卖给游客,脱手是没有问题的。”
“你就买下来再拿到旅馆里去卖吧,”塔贝肖太太出了个点子。
“不。你直接兜卖给他们好销些,”约翰先生对她说。“你长得讨人喜欢。”
“那可都是陈年老帐了,”塔贝肖太太说。
“苏珊,我有话要跟你说,“约翰先生说。
一到后屋,他就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他们来抓尼基,想等他一回家就好把他逮住。他的小妹妹去报了信,尼基知道家里有埋伏,就趁他们醉得呼呼大睡的时候,拿了些吃的东西悄悄溜走了。他带去的东西吃两个星期是不成问题的,枪他也带上了,小妹也跟他一起去了。”
“小妹为什么要去?”
“我也不知道,约翰先生。我看她大概是想照应照应哥哥,一方面也可以看着点儿,不让他干出什么坏事来。尼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你的老家就在埃文斯家附近。依你看尼克常去哪儿他心里有没有底?”
“能打听的他都打听到了。至于他心里有没有底,我就不知道了。”
“你看他们兄妹俩到哪儿去了呢?”
“这我就没法儿知道了,约翰先生。尼基去过的地方可多了。”
“跟埃文斯一起的那个家伙可不是个东西。那可是个十足的坏蛋。”
“这人不怎么精明嘛。”
“别看他样子不怎么样,其实这人可精了。他是酒喝多了,才那么蔫不唧的。可其实这人才精哩,而且心坏。我以前是了解他的。”
“你有什么事要我办的?”
“没什么事,苏珊。有什么情况快来告诉我。”
“约翰先生,等我把货款结好了,请你复核一下。”
“你怎么回家呢?”
“我可以搭船到亨利家的码头,再从东家屋里划一条小船出来,到码头上把东西接回去。约翰先生,他们打算拿尼基怎么样啊?”
“我也正为这事担心呢。”
“听他们说,好像打算把他送教养院什么的。”
“他要是没打死那头鹿就好了。”
“他自己也后悔了。他告诉我他刚刚在书里看到,说是打野兽只要枪开得准,子弹可以只擦伤点皮,而伤不了命。可以只打昏过去,而伤不了命,所以尼基就很 想试试。他说他明知道这是干傻事,可是很想试试。于是他就打了那头鹿,结果把鹿的脖子都打断了。他觉得难过极了。什么只擦伤不打死,他觉得这种事他根本就 不应该去试。”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把鹿肉挂在原先的水上冷藏所里,后来一定是让埃文斯给发现了。反正是让人给拿走了。”
“又有谁会去报告埃文斯呢?”
“我想问题就出在埃文斯的那个儿子身上。这小子老是盯尼克的梢。他跟在背后你却看不见他。很可能连尼克打死那头鹿他都看见了。这小子可不是个东西,约翰先生。不过他盯梢的本领真是没得说的。说不定这会儿他就在这屋里躲着呢。”
“那不可能,”约翰先生说。“不过躲在屋子外边偷听倒是有可能的。”
“我看他准是追赶尼克去了,”那女佣人说。
“你听见他们在你东家屋里谈起过他吗?”
“一句话都没有提起过他,”苏珊说。
“埃文斯肯定把他留在家里干活儿。我看对这小子我们倒暂且不必放在心上,就有什么事也得等那两个家伙回到埃文斯家里才会有动静。”
“我今天下午划船过湖回家一趟,派个娃娃去探听一下埃文斯家里有没有雇人来干活。有人的话,就表示他让那小子出外去了。”
“那两个家伙年纪大了,干跟踪的事是不行了。”
“可那小子厉害得很呢,约翰先生,他对尼基的情况了解得太清楚了,尼基常去哪儿他都有数。他会找到了兄妹俩,再带大人去抓他们。”
“来,到邮局里面去谈,”约翰先生说。
来到了那许多插信格子、专用信箱、大张大张摆得井井有序的原封邮票,以及挂号登记簿、盖销邮戳、印台等等的后面,领邮件的窗口一关,苏珊又感受到了当初在铺子里帮工时坐进邮局的那份自豪。一到里边约翰先生就说:“依你看他们到哪儿去了,苏珊?”
“这我就没法儿知道了,真的。我看不会走得太远的,要不他就不会带小妹去。而且那一定是个极好的去处,要不他也不会带小妹去。钓鲑鱼给旅馆做菜的事他们也知道了,约翰先生。”
“也是让那小子知道的?”
“就是。”
“埃文斯家那小子,我们恐怕得想个对付他的办法。”
“我真恨不得杀了他。小妹要跟着她哥哥去,我相信也一定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免得尼基把他杀了。”
“你想想办法,我们可不能断了他们的消息啊。”
“好的。可你也得想想办法呀,约翰先生。亚当斯太太已经完全垮了。她偏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喏,这儿有封信,你拿去吧。”
“你投在邮筒里,”约翰先生说。“这是向邮局交寄的。”
“昨儿晚上看他们俩睡着了,我真想杀了他们。”
“那可不行,”约翰先生对她说。“这话可千万说不得,这种念头也千万岂不得。”
“你难道就从来不曾有过恨不得想要杀谁的想头,约翰先生?”
“也有过。不过这种想法是要不得的,也是行不通的。”
“我爸爸就杀过一个人。”
“这对他有害无益。”
“他实在忍不住了。”
“得学会沉住气,”约翰先生说。“你该走了,苏珊。”
“我今儿晚上或者明天早上再来看你,”苏珊说。“我要是还能在这儿工作该有多好啊,约翰先生。”
“我也巴不得你能在这儿工作,苏珊。可是帕卡德太太却不是这样想的。”
“我明白,”苏珊说。“天下的事都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