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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伴儿(他们没有子女)按许可每隔十天给阿纳托里一,伊里奇递送一次她能弄到的食物:一块三百克重的黑面包(它是在集市上买的,每公斤价值一百卢 布!)加上十来个煮熟了剥了皮的(在搜查时还被锥子戳穿了的)土豆。看到这些贫乏的——真正是神圣的——食物,不禁使人心肝俱裂。
这就是一个人的正直和怀疑的六十三年所得到的全部报偿。
我们监室里有四张床,中间留下了一条放着桌子的窄过道。但在我进来后过了几天,又给我们添进第五个人,横放了一张床。
新犯人是起床前一小时带进来的,这是最甜蜜的休息脑子的时刻,因此我们中间的三个人都没有抬起头来,只有克拉马连科下了床,想弄到点烟叶子(也许还能 给侦查员弄到点材料)。他们开始耳语起来,我们努力不去听他们,但要不把新来者的耳语分别出来是木可能的:它是那么响、惊惶、紧张,甚至接近于号哭,可以 明白,一桩不寻常的痛苦进入了我们的监室。新来人问,被枪决的人多吗?我没有转过头去,但终究还是嘘了嘘他们,叫他们声音放低点。
当我们按起床时间一齐跳起来的时候(睡过头有关禁闭室的危险),我们看到了——个将军。就是说,他并没有任何等级标志,甚至没有撕下或拧下的痕迹,也 没有领章——但高级料子的制服,柔软的军大衣,还有整个体态和面孔!——不,这是一个毫无疑问的将军,标准的将军,甚至必定是一个大将军,而不是什么少将 之类。他个子不高,身材结实,躯体很宽,肩膀也宽,脸则相当胖,但这种饱食所致的肥胖,没有赋予他以容易接近的温厚感,而使他具有身份重要、属于高级阶层 的特征。他的脸部的前端——诚然,不是脸的上半部而是下半部——是一个叭喇狗式的下颌,这里集中表现着他的毅力、意志和权力欲,这些特性使他刚到中年就已 升到了这样的官位。
开始互相介绍,原来泽-夫实际上比看上去还要年轻,他今年刚要满三十六岁(“如果不被枪毙掉”)。而更加令人惊奇的是,他并不是什么将军,甚至也不是上校,并且根本不是军人,而是个工程师!
工程师?!我正好是在工程界人士的环境里教育出来的,我清楚记得二十年代的工程师:他们的光彩照人的智慧,他们信手拈来无伤大雅的幽默,他们思想的灵 活和宽广,能够毫不费力地从一种工程专业进入另一专业,或者一般地从技术领域转入社会,转入艺术。然后——是有教养的举止、趣味的细腻;没有秽语的条理分 明的流畅动听的辞令;一个——稍稍搞点音乐;另一个—一稍稍搞点绘画;他们所有的人的脸上总是带着精神丰富的印记。
从三十年代初期起,我失掉了同这个环境的联系,后来就是战争。现在我面前站着一个工程师。他是接替被消灭掉的工程师的那些人中的一个。
他有一个优越性是不能否认的:他比那些要强壮得多,实感得多。他保持了结实的肩膀和双手,虽然早就用不到它们了。他摆脱了繁文缛节的束缚,眼色严峻,说话不容争辩,甚至想不到会有反对意见。他的成长过程与那些人不同,工作方式也不同。
他父亲是最完全的和真正意义上的庄稼人。辽尼亚·泽-夫是那些蓬头垢面、愚昧无知的农家孩子中的一个,对于这些孩子的才能的埋没,别林斯基和托尔斯泰 都曾为之痛心g他不是个罗蒙诺索夫,也不会自己去进科学院,但却有才能—一如果不是发生了革命的话,他便会去种地,成为一个富裕的农民,因为他是灵活精明 的,也许还会成为个小商人。
照苏维埃时代的规矩,他加入了共青团,而这种共青团员的身份。便赶在其他才能的前面,把他从默默无闻中、从下层、从农村拉了出来,像火箭一样带他经过 工农速成中学,上升到工业学院。他是一九二九年进去的,正好是把那些工程师们成群地赶到古拉格去的时候。迫切需要培养出自己的——有觉悟的、忠诚的、百分 之百的、甚至不是摘专业而是掌管生产大权的人,直言之,就是苏维埃实业家。当时是这样的时机,还没有建立起来的工业的著名制高点都空在那里。他这一批新人 的任务就是要去占领这些制高点。
泽-夫的生活成了一连串向顶峰上升的成功的链条。这是精疲力竭的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三年,那时国内战争已经不是使用“塔强卡”,而是使用警犬来进行了, 那时,成群结队的快要饿死的人挣扎着走向铁路车站,希望坐车到“长粮食”的城市去,但是不让他们买票,他们也没有本事上车——这些穿着农民上衣和树皮鞋的 饥民乖乖地倒毙在车站的栅栏下,——一这时候泽一夫不仅不知道城里人吃的面包是凭证配给的,而且还拿着九十卢布的大学生助学金(当时粗活工人所得是六十卢 布)。对于已经完全断绝了联系的农村,他是无动于衷的。他的生活已经在这里,在胜利者和领导人中间扎下根了。
他没有来得及当普通的工长:马上就有几十个工程师、几千名工人归他指挥,他当了莫斯科郊区大建筑工程的总工程师。从战争一开始他当然就有免服兵役证 明。他同自己的总管理局一起撤退到了阿拉木图,在这里掌管伊犁河上的更大的工程,只不过现今在他手下干活的是犯人。这些灰溜溜的小人物的样子很少使他感兴 趣——既引不起他的思考,也引不起他的注意。对于他所奔赴的灿烂前程来说,重要的只是他们完成计划的数字,泽-夫只须指定项目、宿营地点、工地主任就够了 ——他们会自己想办法完成定额;至于每天的工作时间、口粮标准——这些细节他是不去深究的。
在大后方度过的战争年代是泽-夫生活中最好的时光。战争有一个悠久和普遍的特性:它越是把痛苦集中在一极上,另一极上释放出的欢乐越多。泽一夫不仅有 叭喇狗的下颌,而且还有敏捷的办事才干。他立即熟练地适应了国民经济的新的战时节律:一切为了胜利,管他工人死活,战争会把一切都勾销!他只对战争作了一 个让步:放弃了西服和领带,为了徐一层保护色,给自己做了一双鞣革马靴,套上了将军制服——就是到这儿来时穿的那身。这样既时髦又大众化,不致引起残废军 人的气忿或招来妇女们的责备眼光。
但女人们更经常是用另外一种眼光去看他;她们上他那里去是为了搞点吃的、暖和暖和、寻寻开心。大批大批的钱经过他的手,他的钱包像酒桶一样起着泡沫, 十卢布的票子他当成戈比用,几千块钱当成几卢布用。泽-夫不吝惜钱,不攒钱,不记帐。他只对那些经他过手的女人,特别是“开包”的女人,才记帐,这成了他 的一种体育活动。他在监室里向我们担保说,在二百九十几的数上被他的逮捕给打断了,很可惜没有达到三百的数字。因为是战争时期,女人是孤独的,而他除了权 力和金钱外,还有拉斯普京那种男人的力气,这点大概是可以相信他的。不错,他很乐意一桩艳事接一桩艳事讲给大家听,只是我们的耳朵不是为此而敞开的。虽然 他从来没有受到任何威胁,但他最近几年急急忙忙把这些女人们抓到手,玩过了就甩掉。好像从盘子里抓虾吃一样,嚼开,吮空,又拿起下一个。
他那么习惯于物体的可塑性,惯于像结实的野猪那样在大地上乱跑!(他在特别激动的时刻在监室里跑起来正像一只强健的野猪,它飞奔起来恐怕连橡树也撞得 断吧?)他惯于认为当头头的都是自己人,什么事都好通融、都能脱身、都能遮盖!他忘记了,取得的成就越大,招来的嫉妒也就越多。现在他在受侦查时才知道, 还从一九三六年起,他在酒友中随便说的一则笑话,已经进了档案跟着他了。以后还添加进了一些告密材料,还有情报员的证明材料(需要带女人上饭店,那里谁会 看不见你呢!)。而且还有一条揭发,说他一九四一年没有赶紧离开莫斯科,是为了等德国人来(他好像为了哪个女人确实耽搁了一下)。泽-夫一向留神使他在经 济上的勾当叫人抓不住把柄——但他忘记考虑还有五十八条。本来这块大石头很久也不会落到他的头上,但他自高自大起来,有次拒绝给某个检察长修造别墅用的建 筑材料。这样一来,他的案子便苏醒了,晃动了,从山头上滚下来了(蓝箍帽为私心而办案之又一例……)。
泽-夫的知识范围是这样的;他认为存在着一种美国语;在监室里两个月内没有读完一本书,甚至没有从头到尾读完过一页,如
果总算读了一段,那只是为了撇开关于侦查的沉重念头。从谈话中可以清楚了解,他在外面读得还要少。关于普希金,他只知道是淫秽笑话的主人翁,关于托尔斯泰,他只知道大概是最高苏维埃的代表。
然而,另一方面,他是不是个百分之百的苏维埃实业家呢?他是不是为替代帕尔钦斯基和冯-梅克而特意培养的那种最有觉悟的无产阶级工程师呢?令人吃惊的 是:不是的!有一次我与他讨论整个战争的进程,我说,从战争的第一天起我一刻也没有怀疑过我们定将取得对德国人的胜利。他不客气地瞧了我一眼,表示不相 信:“你这是当真吗?”—一他双手抱住脑袋——“哎,萨沙-萨沙,我却相信德国人一定会得胜!我就为这事倒了霉!”原来如此!—一他是“胜利的组织者”之 中的一个,却每天相信德国人必胜并且一个心眼地等待着他们!——倒不是因为喜欢他们,而只是因为太清醒地了解我们的经济(我当然是不了解的——所以才相 信)。
我们大家在监室里心情都很沉重,但谁也没有像泽-夫那样垂头丧气,没有把自己的被捕看得像他那么凄惨。他在同我们一起时就已经了解到,等待着他的不会 多于十年,在这些年中他在劳改营里必然是个工地主任,并且不会尝到什么痛苦,像过去没有尝过痛苦一棒。但这丝毫也没有给他安慰。如此美满生活的破灭给他的 震动太大了:因为他在自己的全部三十六年中唯一对人间的这样的生活感兴趣,别样都不行!不止一次,他坐在床上靠着桌子,用自己的一只短短的胖手撑住那长着 一张胖脸的脑袋,带着茫然若失的暗淡的眼神,低声唱了起来:
自从幼年的时光,
我便失去了爹娘,
被人抛弃被人忘……永远也不能再唱下去!——到此他就号陶大哭起来。他把那从他身上冲决出来的、但不能帮助他打穿墙壁的全部力量,变成了对自己的怜悯。
还有对妻子的怜悯。早就失欢的妻子现在每隔十天(不允许更经常)给他送来丰富的牢饭——洁白的面包、奶油、红鱼子、小牛肉、鲤鱼肉。他分给我们每人一 片夹肉的面包,一根卷好的叶子烟,俯视着放在桌上的食物(与老地下工作者那些发青的土豆相比真是色香喜人),他的眼泪又加倍地流了起来。他呜呜咽咽地回忆 起妻子的泪水,淌了整整几年的泪水:一会儿是因为在他裤兜里发现了情书;一会儿是由于在大衣袋里找出了他在汽车里仓猝液在那儿忘了的不知哪个女人的裤衩。 当那使人变得温和的自我怜悯撕裂着他的时候,当代表凶恶力量的锁子甲卸下的时候,在我们面前便出现了一个落魄的无疑的好人。我奇怪.他怎么能那样放声痛 哭。我们的同监难友,那个长着白头发楂子的爱沙尼亚人阿尔诺德·苏济向我解释说:“残忍必定要用伤感来作衬垫。这是—一互补定律。例如,在德国人身上,这 种结合甚至变成了民族性。”
法斯坚科恰恰相反,在监室里是最生气勃勃的,虽然,以年龄而论,他是唯一已经不能指望熬过一切而重获自由的人。他接住了我的肩膀说:
为真理挺站——算得了什么!
为真理坐牢才是英雄本色2或者教我唱自己的政治苦役犯歌曲:
如果需要牺牲,
在牢狱和潮湿的矿井——
我们的事业永远会得到
后代人的响应!
我相信!但愿这些篇章有助于实现他的信念!
我们监室十六小时的一天缺乏外部事件,但却是那么有意思,譬如拿我来说,等十六分钟的无轨电车要比这十六小时无聊得多。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件,而 一到晚上你却会长叹一声,觉得时间又是不够,一天又飞快过去了。事件是细小的,但你第一次学会把它们放在放大镜下来观察。
一天中最难过的时刻是最初两个小时:一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在卢宾卡还没有“送饭口”,所以喊“起床”号令也需要开门),我们毫不迟缓地跳起来,铺好 床,无聊地、无望地在电灯光下坐在床上。清早六点钟强迫起床,这时候,脑子睡得懒洋洋的,觉得整个世界都可厌,整个一生都完蛋了,监室里一口新鲜空气都没 有,特别哭笑不得的是那些夜间受审讯刚眯糊了一会儿的人。但是别想耍花招!如果你要打个瞌睡试试,稍稍把身子靠在墙上,或者手托脑袋撑在桌上装做下象棋, 或者脸对着放在膝上装模作样打开的书本浑身放松——那就会发出用钥匙敲门的警告声,或者更糟糕些:用有响声的锁锁上的门突然无声地打开(卢宾卡的看守受过 专门训练),一个下士像无声的影子,像穿墙破壁的精灵,迅速走进监室三步,把瞌睡中的你敲一记,你也许会进禁闭室,也许会拿走全监室的书籍或者取消放风, 这是对全监室的残酷的不公正的惩罚,还有写在狱规上的一条条罚则——你读去吧!它就挂在每个监室的墙上。顺便说说,你如果看东西要戴眼镜,那你在这困乏人 的两小时内,无论书籍还是神圣的狱规都读不了:因为眼镜到夜间是收走的,在这两小时内让你有眼镜仍然认为是危险的。在这两小时内,决不会有人往监室送什么 东西;谁也不会来这里,谁也不会问什么,谁也不会被传去——侦查员们正睡得香,监狱的长官们才醒——不眠的只有“维尔都海”,他时时拨开监视孔的小档板往 里窥望声
但有一项程序是在这两个小时内办理的:早解手。还在起床时,看守就要作一项重要宣布:任命你们监室里的某人今天负责端马桶(在那些各自为政的不出名的 监狱里,犯人享有的言论自由和自治权恰好足以自行解决这个问题。但在总政治监狱里,这种事件是不能听任自发的)。于是你们就迅速一个挨一个地排好队,前面 是那位马桶负责人,他把容量八公升的带盖的洋铁桶抱在胸前。到达目的地,又把你们锁在里面,锁门以前,你们有多少人就发给你们多少有两张火车票大小的纸片 (在卢宾卡没有多大意思:白的纸。有这样一些吸引人的监狱,那里发的是书本的碎页——这是一种多有意思的阅读呀!猜测是从哪儿来的,把两面从头到尾读完, 领会内容,评价风格——在断章残句中去评量吧!——与同伴交换阅读。那里有时发给一度曾是进步的《格拉纳特》百科全书的残页,而有时说起来都害怕,是经地 作家的书页,那可根本不是文艺方面的啊……。上厕所成了获得知识的行动)。
但可乐的事不多。这项粗俗的需要在文学作品里是不作兴提及的(尽管这里也只是轻巧地说出了一个万古不变的道理:“清早出恭,其乐无穷……”),狱中一 日的这种似乎是自然的开场,已经为囚犯的一整天设下了圈套——同时也是精神上的圈套,气人的地方就在这儿。在监狱的不活动和食物贫乏的情况下,在虚弱的昏 睡后,你怎么也不能一起床就打发掉自然需要。可是很快又要你回去并锁起来,——直到晚上六点钟(而在有的监狱里则到第二天早晨)。现在你一想起白天审讯时 间快到了,一想起一天有那么多事情,心里就发毛,还要往肚里填进口粮、水和烂菜汤,可是谁也不再放你上那个美好的场所去了,自由人不懂得可以轻易进入这种 场所的价值。难以忍受的庸俗需要能日复一日地在你身上产生,并且在早解手后很快产生,然后整天折磨你,压迫你,使你不能畅快谈话、阅读、思想,甚至吞不进 一点食物。
有时在监室里讨论:卢宾卡的狱规,以及一般的任何狱规是怎样产生的——是一种故意设计的暴行或者就是这样自然形成的。我想—一各有不同。起床——这当 然是出于恶意的打算,而其他许多东西起初是完全机械地形成的(同我们社会生活中的许多暴行一样),后来上头看出有好处,因而批准了。交接班是在早上和晚上 八点钟,因此带出去解手在交班前最方便(要是在一天中间一个个单独放出去——那就需要多余的操心和预防措施,这些活儿是拿不到报酬的)。在眼镜问题上也是 这样:何必一起床就操这个心?夜班交班前还给他们就行了。
现在已经听得到在分发眼镜——门打开了。可以判断,邻室有没有戴眼镜的(你的同案人不戴眼镜吗?当然我们不敢敲墙对话,对待这种事情是很严厉的)。 瞧,也给我们监室里的人拿眼镜来了。法斯坚科只在读东西的时候才戴眼镜,而苏济则经常戴着。他戴上了,眼睛不再眯缝了。一戴上角质框眼镜—一眼上的框边是 直线,他的脸马上就变得严厉了,有洞察力了,像我们所能想象的本世纪有教养人的脸。还在革命前,他就在彼得格勒文史学院学习,爱沙尼亚独立后二十年间保持 了不带一点口音的纯粹俄语。后来在塔尔图学完了法律专科。除了爱沙尼亚国语外,他还通晓英语和德语,所有这些年代他经常注视着伦敦的《经济学家》杂志,注 视着综合性的各种德国《学报》,研究各国的宪法和法典。在我们的监室里他当之无愧而又含蓄地代表着欧洲。他还是一个爱沙尼亚的知名律师.人们称他为 “KuIdsuu”(金口)。
在走廊里有了新的动静:穿着灰色长罩衫的寄生虫———一个躲在后方的壮健的小伙子用托盘给我们送来我们的五份LI粮和十块方糖。我们的“耳目”围着食 物团团转:虽然现在免不了要用抓阄来决定一切,面包头和添头的多少、面包皮脱落的程度都要考虑在内,一切让命运来决定吧(哪里没有这种情形呢?这是我们多 年全民挨饿的产物。在军队里分一切东西也是这样做的。德国兵在自己的战壕里听的多了,便学着逗乐说:“给谁?——给指导员!”)——但“耳目”只要把所有 的东西拿一下,便会在手掌里留下面包和糖的分子的薄层。
这些四百五十克的没有发起来的半生不熟的面包内瓤跟稀泥一样,一半是用土豆做的—一就是我们的“拐杖”和一天的中心事件。生命开始了!一天开始了,这 才是真正开始了!每个人都有一大堆的问题要解决:他昨天把口粮处理得是否正确?用细线把它拉成小块?或者贪心地掰着吃?或者一块块掐下来慢慢吃?等到茶来 再吃或者现在就动手干?留到晚饭时,或者只留到午饭时?留多少?
但除了这些内容贫乏的犹豫外,手里这块水分多于粮食的一磅重的东西(法斯坚科说,现在莫斯科的劳动者吃的也是这样的面包),还能引起多么广泛的辩论 啊!(我们的舌头现在也好用一些了,手里有了面包,我们已经是正常人了!)这种面包里到底有没有粮食呀!这里面都是什么掺合物啊?(在每个监室里总有个把 对接合物很懂行的人,因为在这几十年内谁没有吃过这些东西?)开始了议论和回忆。二十年代烤的还是多好的白面包呀?——大圆面包、松软、多孔,上面的皮是 红褐色的,涂了油,下面带着点炉灰和炉底的棱角。一去不复返的面包呀!一九三0年出生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面包!朋友们,这已经是禁区了!我们约定好一 句话也不谈吃的。
走廊里又有了活动。送茶水来了。另一个穿着灰罩衫的大小伙子拎着水桶来了。我们把自己的茶壶拿到走廊里,凑近着他放好,他便从没有漏嘴的桶里倒到茶壶里,同时拨到道上。而整个走廊是擦得锃亮的,像在一级旅馆里那样。
很快就要把我们已经提到过的生物学家季莫费耶夫-列索夫斯基从柏林送到这里。在卢宾卡好像给他印象最坏的莫过于把水泼到地上这件事了。他认为这是监狱 管理人员(以及我们全体)玩忽职守的一个明显标志。他把卢宾卡存在的年乘上每年的七百三十次再乘一百一十一个监室——结果发现:二百一十八万八千次把开水 洒在地上,加上同样的次数拿抹布来擦掉,要比做一些带漏嘴的桶容易些,他为这件事还要生很久的气呢。
这就是全部干粮。至于稀的,是两顿接连着来,下午一点和四点,然后是二十一小时的回忆(也不是有意作恶:厨房需要快点煮完下班八
九点钟。早点名。老早就听得见特别响的钥匙转动声,特别清楚的敲门声——前来接班的本层楼的值班中尉,像“立正”那样站得笔挺,跨进监室两步,严厉地 瞧着我们这些站起来的人(政治犯是可以不站起来的,但这一点我们都不敢想)。把我们数一下对他并不费事,眼光一扫就行了,但这一瞬间是对我们的权利的考验 ——要知道我们也是有着某些权利的,但我们不知道这些权利。我们不知道,他也必须对我们隐瞒起来。他们在卢宾卡学到的看家本领就在于完全的机械性:没有表 情,没有语气,没有多余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