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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在她自己那间雅致的屋子里——不管怎么说,鲍凯老两口是不会找到那儿的,即使他们在某张报纸上看到了他们的地址——她可以做到仁慈、宽厚。 她已经到了这样的地位,使得乐善好施成为可能。即使她没能签一张实实在在的支票——人们认为她慷慨大方,许多人都这么说——她仍然可以既不表示喜欢,也不 表示不喜欢。她极少动感情,因为动感情对她的身体没有好处。她也很少发表什么意见,因为发表意见就意味着她有某种见解。甚至她那间宁静的屋子也朦朦胧胧, 没有个明确的是非标准。她摆着大盆大盆的花,经常花费整个早晨的时间去控制一根花枝的生长,并且为总的效果而焦急。
塞尔玛学了多少东西呀!艾米·帕克边喝茶边想。她戴手套,看书。
“可怜的老霍瑞·鲍凯正生着病,”斯坦·帕克说。
“他会死的,”他的妻子说。菜太浓了,把她搞得充满了伤感。
要那样,我们可就没法摆脱鲍凯夫妇这个话题了,塞尔玛·福斯迪克心里想。她脸上现出与周围的气氛相宜的悲哀的神色。
在这黑乎乎的屋子里,他为自己正在埋葬过去而真诚地悲伤。小姑娘们在麻雀的坟墓上献上的花的气味,使她眼泪汪汪。还有夜间长明的小灯。灯光之下,他感 到一阵阵窒息。是脸上挂着单纯、甚至有点儿原始的表情的母亲又使她喘过气来。塞尔玛·福斯迪克坐在那儿弄碎那块糕饼——那块黄颜色的大饼。这块饼因为做得 太匆忙了,上面尽是窟窿。如果有可能不会再增加,她倒情愿把自身的许多东西剥下来,抛弃掉。
“你玩牌吗,达德利?”艾米·帕克问道。
“不玩,”他微笑着说。
这种勉强的微笑不合时宜地在他的脸上浮现出来。实际上,他很吃惊人家怎么会疑心他能有这种跟他的身份大相径庭的嗜好。对于他,这个女人——他的岳母, 能了解些什么呢?还有他的妻子。甚至他自己,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从哪个角落都会突然由现某种意料之外的习惯。那个玻璃托盘在云朵似的烤饼下面随着眼睛。
“不,”他嘴里塞得满满的,声音含混不清。“我从来不玩牌。”
“我们家里也不玩牌,”艾米·帕克说。“不过,有的人也喜欢晚上玩一会儿。”
走以前,我必须记着问问她关于她自己的事儿,塞尔玛心里说。不过要记着,问一问也就够了。人们不愿意或者没办法把心里忽隐忽现的那些想法都讲出来。不过询问也表示一种好心。
然后,律师穿着他那套质地很好的英国用于做的衣服,挺直身子。那是一种带点子的花呢,摸上去很挺括。这倒不是因为他有男子气概,而是因为料子的质地。他说道:“那一位怎么样?帕克太太。你的男孩,我还从来没见过的那位。”
塞尔玛·福斯迪克心里明自,这是我们一直等着要回答的问题了。
因为他已经有点儿使自己陷入困境——律师不敢肯定,但他疑心——便像那些小心谨慎的人们一样,摸摸索索,投石问路了。
父亲已经坐了下来,身子前倾,手里揉着烟叶,直到烟草的气味充溢了整个屋子。满把的烟草要从他的手里漏出来了。
“哦,你是说雷吧,”母亲说。
她又切开几块糕饼,尽管已经没人再吃了。她就让它们扔在那儿。
“雷挺好,”她小心翼翼地说。“他最近就要口来。”
然后,她向窗外望去。天终于晴了。他们都向外头张望,目光掠过花枝和树叶,射向幽绿的光和寂静。
“雷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她说。“你会看到的。棕色的皮肤,红红的嘴唇,身体很棒。不过,看起来他总认为我们不理解他。小时候,他总爱躲进那条溪谷。 我连都追不上他。有一口,飞来一群海鸟,他打死一只,埋了。他一点儿也不声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从他手上就闻得出那股味儿。还有一次,他还很小的时 候,我们有几只刚下的小狗,被他拿出去扔进房后面的一个坑里。到了夜晚,他那个哭呀!我怎么哄也哄不住。他干这些事儿是身不由己。还有个希腊人,我记得, 他好多年以前在我们这儿于活。雷跟这个希腊人成了好朋友。因为他爱他,雷对他非常凶。不,”她说,“我理解不了,但我知道。”
塞尔玛·福斯迪克觉得一种要呕吐的感觉使得她胸口发紧。她开始咳嗽,而且怎么也止不住。
律师看见他的帽子放在一张椅子上,那是他进屋时放在那儿的。倘能回到那个摆设着他的所有财富的所在,他会很高兴的。他在一个橱柜里放着雪茄烟,和一堆蜂乌标本。
“你不该提这些旧事,孩子他妈,”斯坦·帕克说。他已经卷好一支烟,那烟的形状显得局促不安。
“为什么?”她说。“这些事儿还不算旧呢!”
确实不旧。
她瞅着他。恍惚间,他觉得海滩上那个被他掐住脖子的女人,紧紧地掐住了他的喉咙,穿着绸罩衫的姑娘们唱着大海的歌儿。还有那男人,那个流动推销员。他 块头很大,也许还生着雀斑。他走进来,两腿分开坐下,讲些乡村小镇的轶事。他这种人总是喜欢讲这些。翕动着厚嘴唇,咬文嚼宇,眼睛里的毛细血管看得清清楚 楚。
大家都相互张望着,彼此心照不宣。在这所房子里,当着别人的面,母亲和父亲终于达成某种默契。只有他们自己的时候,可从来不敢这样。
“你要喝杯水吗,亲爱的?”艾米·帕克问塞尔玛。她正在咳嗽,她没法给她止住。
不,不,她连连摇头,戴上她那副质地很好的黑羊皮手套。
“不是又犯病了吧?”母亲充满希望地问。
“不是,”塞尔玛咳嗽着说。“没有犯病。”
“会过去的。”达德利·福斯迪克很沉着地说。
就好像塞尔玛的咳嗽真的会在他伸手拿起帽子之前就止住。倘若那样,马上离开这儿的借口就没有了。
母亲嘴里发出喷喷声。
斯坦·帕克在将上帝从他自身中排除掉,并且抑制了任何形式的请求宽恕的渴望之后,便多多少少顺从了他所选择的这种不信神的境况。此刻,他确实体会到了 一种自由的感觉。他看了看表,很快就到挤奶的时间了。这天晚上,如果能把她劝得留在家,干那些洗洗涮涮的事情,他自个儿待在那间挺大、挺凉快的牲口棚里, 便是相当自由了。只有奶牛待在牛栏里,他的下巴额抵着膝盖挤奶。那巨大的、赤裸着的苍穹空阔而自由。他知道这一切,在他那件不习惯的西服背心下面,肌肉因 渴望而问抖。
这当儿,塞尔或者说福斯迪克太太要跟她的丈夫走了。
又开始了相互间的亲吻。一种懊恼在空中飘荡,玫瑰花丛上滚动着不情愿的水珠。
“把领子扣好,亲爱的,”母亲说。
“领子上没扣子,”塞尔玛笑着说。“要是有扣子可难看死了。”
她已经止住了咳嗽,那是外面清冽的空气帮助的结果,或者是看见她自己那辆小汽车的缘故。
她要走了。这时回过头才想起忘了让妈妈讲讲关于她自己的事情。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正经历什么事,等等。啊,实在是没有办法。
他们安顿好便开车走了。她忘了吻父亲,因为在爸爸面前总觉得干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他依然站在那儿,他那结实得令人吃惊的身躯,就像生了根似地立在那儿。
福斯迪克先生舒了一口气,开着车。
“我还从来没听你提起过鲍凯夫妇,”他说。
“老婆是个华而不实的女人,”塞尔玛笑道。“几乎总是穿蓝颜色的衣服。除了蓝衣服什么都不穿。”
就好像这样形容还不够狠毒,又补充道:“男人是个驯马的。”
他们驱车向前。
达德利·福斯迪克说;“你没有理由不对他们好一点。”
那种应该由别人去完成的善举使他产生了一种高尚的感情。
“还有你的哥哥,”他说,“雷。我还一直没见过。我怎么一直没能跟雷见上一面?”
“没有什么原因,”现在轮到塞尔玛·福斯迪克说话了。“他一直在外头。就这么回事。我想,他会回来的。”
他会回来吗?达德利·福斯迪克心里抽动了一下。心里思忖他这位内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福斯迪克夫妇继续驱车疾驰,心里却在想,他俩到底是谁控制眼下的局面。
等到那辆汽车没了踪影,被扔在家里的父母亲站在大门口,梳理着他们的希望与失望,相互转过身来。艾米·帕克说:“你看他们高兴吗,斯坦?”
“他们连一点儿东西也没吃。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是不怎么吃东西的。”
“可是他们对我们满意吗?”
“我们只跟他们待了一个下午。”
“他们相互之间倒是很满意的。”
“他有点儿婆婆妈妈。”
“哦,塞尔玛总是喜欢漂亮东西。”
“那辆车亮闪闪的倒是很漂亮。”
“可她真的得到他了吗,斯坦?”
她急切地望着丈夫的脸。
“她得到他了吗?”
他把脸转过去,毛发因为什么而直立起来。有时候,他脖颈后面的头发确实会直立起来。
“谁得到了什么?”他问。
他想走开,拿上铁桶,沿着一条条小路走来走去,走进牛棚。习惯已经使得这些行为成了一种几何图形。
艾米·帕克也匆匆走开,把她烤的那只鸡拿出来。烤鸡的香味还在屋子里飘荡。她又拿出那块粘了点面粉的长面包,把篮子装好。她的动作十分敏捷,而且稳稳当当——她于秘密事儿时总是这样。她又想起还藏在抽屉里面的那封信。
艾米·帕克在暮色朦胧中走了出去。从茂密的青草中升起浓浓的、傍晚特有的气息。失声鸣叫相鸟儿正在归巢。栖息在黑色树枝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长在 大树下面的下层林丛在摇动。丝丝缕缕的暮霭在河湾飘荡,渐渐飘散开来。有的人用湿树叶点火,但是冒出来的只是烟。在这个时辰,星星出来之前,一切都在盘 桓,缠绕,分解,融化。
可是走在路上的这个穿黑衣裳的女人却结实而固执。她那挺大的脚步声盖过了寂静。她继续向前走着,很高兴在这薄幕时分心里埋藏着秘密,特别是和儿子共享 的秘密。“不要告诉爸爸,”雷这样写道。“他会责备我的。”当然不告诉他,她心里说,好像她就是靠这些秘密活着。她把那封让人心里震颤的信在在手帕做的香 袋里。“如果你能给我们二十五镑——是向你借的,妈妈,”雷写道。“就送到格兰斯顿伯里。要五镑一张的。这样好带。傍晚时分,那儿很安静,我在厨房等你。 我不会在那儿多待。我要出门旅行,可是想见见你。永远爱你的儿子。”
她就这样继续走着。为了照亮,提了一盏灯,那盏灯叮叮眼眶地响着。
“啊,艾米,”多尔·奎克莱依说。她正待在洼地那一片柏树林里。看不见人,只听得见声音。“是你,不是吗?你了解什么?”
“不大清楚,多尔,”艾米·帕克说。她一点儿也不高兴。
俄陪你走一会儿吧,”多尔说,她的身体慢慢地能看清楚了。她那瘦长的身上穿着一条长长的连衫裙。
啊,事情会这么凑巧。艾米·帕克心里想。
“我这样散步是为了让思想变得有条理,”奎克莱依小姐说。“是因为我兄弟。”
“嗅?巴布怎么了?”她的朋友问。
“他一直犯抽风病,”多尔说。“哦,已经好多年了。可是现在越来越厉害了。”
“那你怎么办,多尔?”
“我给他嘴里塞块软木。要是咬碎了就塞第二块。只能这么办。我守着他。一定不能让他握到炉子上。不过巴布犯病的时候非常有劲儿。可怜的孩子。”
“你要是能把他打发到什么地方,也许会好一点,”艾米·帕克无可奈何地说。
多尔·奎克莱依说:“我就剩下这么一个亲人了。”
而我还有这么个多尔,艾米·帕克心里说。我不应该讨厌她,可实际上挺讨厌人家。
然后,多尔·查克莱依就给她讲她和巴布过的日子。讲他们怎样坐在一盏灯下,瞧那些古怪的石头子儿和树叶的“残骸”。这种生活有时候会成为过去,可是那枯黄的灯光似乎总在眼前。
“所以,你瞧,”她说,“我不能把巴布扔下不管。在精神上,他还太小了。”
艾米·帕克知道,巴布在肉体上是一个衰老的、嘴角流着口水的人。现在,她有点儿恼怒了。
“啊,亲爱的,”她说,裙子抽打着黑暗。“我该坐马车来,我要迟到了。”
“你有约会,”文静的多尔说。
“我送几样东西……”艾米·帕克支支吾吾地说。
她差点儿在这句话后头再加上“给盖奇太太”这样几个字。盖奇太太在丈夫在那棵树上上吊自杀后不久,就离开这个地区了。
“我是带几样东西,”艾米·帕克刚好没露马脚,“送给一位生活困难的朋友。”
“可怜的人们!”多尔·奎克莱依为整个人类而叹息。
她现在踯躅不前了。艾米·帕克抚摸着她,爱怜着她,说道:“我们必须替巴布想个最好的、最仁慈的法子,多尔。”
多尔·奎克莱依则充满了疑虑。她心里明自,不管什么样的解决办法,最终都得靠她自己去想。可是怎样想,她就说不清楚了。
很快,艾米·帕克就看不见多尔·奎克莱依那消失在暮色中的身影了。她急匆匆向格兰斯顿伯里那几扇大门走去。这几个大门还屹立在那儿,只是生了锈,几乎 推不开。要打开这几扇大门简直是和堆积起来的时间作斗争。可是如果你像艾米·帕克一样,战胜了它——她还是个很强壮的女人——走进这个陌生的地方,你的心 就会激烈地跳动起来。这里面,什么东西都可能找到,被土埋了一半的漂亮玩意儿,或者只是一只生了锈的、擦洗于净还能用的小铁壶。树底下有时候会出现什么 人,正在吃东西,或者正在谈情说爱,或者只是在那儿驱除他们自己某种不受欢迎的情绪。所以,这里的气氛如果说有点神秘的话,也还有点公共场所的味道。那些 被人遗忘了的灌木黑乎乎的、粗糙的树枝,繁茂的、葡萄藤的卷须,已经屈从于手的“光顾”而变得愈发参差不齐了。树枝树叶被揪扯下来,或者被折断扔掉。有一 两次山羊进来,干脆一扫而光。但是一个季节过去,这一片荒野照样草木丛生,而且和那些探头探脑窥视的小动物们结成同盟。树叶和空气一起摇动。特别在傍晚, 紫罗兰的气味和枯枝败叶散发出来的臭气融合在一起。
艾米·帕克继续向山坡上爬去,衣服不时被更为刚劲的东西挂住,有一个地方还挂了个口子。但是她那坚硬的脚后跟也践踏了许多爬在地上的、肥嫩的野草。暮 色愈浓,她也变得更充满希望。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在好像陌生人似的儿子面前,她会手足无措吗?她是不是已经有点儿聋了,会听错儿子的话,或者像聋子那 样,在不该笑的地方微笑,表示他们已经听懂了人家的意思。她当然没有聋。她没有聋。
树叶在寂静中发出喇叭似的呜咽。奎克莱依姐弟俩不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与她形影相随。多尔那张脸因其完美而让人恼怒。谢天谢地,我不具备那种完美,艾 米·帕克心里说,她真是个丑货,脖颈上的皮肤就像一个袋子似地垂下来。还有他,巴布,呸!这地方的树叶正在腐烂,那是一股让人觉得沉闷的气味。她赶快从那 儿逃开。可是奎克莱依姐弟俩却无法甩掉。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多尔说。她那副坚持这样认为的样子历历在目。那么,他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文米·帕克说。塞尔 玛不是,别人也不是,只有他——雷。
于是,她充满希望地向先前是汽车道的地方急匆匆跑去,把蒲公英和砂砾踩得嘎吱嘎吱直响,寻觅儿子的踪迹。不时出现在脑海里的奎克莱依姐弟俩,如果还存 在的话,已经被她的意志力或者被黑暗淹没了。只有那所房子屹立在那儿,或者说,是阿姆斯特朗先生已经开始建造、可是看起来除了是为死者建立一座“纪念碑” 之外再无任何意义时扔下来的半拉子工程屹立在那儿。艾米·帕克开始害怕起来。她想起她认识的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们,还想起那些已经搬走的人。那时,他们还活 着,可是现在也许已成故人。
鸟儿从夜色中飞过,只是用柔软的羽毛擦着夜幕。一座雕像的手断了。
当这位有血有肉的妇人绕到那幢房于后头,向厨房部分走去的时候,看见一定是第二间厨房的门。她想起年轻时候曾经送到这儿一篮子很嫩的鸭子,不由得一阵欣慰。她已经点着她那盏灯走了进去。那间房子很大,很暗,空空荡荡。只有树叶在拂动,或者是一只老鼠。
不一会儿雷就来了。
“是你吗,亲爱的?”她说。
她举起灯,心里的柔情以及用来表达这种柔情的不熟悉的话语使她浑身颤抖。她可曾对某位陌生人用过这种柔情?或者对于她的儿子,这也许更好一些?反正她颤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