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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直地望着那盏灯——因为那灯光是他唯一可以看见的——男人皱着眉头,向后缩了缩。灯光,或者别的什么,搞得他绕着屋子慢慢地移动。他块头挺大,尽管不像他的身影那么大。
“把灯拿走,”他说,“你快要把人晃瞎了。”
“是的,”她边说边把那盏灯放到窗台上。“我不能不带个亮来呀!如果我们非得在这儿见面。你怎么选了这样一个地方?一片荒野,一所没主的破房子。”
“哦,”他说,“我一直没忘记这个地方。”
“你莫非只记得这个地方吗?”她问。
现在他们既然又处于正常状态——脚踏实地,“返朴归真”——她便凑过去看他。
“怎么,”他笑着说,“你要认一认是不是我吗?”
“你变了,”她说。
“你以为我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她从镜子里辨认出来的自己的映像,或者是她能够亲吻,并且告诉他衬衣衬裤穿对了没有的小男孩。现在她却被一个男人的神秘莫测惊呆了。所以说,有些人总在点燃希望之火,可是一旦这火燃烧起来,又束手无策了。不过他看上去蛮不错。
“你长大了,”她边说边有点羞怯地望着他。
她真希望能在白天看看他。
他走过去碰了碰她的胳膊肘,悦:“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妈妈?”
“带来了,”她说。“你连胜也没刮,雷。”
“我是半路上搭了一辆货车回来的,”他说。“从墨尔本。我是在一条货船上干活,是从西部到墨尔本的。”
“从贝尔班尼?”
“是的。是奥尔班尼。还有布鲁姆,有一阵子我还在库尔嘉迪待过。”
“你一直到处跑吗?”
“总是有地方可以去的。”
“可我们一直以为你就在奥尔班尼。你说过,在那儿做生意。”
“这是什么?”他瞅着篮子问道。这篮子是这间屋子里唯一一件一眼看不透的东西。
“是一点儿吃的,亲爱的,”母亲说。她忘记瞧着他吃东西该是多么快乐。
他马上动手,撕下鸡腿,掰开面包。面包屑落下来,或者挂在他的嘴角。他那副吃相越发难看了。那张脸也越发显得肉乎乎的,被嘴角溢出的黄油涂抹得光闪闪的,心里还想着骨头上那块酥脆的鸡皮。对于这种脆皮他特别贪馋。
“你饿成这样了?”妇人问。她瞧着的似乎是一个正在吃她的东西的过路人。可这是她的儿子。
“我从昨天起一直就在赶路。”
他把一块骨头扔到墙角,还有带着一个小小的皱巴巴的鸡心的骨架。
然后,他舒了一口气,身上觉得舒服多了。
“我给你带些苹果来就好了,”她说,好像看见他的牙齿正咬下一块苹果。
他是一个相当壮实的汉子,但是还没有定型。他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有时候灯光射到身上,金灿灿的。
“我于得挺好,”他说,一边眨着眼睛,擦着嘴。
她喜欢这么瞅着他。
“现在你可以给我讲讲你自己的事了,可以吗?”她问道。“你都干了些什么,看见些什么?”
她站在那儿,两手下垂,交叉着放在颜色挺深的裙子上。她的种种想头使她陷入一种极大的尴尬之中。
“你还没丢掉这个老习惯,妈妈,”他说。他的脸抽搐了一下,这种表情显然是他处于防御地位时才做出来的。“这种刨根问底的习惯。你恨不得把人杀了。看看肚子里头装的是什么。”
“你走了这么长时间,”她说,开始激动起来。“我完全有权利叫你做出某种解释。”
“哦,是的,”他说,瞅着脚趾头。“可是,这事儿解释不清楚。”
“那么,我们能指望你什么呢?”她说,态度比先前严厉了一点。“你难道什么事也没做成吗?”
“役有。”
等她弄得他防不胜防时,她开始为他哭泣。为了这场哭泣,她已经等了好长时间。
“啊,雷,”她哭着,把一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似乎这样就可以得到一种慰藉。
这两个人待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充满一种无法忍受的气氛。他们无法像在摆着家具的屋子里面那样,相互从对方身边逃开。在这儿,他们不得不‘逆来顺受”。此外,年轻人还没拿到钱,而且她是他的母亲,她还没有把心中的悲哀渲泄够。
他觉得她靠在他身上哭了一会儿。这当儿他几乎处于一种催眠状态。
“是我不好,”他说。
“不,”她回答道。“我们大家都有责任。”
她把一块涕泪浸湿的手帕捂在鼻子上,异于已经有点红肿。她说:“至少我希望你要诚实,雷。”
“什么叫诚实?”他问道。
“哦,”她说,“你没犯过什么罪吗?”
“什么?”他问道。“你呢?你犯过什么罪吗?”
夜色和树木从四面八方压迫着这座被遗弃的房子。这周围长着松树。是被那天夜里一场大火烧掉的大树又长出来的小树。树枝刺着房屋的墙壁,抓挠着窗户,笼罩着一种巨大的不安。
流逝的时光开始强迫这位妇人相信,她是清白无辜的。不可能不是这样。她没杀过人,也没偷过人家的东西。
等到年轻人看见他已经居于有利的地位,便赶快利用眼前的机会。
“听我说,妈妈,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1快给我钱吧。我得到坎恩斯见一个人。他在那儿有个买卖。如果我不及时赶到,就没法入股了。”
“真的吗?”她问,从口袋里掏出钱。
他笑着,看着那叠钱。
“你不相信我。也许有什么原因吧,”他笑着接过钱。
“我相信你,”她叹了一口气。“我太老了,没心思跟你争辩了。”
他数起钱来挺利索。
“你待两天吧,雷,”她说。“待两天好好跟我们说说话。你还能帮你爸爸照顾奶牛。我要给你做苹果馅饼吃。你还记得你过去最爱吃的那种羊腰子布了吗?”
可 是雷·帕克已经心不在焉。他坐在火车里,常把一双脚放在对面的坐位上,感觉到电线杆像闪电一样向身后掠去。他吹着口哨,和火车里那些买卖人——那些 穿着灰色风衣的买卖人一块儿玩牌。他把自己照顾得蛮好。有时候他徒步越过田野,如果方便就离开大路。别人的庄园挡不住他。他掰下人家的玉米棒子大嚼大咬。 他扯下李子树的树枝,吐出发酸的核。夜晚就睡在他搭乘的卡车上,躺在一堆麻袋上面。那麻袋散发着麻袋和麻袋里面装过的东西的气味。尽管一路颠簸,而且毛茸 茸的袋子十分粗糙,他睡得却蛮好。下车撒尿之后,在星光之下和人们讲些离奇的故事。在小集镇里,姑娘们从窗口望着他。他最喜欢那种乳房高高隆起的姑娘。铁 床在姑娘们的重压之下吱吱嘎嘎地响着。她们当中有的滑腻腻的,有的涂着脂粉。他受用够了,拔腿就走。
“你应当安下心来,雷,”母亲在那间空荡荡的屋子里说,“找一位可靠的好姑娘。”
“不,”他笑着说,扣好装钱的口袋。“我在奥尔班尼的时候和一个婊子混了一阵子。”
“那姑娘怎么了?”
“我后来走了。”
“我想,你最清楚应该怎么办,”母亲带着几分满意的神情说,尽管时间正在从她自己的掌握之下溜掉。
他被灯光映得金灿灿的,而且像一个小男孩似的,一直瞧着那个大理石座钟。
我是不是正在变成她想象中的那种流氓阿飞?年轻人问自己。
“现在我必须走了,妈妈,”他说。
“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 们在那间巨大的屋子里转过身来。这间屋子矗立在黑暗中已经再没有别的目的了。她吻着他。爸爸现在在哪儿呢?他心里想。她有没有注意到,我还一直没有 问起过他。老头子大概正在什么地方看报纸,趴在上面,就像那是块木板。年轻人把目光移开,但还是屈从于妈妈的意志了,就像平常接吻时那副样子。他闭上眼 睛。因为童年的回忆对他的震动太大了。那空空的深底平锅和亲吻带着夏天的温暖从他心头掠过。似乎她刚刚拿走他的玩具逗他玩。
“雷,”她说,直盯着他那张脸。“我不能相信你要走。”
她望着他的眼睛。
“你不走了吧。”
她望着他的瞳仁,尽管在这昏暗的灯光下她无法看清自己在那瞳仁里面的映象。
“我真不知道你在追求什么,”她说。
夏天里有些日子她自己确实相信,万籁俱寂之中,永恒确实已经到来。
她又吻了他一次,就好像不曾吻过似的。她颤抖着,等待这个年轻人就在嘴边的回答。他似乎只在偶然之间才是她的儿子。
“听我说,”他笑着说,觉得妈妈简直是在开玩笑。“我不是说了嘛,我是非走不可。”
他开始晃动着双肩要甩开她了。就好像他是个笨拙的男孩,或者是一条狗。狗在人爱抚地拍打它的时候,就会在快活的困窘之中弓起腰,还会把东西碰同。
“走吧,”她用阴郁的声音说。
她把帽子戴正。刹那间她似乎老多了。大概是那顶帽子的缘故。这是那种妇人们坐公共汽车时戴的帽子。她们排成一长溜坐在长条椅子上。帽子上面缀着些装饰品。不过如果不留神谁也注意不到。话说回来,谁又总去留神那些呢!
“好了,再见吧,妈妈,”他说。
雷·帕克在道别时总是在人家的胳膊肘上用力拍一下。
“再见,雷,”她说。
她的声音听起来越发无精打采,似乎需要一块润喉糖帮助它克服某种障碍。
“我会让你知道我的情况的,”他笑着说。夜风从门口吹了进来。
现在,这间屋子待在这儿的目的已经很清楚地表现出来:树叶正窸窸地跑进来。
“对于你的消息,我永远都感兴趣,”她说。“哪怕只是一张明信片。”
他往外走的时候,因为说了句什么笑话而放声大笑,还回过头看了一次。
天哪,他心里说。因为他的脖子热烘烘、湿乎乎。
有 一次,他曾经打破一扇窗户,跳进一幢和这所房子大小差不多的房子。他在那所暂时为他所有的房子里,朝墙上挂着的画像怪叫一番,冰冻的水果塞满了嘴。 直到那么多乱七八糟而又清白无辜的东西使他对这幢房子的主人肃然起敬,甚至是产生了一种钟爱之情。因此,走时,他只拿了人家一个镇纸和一个用金丝装饰的小 盒子。
雷·帕克回过头看了看母亲。她还待在那个屋子里,周围是洒在地上的面包屑,头戴那顶已经属于过去的帽子。他开始拖着腿,静悄悄地从 黑暗中走过,为永远 不会得到的那些东西而充满了悲哀。他身体很好,可是无精打采,显得笨拙了一些,也老了一些。他是年纪大了一点,但还不算太老。
艾 米·帕克一直把她那块手帕卷成一个球,现在才意识到那不是一件需要扔掉的东西。她提起那个篮子。篮子里还有一块布。那是她怕别人看见,用来藏那只鸡 的。这块布她要在星期一洗二下。她看着地板上的面包屑,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自己的生活恢复到愿意将面包渣扫到一块儿去的地步。一只老鼠跑了过来,或者是被风 从哗拉拉打旋着的树叶中间吹来的。它立刻把这地方变成自己的领地。在这幢房子的寂静之中,她似乎是从一个极高的地方,观望着这个细致入微的动作。潮气以真 菌缓慢生长的速度渗透进这所房子。那是从墙上的缝隙,从上面一块块冰冷的砖头,从外面的门、楼梯挤压进来的。
这时,她的儿子当然已经走得 挺远了,于是艾米·帕克匆匆忙忙走了出来。我究竟得到点什么呢?她问自己。一阵空虚袭上心头。她手里提着那盏灯,摇摇晃晃 地向山下走去。她喉咙发干。黑暗中到处是充满活力的、湿乎乎的树叶,她开始觉得害怕。夜在摇动,云彩堆积在一起,几颗小小的星刻毒地闪烁着。人们曾经看见 巴布·奎克莱依维在格兰斯顿伯里的一片废墟上游逛。不过那还是在他年轻一点、抽风病不太厉害的时候。现在逢着身上不舒服的时候,他就只能在宁静的早晨,在 明媚的阳光下,稍微走出去散散步,一只瘦长的手握着姐姐的手,看起来就像一对恋人。不管怎么说,他们是相依为命的。
艾米·帕克既然被慌慌 张张的夜色所吞没,便渴望获得一些显然是属于别人的知识。她心想: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懂。她气喘吁吁地想学点儿什么,可是看 不出从何开始,怎样开始,倒是踩在石头上,把脚脖子歪了一下。要是能问问别人就好了,她心里说。可是人们如果被什么特殊的要求难住的话,脸上总是现出惊讶 和厌恶。这一点她知道。因为她自己就取这种态度。
她在外面又转悠了一会儿,才回到自己那间灯光明亮的厨房。丈夫正坐在那儿。
“我把茶壶放到炉子上,”她说,“弄杯茶喝吧,斯坦。”
他从正读着的那张报上抬起头。因为她浑身散发着一股夜晚的寒气,双颊红朴朴的。他本该问个究竟,可最后还是决定算了。
他说:“谢谢,艾米。我不想喝茶了。不过,还是谢谢你。”
“喝杯茶会让你暖和一些。”
他笑了,心里啥都明白。
“我够暖和的了,”他说。
她意识到,斯坦也许知道许多东西,可是他永远不会讲出来。
“那我喝一杯,”她说,“光我自个儿喝。”
她把黑色的壶放上去。
斯坦又回头读那张报纸。报上写的所有的事情都被电灯光照得通亮。此刻他还没有受命于天,去走那些完全陌生的道路.两个人不会在一个完全相同的时刻都迷了路,要嘛就会相互找见,并且得救。事情没有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