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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过去有时在她种的不成功的杂乱无章的花草中甚至会迷路,艾米·帕克再栽花种草时便格外当心——不再种已经长得遮挡了这所房子的那些过分茂盛的灌木丛。这些灌木丛本身就是一片“林莽”。它们散发着让人窒息的、枯枝败叶的气味和寂寞冷清的花儿的香气,引人钻进某种隐秘的、柠檬色的光和肥硕的树叶中去。她不再种这些了;而是在这所房子门廊周围种植一些花草。这是一些种在花盆里面的、更为娇贵纤弱的花草。她经常一边给它们松土,一边唉声叹气,并且仔细察看,直到看见趴在花上的昆虫和那黑乎乎的叶子上面的气孔和圆形的疙瘩。她用表皮板和纤维板给她喜爱的这些花草做了一些潮乎乎的凉篷。她的花草几乎都是枝叶肥硕、颜色暗绿。当然是些“无名氏”,她向来叫不出这些花草的名字。
大部分日子,她都在自己种植的这些花草间绕来绕去,摩挲着它们,希望看到安滋生活的种种迹象。或者眺望着远方,看外面那个世界的生活,看那些手挽手的年轻人,看陌生人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那脸上,什么东西都消失了,只剩下空洞的思想和牙齿。她还看着她那位四处走动着的丈夫,试图把他从那种完全合乎自然的形态中,拉回到自己身边。她喊道:“你该回来一会儿,歇一歇,斯坦。待在这些花草中间晒晒太阳很不错呢!”
然后,这位皮肤黝黑的妇人就坐在那儿,在好像要爆炸似的寂静中倾听着。
“在这儿待着也不错,”丈夫说。“我坐不住。我得趁有亮的时候再四处走动走动,到处刨刨挖挖。”
他就那样眯细一双眼睛,微笑着,四处溜达。
这位胖老太太知道怎么过活,她坐在那儿,在花草间喘息着。她坐在一张破旧的藤椅里,椅子在她身下吱吱嘎嘎地响着。这把椅子已经散架许多年了,可是坐着舒服。那轮红日似乎是斜倚在她的膝上。有时候,她和自己周围那些她最喜爱的花草溶为一体,感到心满意足。
大约这个时候,帕克太太接受了两次来访。一次让她心烦意乱,另一次则让她精神振奋。但是她将在若干年内认真地审视这两桩事情,因为有些方面她已经全然忘记。经过这样的审视,她便会在一片光辉中看清它们。事物的本来面目被照得通亮,清晰可见。那些尖刻的或者滑稽的活就像印在灰颜色的硬纸片上,一清二楚。当她坐在那些静静的花草中的时候,她确确实实看见了它们。
第一个来访者是个男人。他沿着那条小路走过来,头上戴着一顶还挺新的棕色帽子。他低着头,因此她没看清是谁。可是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见钱、皮靴和一个嘹亮的嗓音。她还听见那个男人说的话。因为他边走边和一个小男孩说话。那是一个喜气洋洋、脸色红润、胖乎乎的小男孩。他蹦蹦跳跳,不时跑回来,揪掉身旁含苞欲放的花。小男孩不像这个男人这样是专程来访。他像平常孩子们那样,是碰巧来这儿逛逛,而且要见识见识、尝试尝试属于他自己的生活。可是这个男人却心事重重。他对自己在这里的出现过分敏感,尽管他有意识地跟那个小男孩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一双手似乎很随便地拨开叶片尖尖的夹竹桃。
妇人一动不动,继续坐在她的花木中间,等着瞧发生什么事情,瞧她是否知道该做些什么。她的心已经因这个男人而激荡起来了,不管他到底是谁。陌生人靠得近了就会显得大得吓人。因此,她不无恐惧地等待他抬起头来。
他的头抬起来了,碰得倒挂金钟直晃荡。这个男人原来是雷。
在他看见她之前,她打量着这个她曾经爱过的服饰浮华的男人。她的两片嘴唇张开着。就像某些买卖人一样,他确实衣着华贵。
“哦,哈罗,妈妈!”雷说。“没看见你在这儿坐着。”
他的声音像是突然爆发出来似的,一只脚吱吱嘎嘎地向后蹭着,就像照上了什么东西——一只鸟或者一只猫。
艾米·帕克在她的花草间张望着。
“有时候我下午在这儿坐坐,”她说,“晒晒太阳。”
小男孩已经跑到前面,找人去了。他并不指望跟这人谈话,就像他不和草或者石头谈话一样。
“这是个好主意,”雷说。他为了讨好老太太,也许情愿变成个温柔的大孩子。“冬天晒晒太阳,是吧?”
“我没想到会见着你,”母亲似乎是从衣服的包裹之中说。“你又要啥东西来了?”
“哦,别胡扯了,妈妈,”雷说。他还试图摆出那种华而不实的大人物表示友好的架势,打着哈哈,充满自信。然后,他想起该说什么了。“我干嘛就该老是跟你们要东西呢?我就不能来这儿闲住几天?我想再来看看这地方。我一直想这件事呢!就这么回事儿。”
但是她的脸还是阴沉沉的,目光顺着花草黑乎乎的叶子望过去。
不过,他还要继续说下去。
“我简直认不出这地方了,”他说,讲话时还意识到自己的衣着。“你们让花草长得太茂盛了,都快把你们给挤走了,妈妈。那你们该怎么办呢?你记得那个燕子窝吗?有一年我掏了窝里的蛋,用一根玻璃管吹着玩,垫着棉花放到一个硬纸盒子里,直到打破了。打破了,”他说。“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她说。
不管是记得还是不记得,她微微拾起了头。
男人朝那一丛丛倒挂金钟吐了口唾沫。
他看起来很暴躁,精神处于一种崩溃的状态。在某种情况下,记忆也是罪恶。
就像个买卖人,她心里想,很为此忿忿不平。她不让自己想这桩事情,也许过些时候,私下里可以想想。我不想雷,也不想别的任何人,她对自己说。于是她就这样在那儿干坐着。
“我还以为能跟你谈谈,”他说,就好像那个男孩不在跟前,“可是现在不能了。”
“哦,我们已经谈过了,”她说。“经常谈。”
实际上并不经常。她擦了擦嘴唇。
“我没给你带回什么东西,”他说。
尽管他几乎带了礼物:一大盒巧克力,上面用粉红色的缎带扎着一个蝴蝶结。送上东西的时候,你总可以为自己找到更好的借口。
现在,他两手空空站在那儿,手足无措。
真他妈的,他心里想,我从来没杀过人,可我们落了个什么下场?落了个什么下场呢?这周围的一切都在冬天稀薄的阳光下打瞌睡。野鸽子,那些好像泥捏的鸟儿,都站在那儿,晃晃荡荡。一切似乎都在逃避他。这里的阳光太纤弱了。
老太太的目光一直追寻着那个小男孩,他正趴在窗玻璃上瞅里面有什么东西。
“这就是那个男孩,”雷说。
“哪个男孩?”母亲问。
“罗拉的孩子。”
“谁是罗拉?”她明知故问。
雷讲给她听。
祖母看着这个小男孩,或者看着他那热烘烘的后脑勺。
“过来,小家伙,”雷说。“过来让奶奶看看你。”
男孩走了过来,抬起头看着这个老太太。他现在长得非常漂亮了。但是正看着的则是让他感到害怕的什么东西。
“这孩子不是我的孙子,”老太太说。“另外那个男孩才是我的真孙子。”
“这是个健康漂亮的小男孩,”男人说。
“健康不健康跟我都没关系,”老太太边说边站了起来。
她向屋里走去。
“你最好走吧,雷,”她说。“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看见这男孩。我得去给你父亲准备晚饭了。”
她关上那扇棕色的门。
“这是我的儿子,”雷·帕克大声叫道。“他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为了这个原因,她本来应该吻吻他,可是她已经跑开了,正在房门那边颤抖着。她一定要爱另外那个孩子,而且确实爱他。尽管他很瘦弱。她曾经把那块传家宝似地保存着的红玻璃给他。因此,她颤抖着。
他听了一会儿母亲喘粗气的声音,骂了她一句就从门口走了。
“那么,过来吧,”他对男孩说。
穿着最漂亮的衣服,他们慢慢地向那个水坑走去。这个水坑在尚属帕克家地产的边缘地带。那些已经来这儿的人们看起来傻乎乎的;在这个男人想自己心事的时候,他们在这里踯躅徘徊。小男孩听了不少大人们说的话,这天下午也变得若有所思。
“另外那个男孩是谁?”他问道。
“瞧,”父亲说,“咱们看看你打水源能不能赢了我。”
男人拣起一块扁平的石头。
“怎么扔?”男孩问。
“往水上扔,”雷·帕克说。
他扔出去的石头在水坑的水面上溅起棕色的水花,然后擦过水面,又激起一朵水花。他玩得颇内行,但是累得气喘吁吁。他的呼吸也显得疲惫不堪。
男孩一直对着坑里的水皱眉头,现在变得兴高采烈。他拣来大把大把的石头,样子十分贪婪。等拣来一大堆之后,就开始学着父亲的样子扔了起来。只是他的石子都扑通扑通地沉到水底。他继续扔着,甚至把失败看成了成功。石头沉底的时候,他大笑着说:“差不多比你都强了,爸爸。”
“你接着扔吧,”父亲说,“要是一直练下去,一定能扔好!”
可怜的家伙,他心里想。
然后,这个衣着时髦的、肥胖的男人——他还是气喘吁吁,若有所思——坐下来歇了一会儿。罗拉的孩于继续扔他的石头子儿。
这里,树木和篱笆的轮廓是那样明晰,在雷·帕克看来,反而模糊不清了他已经到了意识到自己原来一无所有的年纪了。这位置身于陌生景物之中的男人被它的寂寥吓住了。那淡蓝色的、可爱的天空从他身边逃遁而去。一丛丛古铜色的冬天的衰草静静地挺立着。小时候,他曾在这草丛中闲逛。这儿什么都没有,他说,呲开满嘴黄牙,扯下一片草叶。
然后,他的思想又开始超越这个清冷的所在,在他曾经熟悉的那个世界里寻觅,好像既有见识,又有钱财。这时候,罗拉闹完头痛病,正在起床。他们要吃一块牛排,或者两块羊排。他喜欢吃上面的肥肉,爱闻飘荡在蒸汽之上的肉香。这股香味飘得很远,甚至一直飘到楼顶他喜欢晚报那股油墨味儿,喜欢晚上所有的气味。当华灯齐放的时候,沿着海湾和有轨电车线路,所有夜晚的气味都和紫色的火星一起飞溅。像热橡皮条一样,长长地、无止境地伸展开来。只是有时候,深夜时分,当她那张丰腴的脸又变得瘦骨磷峋,当她的意识又处于混沌之中,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小屋与热烘烘的床单那种让人绝望的气息。于是,夜晚灰蒙蒙的面孔隐隐呈现出来。灰末纷扬而下。她说,是该死的头痛病又犯了,不过吃两片阿斯匹林就好了。床在灰白色的大腿之下呻吟。牡蜊受着长时间的煎熬。
“爸爸,”小男孩开始抱怨起来,过来拉他爸爸。“我们于嘛不回家呢?我饿了,爸爸。”
“说得对,”父亲说。“你想美美地吃一条鱼吗?”
他开始竭力使自己从一种不自然的状态中自拔出来。在这种状态下,他已经变得僵硬了。他吐了一口唾沫,手指在帽子上捏出一个回痕,为进入一种新的状态做着准备,或者让那先前的状态变得热烈起来。
“鱼?”男孩说。“哪儿有鱼?这儿又没鱼。”
“哦,我们会在路上找到的,”雷·帕克说。“路上某个地方。”
他们已经开始沿着那条通往林瑞尔盖的大路走了。脚上穿着擦得锃亮的黄颜色的鞋子。
“我累了,”小男孩在后面磨蹭着。
“你最好还是快走吧,要不然吃不着鱼了,”父亲瞅着自己那双鞋说。
“鱼?我不想吃鱼!我累了,”罗拉的孩子哼哼说。
艾米,帕克从那个金色的窗口望着外面发生的这一切。屋子里一片昏暗,只有滴答的钟声回响。我该出去吗?她想。他们走得很慢。飞扬的尘土也很慢。那舒缓的、滴答滴答的钟声像是在她的血液里跳动。那个男人和小男孩在她的喉咙里越爬越高,她却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男孩的嘴巴和爸爸的嘴巴一样,他吻着大理石座钟的钟面,或者正在睡觉。她依旧站着。然后,雷真的走了。或者是暮色降临了。炉膛里什么东西在燃烧。
在寂静的冬天的下午,当她坐在她侍弄的那些花草中间想这桩事情的时候,总是纳闷自己做得到底对不对。在不同的下午,她总是得出不同的结论。
这年冬天,艾米·帕克接受的第二次访问和雷的造访性质完全不同。这次访问虽然没有伤害谁的感情,但也让人心神不安。这是件意料之外的事情——艾米·帕克不再喜欢这种意料之外的事情了,除非她自己扮演出人意料的角色。甚至出乎意料地被镜子里面自己的映像看着,她也不愿意。我难道就是这个样子?她问自己,然后就试图回想起自己从前那副模样。但总是模模糊糊。
不管怎么说,塞尔玛来了。她是在某天下午开着汽车来的。平常她就是这个时候来。
塞尔玛进来,问道:“你好吗,亲爱的妈妈?”
就好像她以为妈妈正在生病。
“我很好,谢谢,”老太太说,开始变得尖刻起来。
塞尔玛穿得很漂亮。她的衣着从来不怎么引人注目,虽然她衣服的质量很讲究,但并不扎眼。现在,在她的母亲看来塞尔玛打扮得特别漂亮。
“我带来一位朋友,”塞尔玛·福斯迪克说。“她非常想见见你。”
老太太觉得,这一定是个最不诚实的朋友。
“什么朋友?”她不无疑虑地问。
“是一位太太,”福斯迪克太太说,“是我的朋友菲希尔太太。”
一位不诚实的太太,这就更糟了。老太太一直很不明智地坐在那张很深的椅子里,现在站了起来。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是不会这样做的。因为就连这样站起来,她都累得气喘吁吁,觉得十分困难。
“哦,你不用着急,”女儿说。她很想给母亲套上枷锁,喜欢把别人置于她的控制之下,然后,恩威并施。
“我带来一盒小糕饼,用不着这么忙乎了,”她说。
艾米·帕克说:“到了我的家,我就该烤一炉嘛。你看她是喜欢吃南瓜饼,还是喜欢吃一般的烤饼?”
“我可说不上,”塞尔玛·福斯迪克说。“其实根本就用不着烤嘛!”
“可她是你的朋友。”
“友谊不是建筑在烤饼之上,妈妈。我们有共同的兴趣爱好。”
这可叫人大惑不解。而且这位菲希尔太太显然正走过来。从容不迫,充满自信。
“我可以进来吗?”她问道。
她走了进来。
菲希尔太太已经很老了,或者也许并不怎么老。很难说清她到底有多大年纪。反正她不年轻了。
“帕克太太,我们打搅你了,”她说,脸上现出一丝似乎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微笑。“我看得出,你不喜欢出乎意料的事。我也不喜欢。至少在小事上是这样。不过,如果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喷发,浓烟滚滚,火焰熊熊,那就让它出乎意料地喷发吧。这是令人振奋的。”
她的嘴唇很红。
这情景让塞尔玛·福斯迪克不快。她先前的疑虑又袭上心头。她知道她原先的疑虑被证实,很不高兴。她情愿牺牲她的母亲,而不愿牺牲她的朋友。
“那么,你请坐,”艾米·帕克说。“我去弄点茶。”
“谢谢,”菲希尔太太说。“要多喝好茶。这一点我敢于承认。我自个儿待着的时候——在我这样的年纪,有时候会发生这种事情的,我总能把那一壶茶都喝光。”
一副不大的裘皮手套掉在她椅子旁边的地板上。实际上这副手套是紫貂皮的,可是菲希尔太太故意做出一副忘记了的样子。
塞尔玛却不能视而不见。她跑过去拣起来,用刷子刷了几下。她为朋友的大胆和她自己的缺乏勇气而激动得发抖。当然了。对于菲希尔太太,这种把戏早已是轻车熟路。而且,她的派头比富有者还要富有,她是可以担得起这种“忘记”的。
“我去弄些烤饼来,”艾米·帕克说,她不再瞅自己的房间了,而是望着某一个舞台。舞台上令人销魂的女演员们一边说着一出戏里的外文台词,一边各就各位。
菲希尔太太熠熠闪光。
“烤饼?我们还敢吃吗?”她问福斯迪克太太。
可是塞尔玛已经忘了该怎样回答。在这间屋子里,她似乎扮演了两个角色,在掷骰子玩。她手足无措了。
“怎么?”帕克太太问。“莫非不允许你们吃烤饼吗?”
“哦,”菲希尔太太说,“这是身材问题,人总是要考虑身材的。”
她的皮肤于巴巴的,有半边脸不时抽搐几下,上面有一片显得很粗糙。不是粘了锯末,这是不可能的;更像是脂粉和汗毛在某个痒痒的地方粘在了一起。不过菲希尔太太没有什么侥幸心理,她甚至在福斯迪克太太的母亲面前也总是把没毛病的那半边脸冲着人家,而将这个“瑕疵”隐蔽起来。这样一来,她看起来就宛若一尊易碎的侧面像,活像她胸口别的那只鹦鹉——那是一枚非常精巧的旧式金胸针。鹦鹉的尾巴镶着闪闪发光的珐琅,眼睛则是红宝石。一条拴在小腿上面的金链子连着一根黄金做成的“栖木”。
帕克太太看见这枚胸针,就像许多孩子那样,走上前,说道:“啊,天哪!这真是枚漂亮的胸针。太可爱了!”
菲希尔太太抬起眼睛。那眼睛依旧清澈明亮。在这种赞美的影响之下,她的皮肤又充满了活力,嘴唇也变得湿润润的。那种魅力又开始起作用了。她对帕克太太微微一笑。
“胸针?是呀,”她说。“不过说起烤饼,我还真喜欢吃呢!哦,吃许多许多你做的烤饼。”
因为她早就懂得调情卖俏,对方的性别并不很重要。
艾米·帕克想,这样的热情可能会传染给别人。
“你知道只是一般的烤饼,”她说,转动着她那只很不秀气的戒指。
福斯迪克太太颇为尖刻地笑道;“你会成为我妈妈的终生朋友了。”
这位皮肤像白垩一样的妇人对自己的优雅不满起来。她变得肩头瘦削,两手修长,一双脚则无懈可击。任何人对于她的赞美,在她看来都是当头一棒。因此,她坐在那儿,用舌头舔着嘴唇。她的头发在帽子下面露出一个个发卷。由于年纪大了,这些发卷好像洒了一层粉末,而那顶帽子又使她显得很不入时。她的皮肤变成乳白色,不是不健康,而是有点神经质。而所有这一切并没有惹得她不快。
“去吧,”她急匆匆地说。“烤饼去吧,我来找几只杯子。”
“我用不着别人帮忙,”艾米·帕克说。“什么忙也不用帮。”
她突然生起气来,尽管连她自己也说不上为了什么。
“古怪的老东西,”母亲走后,福斯迪克太太说。
“相当可爱,”李希尔太太叹了一口气说。她已经松弛下来。
她正在这所属于别人的房子里四处张望着。
“还有这所房子。这才是真正的房子。看到人们实实在在地生活,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亲爱的,你带我来这儿,我太感谢你了。”
塞尔玛·福斯迪克不禁纳罕。她可一点儿也不高兴。
“这是间极其简陋的小屋,”她说。
“没有简陋这回事,”菲希尔太太说。
“可是我曾一度憎恶这种房子。”
“当然,人们对自己熟悉的东西总是横加指责,”菲希尔太太说。
她歪着脑袋。她对她的朋友几乎是正中要害。
“丑陋的家具也可能最为有趣,”她微笑着继续说。“因为有一种真实感。”
“你莫非对什么都感兴趣?”塞尔玛生气地问。
“哦,可不是,”菲希尔太太说。?人必须对周围的事物感兴趣,否则就要生出厌烦。”
福斯迪克太太被这位令人赞美的朋友的喋喋不休搞得连气也喘不过来。她说,尽管母亲发布过不用人帮忙的“命令”,她还是要到厨房去看看饼烤得怎么样。她被那个并不存在的自我驱赶到走廊里。她非常不快活,因为她出卖了自己的母亲。
她站在一张桌子旁边,桌子上面放着一只带条纹的和面粉用的盆。她身上沾满了面粉。
艾米·帕克没有说话。
她和着做烤饼的面粉。
喘息着。
她独自待在自家厨房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一直拼凑着这位来访者留给她的那些闪闪发光的零碎印象。这些由她的言谈以及珐琅胸针造成的印象如同细雨飘洒下来。可是她正揉面团,没法对此做出反应,只能把那块揉面用的木板弄得很响。这块木板的最引人注目之处显示出岁月慢慢磨光的痕迹。有一次,她打翻了家里用的筛子。那筛子发出哐啷声。她把它拣了起来,结果裙边不知怎么和里面套的衣服钩在了一起。可是有时候,她更愿意是某个傍晚,在仁立着一簇簇已经日久年深的山茶花的房子那边,她的思想相当巧妙地前后流动着:重访幽暗的洞穴,或者眼下,替丈夫解决些问题——如果他提出来的话。她常常站在那儿,咬着山茶花嫩嫩的花瓣。如果听见诗的话,她会辨认出来。
“我木明白她干嘛来这儿,”她对女儿说。她已经看见她走进厨房。
“我对你说过,我们不希望给你带来任何麻烦,”塞尔玛闷闷不乐地说。
“话虽如此,”母亲说,“有什么目的,也是合乎人情事理的。你认识这位太太时间长吗?”
“不短了。就是说,已经认识好几个月了。这已经相当长了。人们都是来去匆匆。”
“在这儿,我们对人们都认识一辈子,”艾米·帕克说。
塞尔玛说,“我的生活跟这儿的生活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