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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诱惑始终没停止过。雅夏已经从世上 隐退了,但是通过他留下的那扇用来通风和透光的小窗,传来恶毒的议论、诽谤、怒骂和虚伪的奉承。雅夏现在明 白,为什么古代的圣人自愿流亡从不在一处地方睡上两夜讲且假扮瞎子、聋子和哑巴。一个人同别人待在一起是无法侍奉上帝的,哪怕用砖墙隔开来也不行。他考虑 到背上包袱,手拿拐棍,去找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但是他知道这样做会引起埃丝特不可忍受的悲痛。谁说得上呢?她甚至可能悲伤得生病。他注意到她的健康在衰 退。她已经在悄悄地跨进老年。玛格达,愿她的灵魂安息,已经向他表明这样的事情是可能会发生的。
啊,在这世界上是不可能有平静的心情的。 哲人们说得好,没有悲伤的明天是没有的。但是出于人体内部的,从头脑里、心里孕育出来的诱惑,甚至比外界来的 诱惑力量更大。每过一个钟头雅夏都要受到七情六欲困扰。他只要一时忘掉他自己,种种胡思乱想、白日梦、可恶的欲念就会来包围他。埃丝特的脸容会在黑暗中呈 现,撵也撵不掉。她会对他微笑,低语,眨眼。他会想到一些供演出用的新戏法,取悦观众的新笑话,使他们困惑的新幻术和杂耍。他又在绳索上跳舞,在高空的钢 丝上翻斤斗,在城市的屋顶上空飞翔,一群兴高采烈的观众跟随着他。他会不怕麻烦地尽力撵走这些胡思乱想,但是它们还是像撵不走的苍蝇似的飞回来。他巴不得 吃肉,喝葡萄酒、伏特加。他被想再看看华沙的渴望折磨着——什么敞篷四轮马车、公共马车、咖啡馆、糖果店。尽管害着感冒和风湿症,尽管胃里经常感到灼痛, 他的欲念却没有减退。身边没有女人,他直想犯俄南的罪行。
对付这些内心和外界的进攻,他只有两样东西可以用来抵抗——犹太经典和祈祷书。 他日日夜夜地研读着,记住了不少章节,躺在草荐上背诵着。“不从恶人的 计谋……这人便为有福。”“耶和华啊,我的敌人何其加增,有许多人起来攻击我。有许多人议论我说:‘他得不着神的帮助。’细拉。”他把这些段落念了又念, 念得嘴唇都肿起来了。他在心中把魔鬼比作一条又是叫又不断地咬的狗。这言生必须经常用一根根子去把它撵走,从它的牙关里拔出被它咬伤的手脚,用油膏和膏药 来治疗伤口。它皮毛间的跳蚤也得经常提防。并且得一直这样做,直到咽最后一口气。
如果不是偶尔有所缓和,他一定早就死了。埃及狗并不老是凶狠地咬人的。它时不时会退却,打个吨儿。但是你得一直提防着,要不然它恢复了力气,就会重新恶狠狠地扑上来。
4
人 们一个个地带着自己的烦恼前来。他们对魔术师雅夏说起话来就当他是上帝似的:“我老婆病了。我儿子不得不去当兵。有个人对一个农庄出价比我高。我女 儿发疯了……”有个干瘪的小个子脑门上长着个苹果大小的瘤。有个姑娘打呢逆打了一个礼拜还是没有停:夜晚,月光下,她像猎狗似的吠叫。她的身体里分明藏着 一个恶魔,因为她用圣诗领唱者的嗓音吟唱赞美诗和祈祷词。她时不时地讲波兰语和俄罗斯语,这些语言她是不懂的,而在这种时候,她就想去找一个神父,改变宗 教信仰。雅夏为他们一个个祈祷。不过他每次都指出他不是拉比,只是一个普通的犹太人,而且还是一个罪人。这些祈求的人的回答是把他们的要求重复一次。有个 被遗弃的妻子,她的丈夫已经失踪六年了,她找他找遍了全波兰,大声尖叫,使雅夏不得不塞上耳朵。她把身子在小屋上直撞,好像怀着万分痛苦,一心想把这建筑 摧毁似的。她嘴里冒出洋葱和蛀牙的臭味。那些排着队站在她后面的人要求她把诉苦话说得简短些,但是她对他们挥挥拳头,继续大哭大叫。末了,她被人拉走了。 “下流货、淫棍、凶手!”她对着雅夏喊叫。
有个忧郁的青年吐露心里话,说有一些恶魔在跟他作对,把他大衣上的穗子打成结,把乱头发塞在他 的胡子里,把他准备用来行洗手仪式的水泼掉,把一把把的 盐和胡椒,外加蛆虫和羊粪放在他的食物里,他每次要大小便的时候,总是有个女妖怪来阻挠他。这个年轻人带着一些拉比和其他可靠的见证写的信来证明他讲的都 是事实。还有一些卖弄学问的老于世故的人来找雅夏,同他讨论宗教问题,问他各种各样无法回答的问题。游手好闲的小伙子们拿法典上冷僻的段子或者述勒底语的 词句来嘲弄他,使他丢脸。他本打算每天用两个钟头接待人,但是结果,他从天一亮到天黑都站在窗口。他累得竟然倒在草荐上,只得坐着做晚祷。
有 一天,雅夏当年的酒友,音乐师舒默尔来看他。舒默尔抱怨说一只手痛得厉害,他不能拉小提琴了。他只要一拿起小提琴,手就感到痛。按琴弦的那只手变得 僵硬,没有血色,他把发黄而尽是皱纹的手指头给雅夏看。舒默尔打算上美国去。他带来了皮阿斯克那帮小偷的问候。埃尔兹贝泰死了。博莱克关在雅诺夫的监牢 里,查姆一莱勃进了贫民院。瞎子梅彻尔那只好眼睛也失明了。伯里希。维索克尔搬到华沙去了。
“还记得小个子玛尔卡吗?”舒默尔问。
“记得,她好吗?”
“她丈夫也去世了,”舒默尔说。“他在监牢里被活活打死的。”
“那现在她在哪儿?”
“她嫁了个扎凯尔科夫的鞋匠。只守了三个月孝。”
“是这样吗?”
“你也许还记得泽茀特尔吧?就是嫁给莱布什。莱凯奇的那个姑娘,”舒默尔调皮地说。
雅夏脸红了。“不错,我记得她。”
“她如今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当鸨母。嫁了个叫赫尔曼的家伙。他为了她抛弃了自己的老婆。他们的窑子是数一数二的。”
雅夏沉默了一会儿。“你怎么知道的?”他问。
“赫尔曼到华沙来带回去满满的一船船娘儿们。我认识一个音乐师,跟他姐姐交情很好。她住在尼兹卡街,一手经营着这买卖。”
“真的!”
“那你怎么啦?你当真是个拉比吗?”
“不,才不是哪。”
“人人都在谈起你哪。他们说你使死人回阳。”
“这只有上帝才办得到。”
“起先是上帝,后来是你……”
“别胡说八道。”
“我要求你为我祈祷。”
“愿全能的上帝保佑你。”
“雅夏尔,我看到你,可是不认识你了。我没法相信真是你。”
“咱们都老了。”
“你为什么这样做啊?为什么?”
“我当时活不下去了。”
“晤,那么待在这里面好过些吗?我想念你……日夜想念你。”
舒 默尔是黄昏时候来的。埃丝特亲自来通报他来了。这是个暖洋洋的夏夜。月亮升起了,天空中布满了星星。你能听到咽咽的青蛙叫,时不时地传来一阵呗诚的 乌鸦啼,蟋蟀卿卿地叫。两个老伙伴隔着一个窗户,相对望着。雅夏的胡子差不多全变白了,眼睛前冒着金星。两络乱蓬蓬的鬓脚从便帽底下露出来。舒默尔的连鬓 胡子也变得灰白了,两颊凹陷。他凄惨地说:“我对什么都腻烦了,一点不假。我这儿演奏,我那儿演奏。再来支婚礼进行曲,再来支祝你早安的舞曲。吃喜酒的捣 蛋鬼们说来说去总是几个听腻了的笑话。有时候就在最热闹的当儿,我直想溜掉……”
“上哪儿呢?”
“我自己也说不上。也许去美国。每天总有人死去。我一睁开眼睛就问:‘延特尔,今儿个谁死了?’她的朋友们一大清早就带来这种消息。我一听说是谁,心里就发痛。”
“哈,那么美国就不死人吗?”
“我在那边认识的人不多。”
“死去的只是肉体。灵魂一直活下去。肉体就像一件衣服。衣服一穿脏,或者穿旧了,就丢在一旁。”
“我不愿意像别人所说的惹你冒火,不过你到天上去过,见过灵魂吗?”
“只要上帝活着,一切都活着。生命中不会产生死亡。”
“不过,话说回来,人感到害怕。”
“没有恐惧,人会比畜生更坏。”
“人反正已经很坏了。”
“人是可以变得好些的。全凭人自己。”
“怎么办呢?咱们该怎么办呢?”
“不伤害任何人。不诽谤任何人。甚至不生邪念。”
“那会有什么用呢?”
“如果人人都这样做人,即使这个世界也会成为天堂。”
“这是永远办不到的。”
“每个人必须尽力去干。”
“那么弥赛亚会来临吗?”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道路。”
5
结 茅节一过,雨季来到。刮起了阵阵寒风;苹果从树上掉下来,腐烂;树叶枯萎了,青草变黄。天亮的时候,鸟儿鸣略了一阵,就整整一天寂静无声。仟悔者雅 夏害感冒了。他的鼻子塞住,一直不通。一阵阵剧痛经过他的脑门,直传到太阳穴和耳朵上。他的嗓子发哑。夜晚,埃丝特听到他在咳嗽。她在床上待不住了,就披 着晨衣、极拉着拖鞋,来到他那里,求他离开这个他用来禁铜自己的牢房;但是雅夏回答说,“野兽一定要关在笼子里。”
“你要把自己糟蹋死啦。”
“比害死别人要好。”
埃 丝特回到床上,雅夏回到草荐上。他穿着衣服睡,紧紧地裹在他的毯子里。他不再感到冷了,但是仍然全无睡意。他听见木瓦屋顶上滴答的雨点声。地面下有 一阵沙沙声,好像辍鼠在那里打洞,或者有一具尸体在坟墓中翻身。他,雅夏,害死了玛格达,也害死了她母亲,害得博莱克关进牢房,使泽茀特尔落到这个地步。 埃米莉亚呢,他认为,也同样不再在人间了。她常说雅夏是她的最后一线希望。毫无疑问,她已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么海莉娜眼下在哪儿呢?他每一天、每一个 钟头都想念着她们。他在心里向死人的灵魂呼吁,求她们给他一个征兆。“玛格达,你在哪里?”他在黑夜中喃喃低语。“你这受难的灵魂怎么啦?”她知道我在想 念她,在苦修赎罪吗?要不,正像《传道书》中所说的,“死了的人,毫无所知”。如果正是这样,那么一切都是枉费心机。他一时自以为在黑暗里看见一张脸,一 个身影。但是一转眼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了。上帝默默无言。天使们是这样。死人也是这样。甚至恶魔们也不做声。一条条信仰的渠道像他的鼻子一样塞住了。他听 到的抓扒声音——不过是只田鼠罢了。
他合上眼睛,他打起吨来。睡梦里,死人来到他身边,不过什么也没有透露,讲的都是胡言乱语,做了一些 疯狂的古怪的动作。他猛的惊醒过来。他企图把这些 梦重新回忆出来,但是刚一开始,这些景象便烟消云散。有一点是肯定的——什么也记不得。他做的梦都是违反常情、前后矛盾的——是孩子的呼叨,或是疯子的胡 诌。
为了打消邪念,雅夏吟诵起《祝福词背诵指南》来:“黄昏何时始可背诵示玛?从祭司进入圣殿,吃举祭的饼时开始……”他念完第一段,准 备念第二段的当 儿,陷入了新的幻想。埃米莉亚仍然活着。她在卢布林买了一份房产,叫人从她卧房里挖一条地道,直通他的小屋。她前来委身与他。她赶在天亮以前匆匆忙忙地回 去。雅夏哆咦了一下。他一时放松了警惕,幻想便像老鼠或者妖精似的乘虚而入。它们盘踞在他心里,随时准备来败坏他。但是它们是什么呢?从人的生物学观点来 看,它们是什么意图呢?他慌忙念起第二段来:“清晨何时始可背诵示玛?一旦天色可以分辨青白即可。埃利泽拉比说‘可以分辨青绿’。”雅夏还想再念一点,但 是没力气念下去了。他伸手摸遍自己那消瘦的身躯、浓密的胡子、舌苔发厚的舌头、牙齿——大多数已经松动了。难道就这样子一直到死吗?他拿不准。我将永远不 得安宁吗?如果正是这样,那就让末日来临吧!
他心想把身子翻到另一面,但是害怕弄乱自己身上盖的毯子和破衣服。周围是一片寒气,随时会透 进他的身子。他又感到想要撒尿,但是他硬憋着。他的身子里 怎样会积起这么多的尿啊?他鼓起力量,开始喃喃地念第三段:“沙买派学者说,‘黄昏时分,凡背诵示玛者均得躺卧,但清晨时分则应站立,书上如是写着:当你 躺下和当你起身的时分……’”他睡着了,梦中感到非撒尿不可了。他走进茅房,但是埃米莉亚站在那儿。尽管他很窘,她却微笑着说,“你该怎么干就干吧。”
天 刚亮,雨停了,开始下雪——那是冬天的第一场雪。东方积聚着一团团浓云,太阳一出来,天空显出一片粉红色和黄色。朝阳的火焰似的光芒照着了一朵云的 边缘,把它染成弯弯曲曲的火红色。雅夏爬起身来,摆脱了夜间的疲劳和夜间的疑虑。他从前读到过关于雪花的形状,如今证实了他学到的东西。落在窗台上的雪 花,朵朵都是六角形的,有着一整套的枝茎和刺、图形和附件,由那只无所不在的——在土地和云朵里、在黄金和腐尸中、在最遥远的星星和人的心坎里——无形的 手造成的。人们如果不把这股力量叫做上帝,还能叫什么呢?雅夏问他自己。如果管它叫自然,又有什么不同呢?他回想起《诗篇》中的一节:“造耳朵的,难道自 己不听见吗?造眼睛的,难道自己不看见么?”他想寻找一个征兆,可是每一分钟,每一秒钟,在他身内身外,上帝无不显示他存在的征兆。
埃丝特早就起床了;他看得见正屋烟囱里冒着烟。她在给他做饭菜。雪还下个不停,然而这一天鸟儿叫得时间比往常长。这些神圣的动物除了一身羽毛和偶尔弄到的面包屑以外别无所有,却从它们栖身的场所发出欢乐的鸣聘。
唉, 我延宕得太久啦!雅夏说,接着他脱下上衣和衬衫,用罐子里的水洗起脸来。他从窗台上取了点雪,用来擦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痰全都咳出来。塞 住的鼻子也通了,真像是个奇迹似的。他的肺又吸饱了早晨凉爽的空气。他的喉咙也好受些了,接着他开始用响亮的声音做起晨祷来。“我感谢上帝。”“你的教义 多么完美!”“我的上帝啊,你给我的灵魂是纯洁的;你创造了它;你塑造了它;你把它注入我的心里;你把它保存在我身体里;而你会把它从我身体里取走,但是 将来会把它归回我。”他然后披上祈祷巾,戴上祈祷盒。赞美上帝,他,雅夏,并不是关在一间真正的牢房里。在这儿,他的小屋里,他可以出声地祈祷,研读犹太 经典。只离开他几步路,就是他那忠心的妻子。可尊敬的犹太人,殉道者和圣人的子孙,请求他指教,祝福他们,好像他是个拉比。尽管他犯了大罪,上帝怀着怜悯 没有容许他在罪孽中毁灭。命运注定他必须用苦修来赎罪。难道还可能有更大的仁慈吗?一个杀人凶手还可能有什么指望呢?人世的法庭会怎样审判他呢?
念 完了“以色列啊,你要听……”这一段,他接着念十八段祝福词。念到“是啊,你一定会使死人复活,”这一句的时候,他停住了沉思起来。是啊,一个能造 出雪花、从精子造出人体、控制太阳、月亮、香星、行星和星座的上帝,也有能力使死人复活。只有蠢货才会否认这一点。上帝是无所不能的。一代又一代,这种无 所不能越来越显著了。有些一度看来上帝也不可能做到的事,现在由人做成了。一切异端邪说都是建筑在这一狂妄的假设上的:人是聪明的而上帝却是一个蠢货;人 是善良的而上帝是邪恶的;人是生物而造物主却是死的。人一放弃这些邪恶的观念,通向真理的大门就打开了。雅夏摇晃了一下,捶自己的胸膛,垂着头。他睁开眼 睛,只见埃丝特站在窗口。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微笑。她带来一锅热气腾腾的食物。因为他已经念过十八段祝福词,所以点点头向她打招呼。痛苦的念头全消失了。他 又感到充满了爱。埃丝特分明从他脸上察觉了这一点。说到头来,人是能判断的。人只要愿意看,是什么都看得见的。
埃丝特除了食物以外还带来一封信。信封弄皱了那上面写着雅夏的名字,还有本城的名字。既没有路名,也没有门牌号码。
他 收起祈祷盒,洗了手。埃丝特给他送来牛奶稀饭。他坐在桌子旁吃,把信放在一边,打算吃罢了早饭才拆。这半个钟头是留给埃丝特的。她会站在那儿,看他 吃,同他说话。他生怕又是那一套老调:什么他的健康啦,他要把自己糟蹋死啦,把她的生活也毁啦,可是——不对——这一天早晨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发牢骚。
相 反的,她怀着母爱对他微笑,告诉他自己接到的定货,扯了一些裁缝作坊和那两个女裁缝的闲话,还谈起为了过逾越节她打算把房子粉刷一新。他不想把米饭 全吃下去,但是埃丝特一定要他吃掉,发誓说,除非他吃得一匙也不剩,她一步也不挪。他感到身于里恢复了元气。他喝的牛奶是自己养的奶牛身上挤出来的,大米 是在中国什么地方出产的。千百双手花了力气才把食物送到他嘴里。每一粒米里包含着天和地隐藏着的力量。
吃罢米饭,喝了兑菊芭粉的咖啡,他拆开信封。他对签名迅速膘了一眼,眼睛就模糊起来。他感到一种悲喜交集的心情。埃米莉亚给他来信了。原来埃米莉亚还活着!但是他没有马上开始读信,而是先对上帝表示赞美。然后,用手绢擦擦眼睛,他开始读起来:
我 亲爱的雅夏先生(还是该称呼您雅各布拉比呢?):今天早晨,我打开《波拉尼信使报》,看到您的名字——三年多来这是第一回。我惊异得再也念不下去 了。我的第一念是您又在演出了——在这儿或者在国外——但是接着我一股劲的读完了全篇文章,感到悲伤,坐着一动也不动。我回想起我们当初常常谈起宗教,而 您发表的意见,我以为是自然神论,一种没有教义或启示的对上帝的信仰。等您那样突然不寻常地和我们分手以后,有好多回,我想到这足以证明对一个处于精神危 机的人来说,一种没有纪律约束的信仰是多么缺乏帮助。您走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您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像俗话所说的,石沉大海。我时常在脑海里构思给您写 的信。我首先要告诉您,如果这封信您收得到的话,我承担一切过错。等您离开以后,我才认识到我的行为是多么恶劣。我明知道您有妻子。我逼您陷入这场私情, 因此我该负道德上的责任。我不知有多少次想同您讲清楚,但是我有个想法,以为您已经到美国,或是天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今天报上的报道,写 到您怎样把自己禁烟在石墙里,成了一位神圣的人,而犹太男女等在您的窗外,要您祝福,这给了我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我没法念下去, 因为忍不住淌眼泪。我过去常常为您哭泣,不过这次是喜悦的泪水。十二个小时过去了,我坐在这儿,写这封信,我又哭起来了:首先是因为你显得良心这么好;其 次,因为您正在为我的罪孽赎罪。我自己认真地考虑过进修道院,但是我得为海莉娜着想。我没法对她隐瞒发生了的事情。她也以她自己的方式爱着您,而且非常钦 佩您,因此这对她是个极大的打击。一夜又一夜,我们一起躺在床上哭泣。海莉娜事实上害了重病,我不得不送她到塔特拉山间扎科帕内的一家疗养院去。如果不是 有个天使的化身,我亲爱的已故的丈夫的一位朋友,马扬恩。雷杰夫斯基教授来帮助我们的话,这件事我是办不到的(你一定记得我的经济情况)。他为我们做的好 事在一封信里是无法讲清楚的。
由于命运的安排,正巧这时候他妻子去世了(她害了多年的气喘病),因此当这个好人提出要我嫁给他的时候,我 没法拒绝。您不在眼前了;海莉娜在疗养院 里;我被孤零零地撒在这个世界上。但是我把全部真相都告诉了他,一点都没隐瞒。他已经是个老年人,领养老金了,但是精力相当充沛;他整天看书写文章,待我 和海莉娜非常好。我眼下要谈的就是这些。海莉娜在扎科帕内恢复了健康,回来的时候,我简直认不出是她了,她长成了,出落得鲜花一般。她已经十八岁了,我衷 心希望她会比她母亲幸福。雷杰夫斯基教授待她非常好,就像是她的亲生父亲,纵容她一切任性的想法。这新的一代看上去好像是利己主义的,不受约束,深信凡是 心里想望的都必须得到满足。
好吧,关于我自己的事讲得够了。对我来说,写信给您也不容易。我没法想象您留着长胡子和鬓脚,像记者所描写的 那样。也许您连我的信也不准看吧?如果是 这样,请原谅我吧。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念您,没有一天不想念您。不知什么原因,我的睡眠很不好,而人的头脑真是个捉摸不定的器官。我在幻想中,总想象您在 美国一个大剧场或者杂技场里,过着豪华的生活和被美女包围着。但现实生活中充满着出人意料的事。我不敢对您说什么叫是,什么叫非,但是我认为您对自己的惩 罚未免太重了。尽管您有力量,您是个脆弱的人,您绝对不能危害自己的健康。事实上,您没有犯罪。您始终流露出善良和温和的本性。我同您结识的那个短短的时 期是我一辈子最幸福的日子。
信已经写得太长了。人们在华沙又谈起您,不过这一回全是赞美的话。现在我们在家里装了电话,有几位知道我们的 关系的朋友打过{话来。雷杰夫斯基教授本 人提出要我写信给您,尽管他不认识您,他要给您最良好的祝愿。海莉娜知道您还活着,感到高兴,她告诉我,她不久就会写信给您——一封长信。愿上帝保佑您。
永远忠诚于您的,
埃米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