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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康熙的旨意,他悄悄领出人来,雇了轿直送九门提督府。门上的人只瞟了他一眼,便傲慢地说道:“提台正在签押房召集诸将议事,二位尊驾改日再来罢。”便坐下不理了。
久闻九门提督府里的人架子大,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魏东亭虽然未穿公服,穿的是原来内务府的便衣,但平日在等闲衙门里也是直出直入,从未受到过阻拦,没想到九门提督府不认帐。他想了想,换了笑脸,从怀中取了一锭小银递上,说道:“劳烦门官通禀一声,就说内务府魏东亭求见。”
“我早看出你是内务府的了。”那人也不接银子,只瞅着他们笑道:“你大概头一回来吧?我们衙门不兴这个!提台赏赐多,罚得也重,为你这点银子吃一顿毛板子,不合算!”
魏东亭还待要说,查伊璜在旁开了口,“甭传了!我找姓吴的也没甚么事。魏大人,咱们走!”说着拔脚便走。
“查先生!”魏东亭几步赶上,赔笑道:“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刚才咱们说得好好的,就先到舍下盘桓几日再说吧!”
不料这戈什哈一听“查先生”三字,像被电击一般跳了起来,连跨几步赶过来打了一揖,问道:“您姓查?查伊璜老爷是您甚么人?”
查伊璜老头儿倔着不答话。魏东亭忙接上去说:“这位便是查伊璜老先生,刚刚被特赦从天牢里出来!”
“啊?”话音一落,那戈什哈大惊失色,倒身下拜道,“小的不知,有眼不识泰山,老爷您得包涵着点!”起身又打了个千儿飞也似地进去了。魏东亭吃惊之余又感诧异,只是愕然瞧着这位不起眼的老人。
片刻之间,只听咚咚咚三声炮响,提督府中门哗然洞开,几十名亲兵墨线般排成两行疾趋而出。魏东亭素闻铁丐其名,却从未见过面,此时留心抬眼观看,只见中间一人,五短身材,八字胡须,已除了冠服,只穿大衣裳,系着玄色腰带急步迎了出来,后面跟着五六位参将、副将,一个个都是笑容满面。魏东亭心中暗想,嗯,这就是名震京华的怪人“铁丐”吴六一了。
吴六一几步抢上,翻身跪倒,夫声痛哭道:“恩人!几时得脱囹圄,怎地也不先告诉我一声儿?”
查伊璜忙双手将他扶起,笑道:“不是你相救,我怎么出来。啊,是这位兄弟接我出来的。”
吴六一转身对魏东亭又是一个揖,说道:“敢问贵姓、台甫?”慌得魏东亭忙还礼不迭,笑道:“不敢,免贵姓魏,草名东亭,贱字虎臣便是!”
“久仰久仰!”吴六一笑道:“天子近臣!”说着便将二人往里让。两边兵丁将佐一个个按序排班垂手而立,站得笔直。魏东亭心中暗赞:“久闻吴铁丐治军严厉,真不含糊。乾清宫前,也不过如此整肃。”
方到二堂,便听里边一个人呵呵笑着迎了出来,说道:“提台大人今日喜从天来,我竟不在身边!”说着潇洒地向查、魏各作一个长揖。魏东亭一边还礼,一边想道,“众军士整肃如此,这人是谁,却如此放肆?”
方欲启问,便听吴六一笑着介绍说:“这是府中幕宾何志铭何先生。”
何志铭笑道:“提台天天放不下的心事就是查先生,今日我们可要叨光快活一番了!”回头又吩咐一旁戈什哈:“快快摆酒来!”严然是半个主人,魏东亭瞧着越发惊异,不得要领。
他哪里知道,这吴六一素日治军极严,下属稍有触犯军令,不论有面子没面子,就拖下去打得发昏。只因罚重赏也高,动辄千两银子,所以人们怕他、尊他、离不开他。但吴六一对文人墨客却极其宽厚,礼敬如宾。养着十几位翰墨高手为他草章谋划。这何志铭是他第一得用的人,待遇要超过那些记名副将。当下筵宴摆齐,吴六一强按着查伊璜坐了上首,何志铭、魏东亭一左一右相陪,他自己在下首就位,亲自把盏劝酒。下边几桌是副将、参将、游击、千总依序而坐,直排到二堂前边天井里。
吴六一安席已毕,自斟了满满一大碗酒,兴奋得满面红光,朗声说道:“诸位!跟我从循州来的都认得,这位便是查先生,请先干了这一杯,恭贺先生蒙赦归来!”
众将佐都起身举杯道:“提台请,查先生请!”吴六一素来讨厌马屁精,所以喝酒时也没有一人敢出来说两句奉迎场面的话。
酒过三巡,魏东亭笑道:“铁丐将军!久慕将军盖世英豪,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就说这酒量便少有对手!”
铁丐笑道:“这算甚么!当年在海宁与查先生初遇,雪大如掌,酒兴似狂,连饮三十余匝犹未尽量。”
查伊璜笑问:“今日还能如此豪饮否?”铁丐道:“却也难比当年了。”说毕二人相视而笑,情感十分亲密。魏东亭暗自叹道:“这才叫朋友呢!”
“虎臣,”铁丐见魏东亭若有所思,手按酒碗问道,“不才曾七次上折,仅救下查先生一命,此次恩赦,想必是虎臣所保?”
“哪里,这乃出自圣裁。”魏东亭毫不迟疑地答道。何志铭听后全身为之一霎,便放下了著,魏东亭见查伊璜和铁丐均感诧异。忙又道;“也是太皇太后的慈命,圣上深知将军忠义,查先生事出无心,不欲以查先生之事,致使将军失望,待禀知太皇太后,方下特旨赦免的。”这几句说得声音很重,满座军将都是一惊。
铁丐顿时面现肃然之色,查伊璜却似满不在乎地独自把盏而饮。魏东亭继续说道,“大皇太后慈训,说庄氏一案办得苛了一点,但彼时入关未久,人心未定,也还是情理中事。如今天下大定,应怜惜人才。”
查伊璜听至此,由不得长叹。一声道:“借乎知之己迟,人老珠黄,还有甚用处!”
铁丐见查伊璜伤神,忙劝慰道:“圣明在上,明儿铁丐奏明了,请复先生功名,再图进取,也是可行之道。”
“不不不!”不等他说完,查伊璜忙止住道:“小住数日,我还是回海宁去。暮年思乡,我是断断不做宫的了,铁丐你素知我意,不必客气。”
“也好!”铁丐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咱们今日且痛饮一醉再说!”说着便举杯让酒,“请,请!李麻子,黄老五,你们怎么啦?”
这一夜直喝到二更时分方才尽兴而散。魏东亭自此便结交了铁丐和何志铭,声气相通。偶尔,铁丐还破例便衣到他虎坊桥寓处走走,几个月后,居然称兄道弟了。
上次和班布尔善密晤之后,鳌拜十分谨慎地收敛了自己的专横。虽说仍是居家发号施令,但到了乾清宫,大面上跪拜仪节都一丝不苟,对康熙也和悦了一些,像是换了一个人。康熙便也觉得自在多了。魏东亭抽空把自己精心挑选的名单呈上,一共有二十多人,请康熙过目,补入硫庆宫当差。康熙心不在焉地看看,“扑哧”一声笑道:“犟驴子,真起得好名字!”魏东亭笑道:“这是奴才在关东时结义的兄弟,本姓姜,叫立子,因脾气倔强,生性粗顽,大家就给他起个浑名叫犟驴子,他便索性认了,从此,外号叫开了,他的真名实姓反而没人叫了。”
“好。”康熙笑道,“从明天起,叫他们三人进来侍候,余下的人每隔十几日增添几个。”魏东亭趁便道,“已经两天没去上学了,伍先生着实惦念着圣上呢,今儿不如去去的好。”康熙点头淡淡一笑道,“也好。”
午牌刚过,康熙换了一件青罗截衫,也不戴帽子,乘了一辆小马车。带了苏麻喇姑径直往索府后花园。魏东亭带两三个人远远跟着,一路上确也没见甚么异样。
听得他们进了园,伍次友挑帘而出,笑道:“世兄,三日没来了吧,我倒着实想念呢!”康熙笑道:“学生何尝不想来,只是天气炎热,太祖母怕热着了,说是功课宁可少些,不让身子亏着了。”伍次友便笑着让他们主仆进了书房。
康熙一落座便道,“这几天虽没来上课,倒读了几部杂书。即以春秋而论,着实使人莫名其妙,为何周室乱七八糟地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呢?正要请教先生。”
伍次友爽朗地笑道:“噢,世兄不学时文,却倒尽追求帝王之道,难道不进仕途,就能出将入相么?”说得康熙开心大笑。苏麻喇姑用手帕子掩着嘴,也是笑不可遏。
康熙拿起桌一的宋瓮茶钟儿端详着问道:“我有将相之志,难道先生就没有么?”
“我怕不成。”伍次友挥着扇子笑道,“学是一回事,行又是一回事。如若退回二十五年,天下大乱之时,风云际会之日,或可为天子倚马草诏。如今天下澄清,读书人能盼到翰林也就不再往下想了。”
康熙忙道:“以先生的道德文章,这点想头并非过奢。”
“方才世兄问及春秋致乱之由?”稍顿,伍次友转入论题,“历来人们见仁见智各持一端。据我看来政令不出天子,诸将不尊周室,乃是祸乱之本!”
这句话正敲到点子上。康熙刚平静一点的心情,骤然又起波澜,他勉强笑道:“现在政令也是不出天子,不是很好吗?”
伍次友冷笑道:“现在徒具太平之形,实隐忧患之气。国疑主少,危机四伏,内有权奸把持朝政,外存藩镇拥兵自重,哪里谈得上甚么‘很好’?”
听此一番话,康熙脸上陡然变色。苏麻喇姑急忙掩饰道:“听说鳌拜中堂如今恭谨多了。”伍次友转脸看着苏麻喇姑道:“恭谨不恭谨,不在于辞色。魏征犯颜批龙鳞,太宗反不以为奸,因知其并无私意;卢妃恭谨谦逊,世称奸臣;这怎么看呢?今观鳌拜之忠奸,只能看他交不交权。皇上亲政已有二年,他为甚么还要包揽朝政,议军国大事于私门?这是忠臣应该做的么?”
康熙越听越惊,有些坐不住,定定神笑道:“我不出将入相,你也不过想个翰林,咱们不管他甚么忠臣奸臣的!”便起身拉了魏东亭道:“热得很,婉娘且陪先生,小魏子,你我出去走走再来。”说罢二人便一同出来。
屋里只剩下苏麻喇姑和伍次友,一座一站,好久谁也没有说话。苏麻喇姑倒了一杯凉茶,双手捧给伍次友。伍次友小心翼翼接过道:“多谢。”又停一会儿,苏麻喇姑方道:“秋闱在即,伍先生还要去应试么?”伍次友出了一阵子神,方喃喃答道:“唉,寒窗十载,所为何事,去还是要去的。”
苏麻喇姑便在对面坐了,摇着纱扇笑道:“先生可肯听婉娘一言相劝?”
伍次友见龙儿和小魏一去不回,单留下婉娘,心中早有些不安;见她竟大大方方坐到对面,更觉局束,脸上便渗出汗来,听婉娘如此说,眼望着窗外,将杯放在桌上道:“请讲。”
苏麻喇姑见他一副道学先生模样,倒觉好笑,起身拧了一把凉毛巾递上道:“我劝先生这次秋闱不考也罢。”
伍次友原想婉娘定要劝他刻意功名,促他去考,万万没有料到她竞如此相劝,不禁转过脸打量着苏麻喇姑,笑问:“为甚么呢?”
尽管苏麻喇姑是一位见多识广、聪明机变的满族姑娘,但像这样与一个青年男子独坐促膝而谈,也是头一回。苏麻喇姑见他正眼盯着自己,不禁面红耳热,鼓起勇气答道:“如今鳌拜专权,先生之志难伸,先生之道难行,不考则已,怕的是一入考场,有身陷囹圄之灾。”
这话情真意切,伍次友不禁动容,旋又笑道:“噢,上一科考后并无后患嘛!”苏麻喇姑接口便道:“上次有苏中堂在,这一次却没有,这就是不同!索性告诉先生吧,鳌拜这会儿正到处捉拿您呢!”伍次友惊讶道:“是么?这些你怎么知道?”
苏麻喇姑一怔,来不及思索便随口答道:“我也不过听索额图大人和夫人闲谈罢咧。”
苏麻喇姑这句话毛病太大了,伍次友不禁也是一怔,心想:“她怎么不说‘我们老爷太太’竟扳平身份直呼索额图的名讳,幸而伍次友一向对此并不看得很重,这想法就一闪而过不再深思,当下笑道:“依你便永不应考了?”苏麻喇姑也笑道:“先生吟的诗中有两句最耐人寻味:‘借得西江明月光,常照孤帆横中流!’只要有我们主子在,早晚有您一个出身就是。”
“你是说——”伍次友愈听愈不明白。
“眼下也无需多说,”苏麻喇姑掩口笑道,“先生孤高耿介,当然不肯曲中去求功名。我们很清楚,怎么会强人所难?”伍次友沉吟着将这话一字一字回味许久,自觉爽然,遂笑道:“依你!等老贼过世再考也罢。”
二人正说得热闹,忽听窗外有人笑道:“婉娘姑娘好才情、片言说醒痴迷人!”苏麻喇姑红着脸啐道:“是小魏子这促狭鬼!大热天儿,你带着龙儿到哪里去了?看我告诉老太太,仔细着了!”说话间康熙和魏东亭已笑着进来。康熙笑道:“婉娘别急嘛,这和先生不要急是一样的道理。是我让小魏子在这里偷听的。”苏麻喇姑这才低头不语。
伍次友心里一动,这少年身上似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气质,爽朗质朴中带有雍容华贵,使人亲而难犯,当下坐定了,康熙笑道:“方才出去走了几步,才知新秋将至,园中柳叶已开始落了,隔几日我邀先生一同出游可好?”
伍次友双手一供,调侃地说道:“敬从世兄之命!”
康熙抬头看看天色,已将未未,便对苏麻喇姑一笑:“婉娘,咱们也不能老恋着这儿,也好走了,省得老太太惦记着又打发人来催。”魏东亭不住地笑,苏麻喇姑不好意思地笑道:“谁恋着了?主子不说走,奴才敢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