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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豚翁为了三媳妇的病,对家庭医药大起研究的兴趣。他在上海,门上冷落,不比从前居乡的时候。同乡一位庸医是他邻居,仰慕他的名望,钉人有暇,来陪 他闲谈。这位庸医在本真的是“三世行医,一方尽知”,总算那一方人抵抗力强,没给他祖父父亲医绝了种,把四方剩了三方。方豚翁正如一切老辈读书人,自信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懂得医药。那庸医以为他广通声气,希望他介绍生意,免不了灌他几回迷汤。这迷汤好比酒,被灌者的量各各不同;豚翁的迷汤量素来不 大,给他灌得酒醉的忘其所以。恰好三媳妇可以供给他做试验品,他便开了不少方子。三奶奶觉得公公和邻居医生的药吃了无效,和丈夫吵,要去请教西医。豚翁知 道了这事,心里先不高兴,听说西医断定媳妇不是病,这不高兴险的要发作起来。可是西医说她有孕,是个喜讯,自己不好生气,只得隐忍,另想方法来挽回自己医 道的体面,洗涤中国医学的耻辱。方老太太带鸿渐进他卧室,他书桌上正摊着《镜花缘》里的奇方摘录在《验方新编》的空白上。豚翁看见儿子,便道:“你来了, 我正要叫你来,跟你说话。你有个把月没来了,家里也该常来走走。我做父亲的太放纵你们了,你们全不知道规矩礼节——”翻着《验方新编》对方老太太道: “娘,三媳妇既然有喜,我想这张方子她用得着。每天两次,每次豆腐皮一张,不要切碎,酱油麻油冲汤吞服。这东西味道不苦。可以下饭,最好没有,二媳妇也不 妨照办。这方子很有道理:豆腐皮是滑的,麻油也是滑的,在胎里的孩子胞衣滑了,容易下地,将来不致难产,你把这方子给她们看看。不要去,听我跟鸿渐讲话 ——鸿渐,你近三十岁的人了,自己该有分寸,照理用不到我们背时的老士董来多嘴。可是——娘,咱们再不管教儿子,人家要代咱们管教他了,咱们不能丢这个 脸,对不对——你丈母早晨来个电话,说你在外面荒唐,跟女人胡闹,你不要辩,我不是糊涂人,并不全相信她——”豚翁对儿子伸着左手,掌心向下,做个压止他 申辩的信号——”可是你一定有行迹不检的地方,落在她眼里。你这年龄自然规规矩矩地结了婚完事;是我不好,一时姑息着你,以后一切还是我来替你作主。我想 你搬回家住罢,免得讨人家厌,同时好有我来管教你。家里粗茶淡饭的苦生活,你也应该过过;年轻人就贪舒服,骨头松了,一世没有出息。”
方鸿渐羞愤头上,几十句话同时涌到嘴边,只挣扎出来:“我是想明天搬回来,我丈母在发神经病,她最爱无事生风,真混账——”
豚翁怫然道:“你这态度就不对,我看你愈变愈野蛮无礼了。就算她言之过甚,也是她做长辈的一片好意,你们这些年轻人——”方豚翁话里留下空白,表示世间无字能形容那些可恶无礼的年轻人。
方老太太瞧鸿渐脸难看,怕父子俩斗口,忙怯懦地、狡猾地问儿子道:“那位苏小姐怎么样了?只要你真喜欢她,爸爸和我总照着你意思办,只要你称心。”
方鸿渐禁不住脸红道:“我和她早不往来了。”
这脸红逃不过老夫妇的观察,彼此做个眼色,豚翁彻底了解地微笑道:“是不是吵嘴闹翻了?这也是少年男女间常有的事,吵一次,感情好一次。双方心里都已 经懊悔了,面子上还负气谁也不理谁。我讲得对不对?这时候要有个第三者,出来转圜。你不肯受委屈认错,只有我老头子出面做和事老,给她封宛转的信,她准买 我面子。”豚翁笑容和语气里的顽皮,笨重得可以压坍楼板。
鸿渐宁可父亲生气,最怕他的幽默,慌得信口胡说道:“她早和人订婚了。”
老夫妇眼色里的含意愈深了。豚翁肃然改容道:“那么,你是——是所谓‘失恋’了。唔,那也犯不着糟踏自己呀!日子长着呢。”豚翁不但饶赦,而且怜惜遭受女人欺侮的这个儿子了。
鸿渐更局促了。不错,自己是“失恋”——这两个字在父嘴里,生涩拗口得——可是,并非为了苏文纨。父母的同情施错了地方,仿佛身上受伤有创口,而同情 者偏向皮肉完好处去敷药包布。要不要诉他们唐小姐的事?他们决不会了解,说不定父亲就会大笔一挥,直接向唐小姐替自己求婚,他会闹这种笑话的。鸿渐支吾掩 饰了两句,把电报给豚翁看了。不出所料,同太太的事果然撇在一边。豚翁说,这才是留学生干的事,比做小银行职员混饭强多了;平成那地方确偏僻些,可是“咱 们方家在自由区该有个人,我和后方可以通通声气,我自从地方沦陷后一切行动,你可以进去向有关方面讲讲。”过一会,豚翁又说:“你将来应该按月寄三分之一 的薪水给我,并不是我要你的钱,是训练你对父母的责任心,你两个兄弟都分担家里开销的。”吃晚饭桌上,豚翁夫妇显然偏袒儿子了,怪周家小气,容不下人,要 借口撵走鸿渐:“商人终是商人,他们看咱们方家现在失势了。这种鄙吝势利的暴发户,咱们不希罕和他们做亲家。”二老议决鸿渐今夜回周家去收拾行李,明天方 老太太去访问周太太的病,替鸿渐谢打扰,好把行李带走。
鸿渐吃完晚饭,不愿意就到周家,便一个人去看电影。电影散场,又延宕了一会,料想周经理夫妇都睡了,才慢慢回去。一进卧室,就见桌上有效成的英文文法 教科书,书里夹着字条:“鸿渐哥:我等不及你了,要去睡觉了。文法练习第三十四到三十八,请你快快一做。还有国文自由命题一篇,随便做二百字,肯做三百字 更好,马马虎虎,文章不要太好。明天要交卷也。Thank You Very Much。”书旁一大碟枇杷和皮核,想是效成等自己时消闲吃的。鸿渐哼了一声,把箱子整理好,朦胧略睡,一清早离开周家。周太太其实当天下午就后悔,感觉 到胜利的空虚了,只等鸿渐低心下气来赔罪,就肯收回一切成命。明早发现鸿渐不告而别,儿子又在大跳大骂要逃一天学,她气得唠叨不了,方老太太来时,险的客 串“探亲相骂”。午饭时,点金银行差人把鸿渐四个月薪水送到方家;方豚翁代儿子收下了。
方鸿渐住在家里,无聊得很。他天天代父亲写信、抄药方,一有空,便上街溜达。每出门,心里总偷偷希望,在路上,在车子里,在电影院门口,会意外碰见唐 小姐。碰见了怎样呢?有时理想自己的冷淡、骄傲,对她视若无睹,使她受不了。有时理想中的自己是微笑地镇静,挑衅地多礼,对她客气招呼,她倒窘得不知所 措。有时他的想像力愈雄厚了,跟一个比唐小姐更美的女人勾手同行,忽与尚无男友的唐小姐劈面相逢;可是,只要唐小姐有伤心绝望的表示,自己立刻甩了那女人 来和她言归于好。理想里的唐小姐时而骂自己“残忍”,时而强抑情感,别转了脸,不让睫毛上眼泪给自己看见。
家里住近十天,已过端午,三闾大学毫无音信,鸿渐开始焦急。一天清早,专差送封信来,是赵辛楣写的,说昨天到点金银行相访未晤,今天下午四时后有暇请 来舍一谈,要事面告。又说:“以往之事,皆出误会,望勿介意。”顶奇怪的是称自己为:“鸿渐同情兄。”鸿渐看后,疑团百出。想现在赵辛楣娶定苏小姐了,还 来找自己干吗,终不会请去当他们结婚的傧相。等一会,报纸来了,三奶奶抢着看,忽然问:“大哥的女朋友是不是叫苏文纨?”鸿渐恨自己脸红,知道三奶奶兴趣 浓厚地注视自己的脸,含糊反问她什么。三奶奶指报纸上一条启事给他看,是苏鸿业、曹元真两人具名登的,要读报者知道姓苏的女儿和姓曹的兄弟今天订婚。鸿渐 惊异得忍不住叫“咦”!想来这就是赵辛楣信上所说的“要事”了。苏小姐会嫁给曹元朗,女人傻起来真没有底的!可怜的是赵辛楣。他没知道,苏小姐应允曹元朗 以后,也说:“赵辛楣真可怜,他要怨我忍心了。”曹诗人高兴头上,平时对女人心理的细腻了解忘掉个干净,冒失地说:“那不用愁,他会另找到对象。我希望人 人像我一样快乐,愿意他也快快恋爱成功。”苏小姐沉着脸不响,曹元朗才省悟话说错了。一向致力新诗,没留心到元微之的两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 是云,”后悔不及。苏小姐当然以为看中自己的人,哪能轻易赏识旁的女人?她不嫁赵辛楣,可是她潜意识底,也许要赵辛楣从此不娶,耐心等曹元朗死了候补。曹 元朗忙回家做了一首情诗送来,一以志嘉二以补过。这诗的大意表示了破除财产私有的理想,说他身心一切都与苏小姐共有。他情感热烈,在初夏的骄阳下又多跑了 几次,头上正生着两个小疖,脸上起了一层红疙瘩,这些当然也跟苏小姐共有的。
方鸿渐准五点钟找到赵辛楣住的洋式公寓,没进门就听见公寓里好几家正开无线电,播送风行一时的《春之恋歌》,空气给那位万众倾倒的国产女明星的尖声撕割得七零八落——
春天,春天怎么还不来?
我心里的花儿早已开!
唉!!!我的爱——
逻辑的推论法然是:夏天没到,她身体里就结果子了。那女明星的娇声尖锐里含着浑浊,一大半像鼻子里哼出来的,又腻又粘,又软懒无力,跟鼻子的主产品鼻 涕具有同样品性。可是,至少该有像鼻子那么长短,才包涵得下这弯绕连绵的声音。走到支楼赵家门外,里面也播着这歌呢。他一而按铃,想该死!该死!听这种歌 好比看淫书淫画,是智力落后、神经失常的表示,不料赵辛楣失恋了会堕落至此!用人开门接名片进去无线电就止声了。用人出来请进小客室,布置还精臻壁上挂好 几个大镜框。有赵辛楣去世的父亲的大照相、赵辛楣硕士制服手执文赁的大照相、赵辛楣美国老师的签字照相。留美学生夏令会的团体照相里赵辛楣美第一排席地坐 着,为教观者容易起见,他在自己头顶用红墨水做个“+”号,正画在身后站的人的胸腹上,大有替他用日本方法“切腹”之观。紧剌眼的是一张彩色的狭长照相, 内容是苏小姐拿棍子赶一群白羊,头上包块布,身上穿的想是牧装,洋溢着古典的、浪漫的、田园诗的、牧歌的种种情调。可惜这牧羊女不像一心在管羊,脸朝镜框 外面,向观者巧笑。据照相边上两行字,这是苏小姐在法国乡下避暑时所摄,回国后放大送给辛楣的。鸿渐竟会轻快地一阵嫉妒,想苏小姐从未给自己看过这张好照 相。在这些亲、师、友、妇等三纲五常摄影之外,有一副对、一幅画,落的都是辛楣的款。对是董斜川写的《九成宫》体:“阙尚鸳鸯社;闹无鹅鸭邻。辛楣二兄, 三十不娶,类李东川诗所谓‘有道者’,迁居索句,戏撰疥壁。”那幅画是董斜川夫人手笔,标题《结庐人境图》。鸿渐正待细看,辛楣出来了,急忙中穿的衣服, 钮子还没有扣好,天气热,内心也许有点羞愧,脸涨红得有似番茄。鸿渐忙说:“我要脱衣服,请你做主人的赞同。”辛楣道:“好,好。”女用人把两人衣服拿去 挂了,送上茶烟,辛楣分付她去取冷饮。鸿渐称赞他房子精致。问他家里有多少人。辛楣说只有他跟他老太太,此外三个用人,他哥哥嫂嫂都住在天津。他看鸿渐一 眼,关切地说:“鸿渐兄,你瘦得多了。”
鸿渐苦笑说:“都是你那一天灌醉了我,害我生的病。”
辛楣怕恐道:“那许多请你别再提了!咱们不打不成相识,以后相处的日子正长,要好好的交个朋友。我问你,你什么时候知道苏小姐爱上曹元朗的?”
“今天早晨看见报上订婚启事,我才知道。”
“嗳!”——声音里流露出得意——“我大前天清早就知道了。她自己告诉我的,还劝我许多好意的话。可是我到现在不知道那姓曹的是什么样儿的人。”
“我倒看见过这人,可是我想不到苏小姐会看中他。我以为她一定嫁给你。”
“可不是么!我以为她一定嫁给你。谁知道还有个姓曹的!这妞儿的本领真大,咱们俩都给她玩弄得七颠八倒。客观地讲起来,可不得不佩服她。好了,好了,咱们俩现在是同病相怜,将来是同事——”
“什么?你也到三闾大学去?”
于是,辛楣坦白地把这事的前因后果讲出来。三闾大学是今年刚着手组织的大学,高松年是他的先生。本来高松年请他去当政治系主任,他不愿意撇下苏小姐, 忽然记起她说过鸿渐急欲在国立大学里谋个事,便偷偷拍电报介绍鸿渐给高松年,好教苏小姐跟鸿渐疏远。可是高松年不放松他,函电络绎的请他去,他大前天从苏 小姐处奉到遣散命令,一出来就回电答应了。高松年上次来信,托他请鸿渐开履历寄去,又说上海有批应聘的同人,将来由他约齐同行,旅费和路程单都先寄给他。
鸿渐恍然大悟道:“我该好好的谢你,为我找到饭碗。”
辛楣道:“哪里的话!应当同舟共济。”
鸿渐道:“我忘掉问你,你信上叫我‘同情兄’,那是什么意思?”
辛楣笑道:“这是董斜川想出来的,他说,同跟一个先生念书的叫‘同师兄弟’,同在一个学校的叫‘同学’,同有一个情人的该叫‘同情’。”
鸿渐忍不住笑道:“这名字好妙。可惜你的‘同情者’是曹元朗,不是我。”
辛楣道:“你这人太不坦白!咱们现在是同病相怜,我失恋,你也失恋,当着我,你不用装假挣面子。难道你就不爱苏小姐?”
“我不爱她。我跟你同病,不是‘同情’。”
“那么,谁甩了你?你可以告诉我么?”
掩抑着秘密再也压不住了:“唐小姐。”鸿渐垂首低声说。
“唐晓芙!好眼力,好眼力!我真是糊涂到了。”本来辛楣仿佛跟鸿渐同遭丧事,竭力和他竞赛着阴郁沉肃的表情,不敢让他独得伤心之名。这时候他知道鸿渐 跟自己河水不犯井水,态度轻松了许多,嗓子已恢复平日的响朗。他留住鸿渐,打电话叫董斜川来,三人同上馆子吃晚饭。辛楣的失恋,斜川全知道的。饭后谈起苏 小姐和曹元朗订婚的事,辛楣宽宏大度地说:“这样最好。他们志同道合,都是研究诗的。”鸿渐、斜川一致反对,说同行最不宜结婚,因为彼此是行家,谁也哄不 倒谁,丈夫不会莫测高深地崇拜太太,太太也不会盲目地崇拜丈夫,婚姻的基础就不牢固。辛楣笑道:“这些话跟我说没有用。我只希望他们俩快乐。”大家都说辛 楣心平气和得要成“圣人”了。圣人笑而不答,好一会,取出烟斗眼睛顽皮地闪光道:“曹元朗的东西,至少有苏小姐读:苏小姐的东西,至少有曹元朗读。彼此都 不会没有读者,还不好么?”大家笑说辛楣还不是圣人,还可以做朋友。
以后鸿渐就不寂寞了,三人常常来往。三星期后,辛楣请新同事上茶室早餐,大家好认识。鸿渐之外,还有三位。中国文学系主任李梅亭是高松年的老同事,四 十来岁年纪,戴副墨晶眼镜,神情傲兀,不大理会人,并且对天气也鄙夷不理,因为这是夏历六月中旬,他穿的还是黑呢西装外套。辛楣请他脱衣服,他死不肯;辛 楣倒替他出汗,自己的白衬衫像在害黄热病。一位顾尔廉是高松年的远亲,好像没梦想到会被聘为历史系副教授的,快乐像沸水似的洋溢满桌,对赵李两位尤为殷 勤。他虽是近五十岁的干瘪男人,绰有天真妩媚小姑娘的风致,他的笑容比他的脸要年轻足足三十年,口内两只金门牙使他的笑容尤其辉煌耀目。一位孙柔嘉女士, 是辛楣报馆同事前辈的女儿,刚大学毕业,青年有志,不愿留在上海,她父亲恳求辛楣为她谋得外国语文系助教之职。孙小姐长圆脸,旧象牙色的颧颊上微有雀斑, 两眼分得太开,使她常常着惊异的表情;打扮甚为素净,怕生得一句话也不敢讲,脸上滚滚不断的红晕。她初来时叫辛楣“赵叔叔”,辛楣忙教她别这样称呼,鸿渐 暗笑。
辛楣送老太太到天津去后回来,已是阳历九月初,该动身了,三闾大学定十月初开学的。辛楣又想招大家吃饭商定行期。辛楣爱上馆子吃饭,动不动借小事请 客,朋友有事要求他,也得在饭桌上跟他商量,仿佛他在外国学政治和外交,只记着两句,拿破仑对外交官的训令:“请客菜要好,”和斯多威尔候爵(Lord Stowell)的办事原则:“请吃饭能使事务滑溜顺利。”可是这一次鸿渐抗议说,这是大家的事,不该老让辛楣一个人破钞,结果改为聚餐。吃饭时议定九月 二十日坐意大利公司的船到宁波,辛楣说船标五张由他去买,都买大菜间,将来再算账。李顾两位没说什么。吃完饭,侍者送上账单,顾先生抢着归他一个人付账, 还说他久蓄此心,要请诸同人一聚,今天最巧没有了。大家都说岂有此理,顾先生眼瞥账单,也就不再坚持,只说:“这小数目,何必分摊?其实让我作东得了。” 辛楣一总付了钱,等柜台上找。顾先生到厕所去,李先生也跟去了。出馆子门分手的时候,李先生问辛楣是否轮船公司有熟人,买票方便。辛楣道,托中国旅行社去 办就行。李先生道:“我有个朋友在轮船公司做事,要不要我直接托他买?我们已经种种费先生的心,这事兄弟可以效劳。”辛楣道:“那最好没有。五张大菜间, 拜托拜托!”
当天下午,鸿渐拉了辛楣、斜川坐咖啡馆,谈起这次同行的三个人,便说:“我看李梅亭这讨厌家伙,肚子里没有什么货,怎么可以当中国文学系主任,你应当介绍斜去。”
辛楣吐舌道:“斜川?他肯去么?你不信问他自己。只有我们一对失恋的废物肯到那地方去斜川家里有年轻美貌的太太。”
斜川笑道:“别胡闹,我对教书没有兴趣。‘若有水田三百亩,来年不作猢狲王;’你们为什么不陪我到香港去找机会?”
鸿渐道:“对呀,我呢,回国以后等于失业,教书也无所谓。辛楣出路很多,进可以做官,退可以办报,也去坐冷板凳,我替他惋惜。”
辛楣道:“办报是开发民智,教书也是开发民智,两者都是‘精神动员’,无分彼此。论影响的范围,是办报来得广;不过,论影响的程度,是教育来得深。我这次去也是添一个人生经验。”
斜川笑道:“这些大帽子活该留在你的社论里去哄你的读者的。”
辛楣发急道:“我并非大话欺人,我真的相信。”
鸿渐道:“说大话哄人惯了,连自己也哄相信——这是极普通的心理现象。”
辛楣道:“你不懂这道理。教书也可以干政治,你看现在许多中国大政客,都是教授出身,在欧洲大陆上也一样,譬如捷的第一任总统跟法国现在的总理。五政治的人先去教书,一可以把握表年心理;二可以训练自己的干部人才,这跟报纸的制造舆论是一贯的。”
鸿渐道:“这不是大教授干政治,这是小政客办教育。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字,上人的当,受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印刷品的当,像你们的报纸宣传品、训练干部讲义之类。”
辛楣冷笑道:“大家听听,方鸿渐方先生的议论多透辟呀!他年龄刚二十八岁,新有过一次不幸的恋爱经验,可是他看破了教育,看破了政治,看破了一切,哼!我也看破了你!为了一个黄毛丫头,就那么愤世嫉俗,真是小题大做!”
鸿渐把杯子一顿道:“你说谁?”
辛楣道,“我说唐晓芙,你的意中人,她不是黄毛丫头么?”
鸿渐气得脸都发白,说苏文纨是半老徐娘。
辛楣道:“她半老不半老,和我不相干,我总不像你那样袒护着唐晓芙,她知道你这样作情未断,还会覆水重收——斜川,对不对?——真没有志气!要不要我替你通个消息?”
鸿渐说不出话,站起来了,斜川拉他坐下去,说:“别吵!别吵!人家都在看咱们了。我替你们难为情,反正你们是彼此彼此。鸿渐近来呢,是好像有点反常,男子汉,大丈夫,为一个女子——”
鸿渐愤然走出咖啡馆,不去听他。回到家里,刚气鼓鼓地坐着,电话来了,是斜川的声音:“何必生那么大的气?”鸿渐正待回答,那一头换辛楣在说话: “哙,老方呀,我道歉可以,可是你不要假生气呀!今天你作主人,没付账就跑,我们做客人的身上没带钱,扣在咖啡馆里等你来救命呢!S.O.S快来!晚上水 酒一怀谢罪。”鸿渐忍不住笑道:“我就来了。”
十九日下午辛楣把李梅亭代习的船票交给鸿渐,说船公司改期到二十二日下午六点半开船,大家六点正上船。在西洋古代,每逢有人失踪,大家说:“这人不是 死了,就是教书去了。”方鸿渐虽然不至于怕教书像怕死,可是觉得这次教书是坏运气的一部分,连日无精打采,对于远行有说不出的畏缩,能延宕一天是一天。但 船公司真的宽限两天,他又恨这事拖着不痛快,倒不如早走干脆。他带三件行李:一个大子,一个铺盖袋,一个手提箱。方老太太替他置备衣服被褥,说:“到你娶 了媳妇,这些事就不用我来管了。”方豚翁道:“恐怕还得要你操心,现在那些女学生只会享现成,什么都不懂的。”方老太太以为初秋天气,变化不测,防儿子路 上受寒,要他多带一个小铺盖卷,把晚上用得着的薄棉被和衣服捆在里面,免得天天打开大铺盖。鸿渐怕行李多了累赘,说高松年信上讲快则一星期,迟则十天,准 能到达,天气还不会冷,手提里搁条薄羊毛毯就够了。方豚翁有许多临别赠言分付儿子记着,成双作对地很好听,什么“咬紧牙关,站定脚跟”,“可长日思家,而 不可一刻恋家”,等等。鸿渐知道这些虽然对自己说,而主要是记载在日记和回忆录里给天下后世看方豚翁怎样教子以义方的。因为豚翁近来闲着无事,忽然发现了 自己,像小孩子对镜里的容貌,摇头侧目地看得津津有味。这种精神上的顾影自怜使他写自传、写日记,好比女人穿中西各色春夏秋冬的服装,做出支颐扭颈、行立 坐卧种种姿态,照成一张张送人留念的照相。这些记载从各个方面,各种事实来证明方豚翁的高人一等。他现在一言一动,同时就想日记里、言行录里如何记法。记 载并不完全凿空,譬如水泡碰破了总剩下一小滴水。研究语言心理学的人一望而知是“语文狂”;有领袖欲的人,不论是文武官商,全流露这种病态。朋友来了,豚 翁常把日记给他们看;邻居那位庸医便知道端午节前方家大儿子滥交女友,给豚翁训斥了一顿,结果儿子“为之悚然感司,愧悔无巳”。又如前天的日记写他叫鸿渐 到周家去辞行,鸿渐不肯,骂周太太鄙吝势利,他怎样教训儿子“君子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亲无失亲,故无失故”,结果儿子怎样帖然“无词”。其实鸿渐并没骂周 太太。是豚翁自己对她不满意,所以用这种皮里阳秋的笔法来褒贬。鸿渐起初确不肯去辞行,最后还是去了,一个人没见到。如蒙大赦。过一天,周家送四色路菜 来。鸿渐这不讲理的人,知道了非常生气,不许母亲受。方老太太叫儿子自己下去对送礼的人说,他又不肯见周家的车夫。结果周家的车夫推来推去,扔下东西溜 了。鸿渐牛性,不吃周家送来的东西。方豚翁日记上添了一条,笑儿子要做“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