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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茜一进屋子,发现爱弥琳坐在离门最远的角落里,脸都吓白了。她进去时,那姑娘吓了一大跳;但是当她看清楚了进来的是谁之后,立刻就跑上前去,抓住凯茜的胳臂说,“噢,凯茜,是你啊!你来了,我真高兴!我还以为是……嗳,你不知道,楼下闹了一整夜,闹得真吓人!”
“我还不知道?”凯茜冷冷地答道。“我听得多啦。”
“哦,凯茜!你说,我们有没有办法从这里逃出去啊?逃到什么地方去都行,到沼泽地里去跟蛇作伴,什么地方都行!有没有地方可逃啊?只要离开这里就行!”
“没有地方可逃,只有死路一条,”凯茜答道。
“你以前试过吗?”
“我看见很多人试过,也看到过他们的下场,”凯茜说。
“我情愿在沼泽地里啃树皮。我不怕蛇!我宁愿跟蛇作伴,也不愿跟他在一起,”爱弥琳急切地说。
“这里以前很多人有过你这种想法,”凯茜说;“可是你在沼泽地里呆不住。他的猎狗会追上来把你抓回来的,然后……,然后……”
“他会把我怎么样?”那姑娘紧张地望着凯茜的面孔,急不可待地问道。
“他什么干不出来?”凯茜答道。“他从前在西印度群岛跟海盗学得一身好本领。我要是把我亲眼看见的事情告诉你,你恐怕连觉都睡不好。有的时候他拿这些事当作笑料讲给人家听。我在这里常常听见凄惨的叫声,往往很久很久都忘怀不了。离这里老远有一个地方,就在村子附近,有一棵黑黝黝的枯树,树底下遍地是黑灰。你随便去问谁那地方是怎么回事,看看人家敢不敢告诉你。”
“哦!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我不愿告诉你。我不愿想起这些事。看着吧,那个可怜的家伙要是象这样顽抗下去的话,天晓得明天会出什么事。”
“太可怕了!”爱弥琳吓得脸无人色地说。“哦,凯茜,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呀?”
“就象我这样。尽自己的能力,不得已时也没有办法。过后用仇恨和诅咒来弥补。”
“他非要我喝那讨厌的白兰地,”爱弥琳说,“我对酒讨厌极了!”
“你还是喝吧,”凯茜说。“我以前也讨厌喝酒;现在没有酒就过不了。一个人总得有点儿什么东西……喝了酒什么事就不那么可怕了。”
“妈妈叫我一点也不要沾这种东西,”爱弥琳说。
“妈妈叫你!”凯茜说,她把“妈妈”这两个字说得特别重,声音有点打颤,还带有讽刺的意味。“妈妈的话管什么用?你们都是被人家买来卖去的商品。谁买了你,你的灵魂就是谁的,就是这么回事。听我的话,喝吧;尽量地喝。这样,痛苦会减轻一些。”
“哦,凯茜!你可怜可怜我吧!”
“可怜你!难道我不可怜你吗?难道我没有女儿吗?天晓得她现在在什么地方,是谁家的人。恐怕也是在走她母亲走过的老路呢!这条路日后她的孩子免不了还得走!这种灾难没有个完,永远也没有个头!”
“唉,我只恨自己不该出世!”爱弥琳拧着双手说。
“我也老是这样怨恨自己,”凯茜说。“这在我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我要是有胆量的话,早就自尽了,”她凝视着窗外的黑夜说,脸上带着一种凝滞的绝望表情。在平静的时候,她脸上常带着这种神情。
“自尽是罪过的,”爱弥琳说。
“我不明白这个道理。并不比我们天天活在世上做的事坏多少啊。不过,我在修道院的时候,修女跟我说的很多事使我有点不敢死。要是死了之后万事皆休的话,那就……”
爱弥琳转过身去,用手掩住了面孔。
爱弥琳和凯茜在谈话的时候,喝得烂醉的雷格里,已经在楼下的客厅里睡着了。雷格里平常不大喝醉酒。他那粗犷而坚韧的体魄需要也经得起长时间的刺激(换一个体质脆弱一些的人,早已神志错乱了)。不过,他心底深处怀着很高的警惕,不让自己常饮过量之酒,免得失去自制力。
然而那天晚上,由于急欲驱除那些使他内心感到苦恼和悔恨的可怕的念头,他不免比平日多喝了几杯;当他把那两个黑奴打发走后,就倒在客厅里一张长睡椅上呼呼入睡了。
啊!一个恶人的灵魂怎敢进入魅影憧憧的梦境呢?朦胧的梦境与因果报应的阴曹离得多么近啊!雷格里做了个梦。在昏昏沉沉的睡梦中,他觉得有一个戴面纱的影子站在他身旁,把一只冰冷而柔软的手搁在他身上。虽然那个影子脸上罩着面纱,他心里却明白她是谁,因而吓得毛骨悚然,全身发抖。后来,他仿佛觉得那绺头发又缠上了他的手指头了,接着又缠上了他的脖子,越缠越紧,直勒得他气都喘不过来;接着,他觉得有好些人在他耳边轻轻地对他说话,他害怕得全身发凉。后来他仿佛又觉得自己正在一个可怕的无底洞的边缘上,吓得他魂不附体,死命抓住上面不肯放手;洞底下伸上来好些魔爪,想把他拽下去;这时凯茜笑哈哈地走过来把他推下去。最后,那罩着面纱的庄严的影子又出现在他面前,一下子把面纱拉开了。果然是他的母亲!后来,她把脸转了过去,他就在乱哄哄的尖叫声。悲号声和魔鬼的狞笑声中一直往下掉呀,掉呀,掉呀……这时雷格里一下子惊醒过来了。
绯红的曙光宁静地照进了客厅。晨星高挂在渐渐发亮的天空,用肃穆。神圣而明亮的眼睛俯视着这个罪人。呵,新的一天的黎明是多么清新。多么庄严。多么美丽啊!它仿佛是在对麻木不仁的人说,“看哪,你还有一个机会!努力追求不朽的荣光吧!”不管说哪一种语言的人都不会听不见这种声音的。可是胆大包天的恶人却对它充耳不闻。他一睁开眼睛就发誓,就咒骂。那万紫千红。瑰丽无比的晨光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那神圣的晨星(上帝的儿子曾把它奉为自己神圣的标志),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他象禽兽一样视而不见。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斟了一杯白兰地,一口就干了半盅。
“昨天夜里真他妈的够受!”他对刚从对面走进门来的凯茜说。
“今后你这种夜晚还多着呢,”她冷冷地答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贱货?”
“你早晚会明白的,”凯茜依然冷冷地答道。“我说,赛门,我对你有一点劝告。”
“哼,真见鬼,你也有什么劝告!”
“我劝你,”凯茜一面整理屋子里一些东西,一面坚定地说;“别再去纠缠汤姆了。”
“那跟你有什么相干?”
“有什么相干?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跟我有什么相干。如果你愿意花一千二百块钱买一个黑奴,只是为了出口气,就在这农忙季节把他活活整死的话,那的确跟我没有什么相干。我已经尽我的力量救护他了。”
“噢,这关你什么事?你干吗要多管我的闲事?”
“当然不关我的事。我多次救过你的奴隶,给你节省了好几千块钱。这就是你对我的报答。要是新花上市时你的收成比不上人家的话,你跟人家打的赌,难道不会输掉吗?我等着瞧你丢脸吧!”
雷格里和别的许多庄园主一样,只有一个野心……就是在新花上市季节获得最大的丰收。今年他跟好几个庄园主就本季度产量打过赌。城里新花上市就在眼前,因此,凯茜运用妇人家的手腕,一下子触到了雷格里的痛处。
“好,那就暂时饶了他吧,”雷格里说。“可是,他得向我认错,还得答应以后放老实一点。”
“那他可不会答应,”凯茜说。
“不会,唔?”
“他不会,”凯茜答道。
“我倒要知道,他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相好的?”雷格里用极端轻蔑的口吻问道。
“因为他既然知道自己做得对,那就不会认错了。”
“谁他妈的管这些呢?我叫这黑鬼怎么说,他就得怎么说,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尽管现在是农忙季节,他就不能下地去干活,你就得输掉你在棉花收成上跟人家打的赌。”
“可是他会屈服的……一定会。我还摸不清这些黑鬼的脾气吗?今天早晨他就会象一条狗似的来讨饶的。”
“他不会的,赛门;你不懂这一类黑人。你可以叫他粉身碎骨,可是他决不肯开口向你认错。”
“咱们走着瞧吧。他在哪儿呢?”雷格里一面往外走,一面问道。
“在轧棉场那间堆烂东西的屋子里。”
尽管雷格里对凯茜嘴上说得挺硬,可是当他从客厅里冲出去时,心里却异乎寻常地犹豫不决。前一天夜晚的梦以及凯茜慎重的劝告对他的思想颇有影响。他决定跟汤姆见面时,不让别人在场;并且,如果他这次压不服他,暂时不急于对他进行报复,等将来较为清闲的季节再跟他算账。
庄严的曙光……启明星的圣洁光辉从汤姆那间破屋子粗陋的窗子里射进来;同时,下面这几句庄严的话语仿佛也随着星光从天而降,“我是大卫的根,又是他的后裔,我是明亮的晨星。”(见《新约圣经。启示录》第二十二章第十六节。)凯茜那些不可思议的警告和暗示不但丝毫没有使他灰心丧气,反而使他精神振奋,仿佛受到了神的召唤似的。当东方出现微明时,他只以为自己的死期已经来临;他想到自己时常向往的那美妙无比的万有世界;永放光芒的彩虹下面那高大而圣洁的宝座;那成千上万的白衣天使,他们的歌声象众海齐鸣;那些冠冕。棕榈树。竖琴;当他想到这一切在太阳落山之前,可能一下子都会在他眼前显现时,内心不由被喜悦和期盼的心情激动得怦怦直跳。因此,当他听到他的迫害者渐渐走近时,心里丝毫也没有战栗或害怕。
“喂,伙计,”雷格里轻蔑地踢了汤姆一下说,“怎么样?我不是跟你说过要给你一点教训吗?滋味怎么样?你这个大皮囊好受不好受,汤姆?精神好象不如昨天晚上那么好哇。你现在恐怕没有劲儿再给我这个可怜的罪人讲点道吧,呃?”
汤姆没有答话。
“起来,你这个畜生!”雷格里又踢了他一脚说。
这对一个遍体鳞伤。虚弱无力的人来说,实在不是件容易事;汤姆挣扎着起来时,雷格里在一旁冷酷地笑着。
“你今天早晨怎么这样灵活啊,汤姆?恐怕是昨天夜里着了点凉吧。”
这时,汤姆已经站起身来,坚定不移。脸不变色地面对着他的东家。
“他妈的,有你的!”雷格里打量着汤姆说。“我看你还没有挨够呢。我说,汤姆,你昨天晚上那么瞎折腾,还不跪下来向我认错!”
汤姆没有动弹。
“跪下,你这个狗东西!”雷格里喝道,一面用马鞭抽了汤姆一下。
“雷格里老爷,”汤姆说,“我不能这样做。我认为我自己没有做错。要是再碰到这种事,我还会这样做。不管你拿我怎么样,残忍的事情我是决不干的。”
“好吧,可是你还不知道我会把你怎么样呢,汤姆老爷。你以为你受的罚已经够重了吧。老实告诉弥,这算得了什么?算不了什么。你想不想尝一尝这种滋味:把你绑在一棵树上,周围架起火来,把你慢慢地烧死?这滋味舒服不舒服……唔,汤姆?”
“老爷,”汤姆说,“我知道你干得出各种各样可怕的事情来;可是,”他伸直了腰干,两只手紧紧地捏在一起。“可是,你把我的肉体弄死之后,就无能为力了。啊,从此以后,我就可以得到永生了!”
永生……那黑人说这话时,这两个字眼象闪光和电力一般震颤着他的灵魂;同时,也震颤着那罪人的灵魂,仿佛是蝎子咬了他一口似的。雷格里恨得咬牙切齿,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可是汤姆却好象一个获得了解放的人,用清晰而愉快的声音说道:
“雷格里老爷,你既然花钱买了我,我愿意做你忠实的仆人。我愿意用我两只手尽力替你干活,把我全部时间和精力贡献给你。可是我的灵魂,我是不愿献给任何凡人的。不管死也好,活也好,我要坚定不移地信仰上帝,把他的命令放在一切之上;这是肯定不疑的。雷格里老爷,死,我一点也不怕。我巴不得早一点死。你可以打我,叫我挨饿,用火烧死我;这样只有早一点把我送到我想去的地方。”
“我非叫你屈服不可,你等着瞧吧!”雷格里怒气冲冲地说。
“有人会帮助我,”汤姆说;“你永远也不能叫我屈服。”
“谁他妈的会帮助你啊?”雷格里轻蔑地问道。
“全能的上帝,”汤姆答道。
“见你的鬼!”雷格里骂道;说着一拳把汤姆打倒在地。
正在这当儿,一只冰冷而柔软的手落在雷格里的手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凯茜;可是一接触到这只冰冷而柔软的手,他就想起前一天夜里的梦来了。于是,深更半夜里那些可怕的魅影都闪电似地涌现在他脑海里,随之而来的还有当时的一部分恐怖气氛。
“你怎么这样愚蠢?”凯茜用法语说。“别去碰他啦!把他交给我,我会想办法帮他把伤调养好,好让他下地去干活。我刚才跟你说的没有错吧?”
据说,穿山甲和犀牛虽然都披着一身刀枪不入的盔甲,但身上都有一处致命的弱点。残暴无情。目无神明的恶人所共有的致命弱点则是对妖魔鬼怪的迷信和恐惧。
雷格里转过身去,决定暂时把这件事搁一搁。
“好吧,随你怎么办吧,”他固执地对凯茜说。
“你听着!”他对汤姆说,“眼下地里正忙,我需要所有的人手去干活,现在不跟你算账。可是我绝不会忘记。我先给你记下这笔账,早晚要在你这张老黑皮上讨还它。你留神点吧!”
雷格里转身走了。
“你也走啦,”凯茜阴沉地望着雷格里的背影说;“跟你算账的日子也在后头等着你呢。可怜的汤姆,你怎么样啦?”
“上帝派了天使下凡来,这次总算封住了狮子的嘴巴,”汤姆说。
“是啊,这一次是躲过去了,”凯茜说。“可是现在你既然已经招上了他的恨,他就会象一条恶狗一样天天跟着你,趴在你喉头,一滴一滴地吸你的血,叫你慢慢死去。我了解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