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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活着的领队人只剩下队长安灼拉和马吕斯在街垒的两端,由古费拉克、若李、博须埃、弗以伊和公白飞坚持了很久的中部已抵挡不住了。炮火虽没有轰出可通行的缺口,却在棱堡的中部截了一个相当大的凹形。这儿的墙顶已被炮弹打塌,掉下来的碎石乱瓦有的倒向里,有的倒向外,积累成堆,使屏障内外形成了两个斜坡,外面的成了有利于攻打的斜坡。
发动了一次决定性的突击,这次突击成功了。兵士举着如林的刺刀向前猛冲,势不可档;突击纵队密集的战斗行列在陡坡顶上的烟火中出现了,这时大势已去,在中部抗御的起义人群混乱地退却了。
有些人燃起了一线模模糊糊的求生的欲望,他们不愿在这枪林弹雨中束手待毙。这时保全自己的本能使他们发出嗥叫,人又重新回复到动物的状态。他们被迫退到棱堡后部一所七层的楼房前面。这所房屋是可以救命的。它从上到下关得紧紧的,象砌了一堵墙似的。在军队进入棱堡之前,有充分的时间来打开又关上一扇门,只要一刹那就够了。这门忽然半开但又立即关上,对这些绝望的人来说,这就是生命。房屋后面,有大路可以逃跑,空旷无阻。他们开始用枪托捶门,用脚踢门,又喊又叫,合掌哀求,可是没有人来开。在四楼的窗口,只有死人的头在望着他们。
但是安灼拉和马吕斯,还有七八个聚在他们身旁的人,飞跑过去保护他们。安灼拉向士兵们叫喊:“不要近前!”一个军官不听从,安灼拉杀死了他。此刻他在棱堡小后院中,紧靠着科林斯的房屋物质作为世界的统一基础;形而上学唯物主义坚持自然界的,他一手持剑,一手握枪,把酒店的门打开,拦住进攻者。他向那些绝望的人大声说:“只有这扇门是开的。”他用身子掩护他们,独自一人应付一个战斗营,让他们在他身后过去。大家都冲进去。安灼拉挥舞着马枪,此刻起到一根棍棒的作用,这一着耍棍棒的人称之为“盖蔷薇”,用来挫倒他四周和前面的刺刀,自己最后一个进门;这时出现了可怖的一刹那,士兵们要进门,起义者要关门。那门关得这样猛,结果在关紧之后,可以见到一个抓住门框的士兵的五个断指粘在门框上。
马吕斯留在外面,一颗子弹打碎了他的锁骨,他感到晕眩而倒了下来。这时他闭上了眼睛,但还意识到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对珂赛特最后的怀念在他心头萦回,他刚刚有时间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我成了俘虏,要被枪毙了。”接着就昏了过去。
安灼拉在逃入酒店的人中没有见到马吕斯时,也有同样的想法。但是此刻人只有时间考虑自己的死。安灼拉闩上门闩,插上插销,把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两下,再锁上挂锁,这时外面猛烈敲打,士兵用枪托,工兵用斧子。进攻者麇集在门前,开始围攻酒店。
士兵们,可以这样说,都充满了狂怒。
炮长之死激怒了他们,更糟的是,在攻打前几小时,士兵中流传着起义者摧残俘虏的说法,据说在酒店里有一具无头士兵的尸体。这种必然会带来灾祸的流言蜚语经常伴随着内战,也正因为这类谣传,后来引起了特兰斯诺南街的事件①。
①一八三四年四月十四日,政府军进攻特兰斯诺南街垒时,从十二号房屋里射出一枪,伤一军官,军队在攻入街垒后进行血腥屠杀。
当门已堵住后,安灼拉向其他人说:“我们死也必须使对方付出很高的代价。”
然后他走向躺着马白夫和伽弗洛什的长桌。黑布下是两个笔直僵硬的形体,一大一小,两张脸在冷冰冰的裹尸布的褶裥下面隐约可辨。一只手从尸布下露出来垂向地面,这是老人的手。
安灼拉弯腰吻了这只可敬的手,头天晚上他曾吻过他的额头。
这是他一生中仅有的两次吻。
我们扼要地说,街垒之战好比底比斯城门之战,酒店之战等于萨拉戈萨的巷战,这种抗拒是顽强的。对战败者不饶命,没有谈判的可能,人们拼死厮杀。当絮歇说:“投降!”帕拉福克斯回答:“炮战后拼刺。”于什鲁酒店遭受突击攻下时什么都使上了:有铺路石从窗口和屋顶如雨般倾泻打击围攻者,使士兵们遭到可怕的伤亡因而怒不可遏,有从地窖和阁楼打出来的枪,有猛烈的攻打,有狂暴的抗击,最后,门攻破后,就是疯狂的杀尽灭绝。进攻者冲进酒店,倒地的破门板绊住了他们的脚,竟找不到一个战士。盘旋的楼梯被斧子砍断,横在楼下厅堂中,几个受伤者刚断了气,所有未被杀死的人都在二楼,从本是楼梯通道的天花板的洞口,猛烈地开了火。这是他们最后的子弹。当子弹用尽了,这些濒于死亡的猛士已没有任何弹药,他们每人手中拿两个安灼拉储备的瓶子(我们前面提到过),他们用这易碎的骇人的粗棒对付攀登者。这是装了镪水的瓶子。我们如实地叙述这种凄惨的残杀。被围者,真可叹,把一切东西都变为武器。希腊的火硝并未伤害阿基米得的声誉,沸滚的松脂也无损于巴亚尔①的名声;一切战争都是恐怖的,没有选择的余地。包围军的机枪手,自下而上虽有些不便,杀伤力仍很可观。天花板洞口四周很快被一圈死人的头围着,流淌着长条的鲜血。那些嘈杂声真无法形容;在紧闭的火热的浓烟中就象在黑夜中作战一样,已到非笔墨所能形容的恐怖程度。这种地狱中的搏斗已没有人性,这已不是巨人对付大汉,这象密尔顿和但丁,而不象荷马。恶魔在进攻,鬼魂在顽抗。
这是残酷的英雄主义。
①巴亚尔(Bayard,1475?—1524),法国骑士,被同代人誉为“大无畏而又无可责难的骑士”。
二十三 俄瑞斯忒斯挨饿,皮拉得斯酣醉①
①此处俄瑞斯忒斯影射安灼拉,皮拉得斯影射格朗泰尔。
最后,叠人成梯,再利用断梯,爬上墙,攀住天花板,劈伤洞口最后几个抵抗者,二十个左右的进攻者,有士兵、国民自卫军和保安警察队,大家乱成一团,一大半人在惊心动魄的攀登中面部受伤,流血使眼睛看不见东西。他们怒不可遏,野性大发,冲进了二楼室中。那里只有一个人还站着,这就是安灼拉。他一无子弹,二无利剑,手中只有一管枪筒,枪托已在侵入者的头上敲断了。他把弹子台横在自己和进攻者之间,自己退至屋角,目光炯炯,昂首挺立。他握着断枪,神情可怖,致使无人近前。突然一声大叫:
“这是头头,是他杀死了炮长。他倒挑了个地方,倒也不坏,就让他这样待着,就地枪决!”
“开枪吧。”安灼拉说。
他摔掉手里的枪筒,两臂交叉,挺起胸等着。
英勇就义总是令人感动的。一旦安灼拉叉起双臂,接受死刑,震耳的厮杀声在屋中顿时寂静下来,混乱状态立刻平息,变为坟场般的肃穆。安灼拉手无寸铁,一动不动,凛然不可犯。这年轻人,似乎对嘈杂声施展了一种压力,是唯一没有受到一点伤的人。他举止高贵,浑身沾满鲜血,神态动人,象不会受伤的人那样无动于衷,好象单凭他那镇静的目光就迫使这凶狠的人群怀着敬意来枪杀他。他那英俊的容貌,此刻再加上他的傲气,使他容光焕发,他好象既不知疲劳,也不会受伤,经过了这可怕的二十四小时,仍面色红润鲜艳。事后一个证人在军事法庭上谈到的人可能就是他:“有一个暴动者,我听见大家叫他阿波罗。”①一个国民自卫军瞄准安灼拉后,又垂下他的武器说:“我感到似乎要去枪杀一朵花。”
①此处指安灼拉容貌英俊,和阿波罗相似。
十二个人在安灼拉的角落对面组成了一个小队,默默地准备好他们的武器。
然后一个班长叫了一声:“瞄准!”
一个军官打断了说:
“等一会儿。”
他问安灼拉:
“需要替您蒙上眼睛吗?”
“不要。”
“是不是您杀了我们的炮长?”
“是的。”
格朗泰尔已经醒了一会儿了。
格朗泰尔,我们记得,从昨晚起他就睡在酒店的楼上,坐在椅子上,扑倒在桌上。
他和从前的那种比喻完全一样:死醉。这种可恶的迷人的烈性酒精使他昏睡。他的桌子太小,对街垒起不了作用,所以就留下给他了。他老是保持同一种姿势,胸部俯向桌面,头平伏在手臂上,周围有着玻璃杯、啤酒杯和酒瓶。他沉重的睡眠有如冬眠的熊和吸足了血的蚂蟥,排枪齐射、炮弹、霰弹从窗口打进他所在的屋内,甚至连袭击惊人的叫嚣,一切对他都不起作用。对炮声他有时以鼾声作答。免得使自己醒来,他好象在等着一颗子弹。好几个尸体躺在他的四周,乍一看他和这些死去的沉睡者是分不清的。
喧嚣不曾吵醒一个醉汉。寂静反而使他醒来。这种怪现象不止一次地被人见到。四周坍塌的一切格朗泰尔都一无知觉,坍塌好象使他睡得更稳。在安灼拉面前停止的喧嚣对这位昏睡者也起了震撼的作用。等于一辆飞跑着的车子突然停下来一样,车中的酣睡者因此醒来。格朗泰尔突然直起身来,撑开两臂,揉揉眼睛望望,打个呵欠,终于明白了。
醉性过去就象拉开帷幕。醉汉一眼就全部理解了幕布遮住的一切。种种情况都在他脑中浮现,他不知道二十四小时以来发生过什么事,但刚一睁眼,就全明白了。头脑突然又清醒过来,沉醉时的模糊不清,那迷惑头脑的雾气,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摆脱不开的清清楚楚的现实。
士兵们盯着那个退在角落里的安灼拉,他象被弹子台隐蔽着一样,一点也没看见格朗泰尔。班长正准备再一次发令:“瞄准!”这时他们忽然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在旁边喊着:
“共和国万岁!我也是一个。”
格朗泰尔站起来了。
他错过了的整个战斗的无限的光辉,此刻在变得高尚的醉汉目光中闪耀着。
他重复说着“共和国万岁!”并用坚定的步伐穿过这间房,靠着安灼拉站到一排枪前。
“你们一次打两个吧!”他说。
又转向安灼拉温和地问他:
“你允许吗?”
安灼拉微笑着握了握他的手。
这微笑尚未结束,排枪就响了。
安灼拉,中了八枪,靠着墙象被子弹钉在那儿一样,只是头垂下了。
格朗泰尔被打倒在他脚下。
不久以后,士兵们把最后几个藏在房子顶部的暴动者赶了下来,他们穿过一个木栅栏对准阁楼放枪。人们在阁楼中交战。有人把人从窗口扔了出来,有几个还是活的。两个正在设法扶起打坏了的公共大马车的轻骑兵,被阁楼里打来的两枪送了命。一个穿罩衫的人被抛了出来,肚子被刺刀戳穿,倒在地上呻吟。一个士兵和一个暴动者同时从瓦砾坡上滑下来,互不松手,凶猛地扭在一起摔下来。在地窖里也进行着同样的搏斗,叫喊声、枪声以及野蛮的践踏声,然后突然寂静下来,街垒被占领了。
士兵们开始搜查四周的房屋并追捕逃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