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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的母亲站在走廊里或走进院子里来的时候,赫尔珈总是要故意恶作剧一番。她坐在井边,摆动着手臂和腿。接着就一纵身跳到那个又窄又深的井里去。这时她青 蛙的特性便使她下沉、上升,直到她最后像一头猫似的又爬出来。她全身滴着水,走进大厅;落在地上的许多绿叶,在水滴里旋转。
不过有一条线可以牵制住小赫尔珈,那就是黄昏的幽暗。在黄昏中,她就变得很安静,很深沉;同时她也很容易接受使唤和指挥。这时某种内在的情感似乎把她 吸向她的母亲。太阳一下山,她的外表和内心就起着变化;于是她就安静地、悲哀地坐着,收缩成为一只青蛙。的确,她的身体要比青蛙大得多,但她也就因此更难 看。她的外表像一个长着青蛙头和蹼的可怜的矮子。她的眼睛里露出一种非常阴郁的表情。她不能讲话,只能像一个在梦中哭泣的孩子,发出一种空洞的呱呱声。这 时威金人的妻子就把她抱到膝上。她忘记了这种奇丑的外形,只是朝女儿那对悲哀的眼睛直望。她不只一次说过这样的话:
“我倒希望你永远是我可怜的青蛙哑巴孩子呢!你一变得美丽的时候,你的样子就显得更可怕。”
于是她写出一些驱魔祛病的神秘文字,把它放在这可怜的孩子的身上,但是这并没有产生出什么好的效果。
“谁也不会相信,她曾经是那么小,小得可以躺在一朵睡莲的花瓣里!”鹳鸟爸爸说。“现在她长成为一个女人,跟她的埃及母亲完全一模一样。我们再也没有 看到这个母亲!正如你和那最有学问的人的看法一样,她完全不知道怎样照料自己。我们年年在荒野的沼泽上空飞来飞去,但是从来没有任何迹象表现出她仍然活在 人间!是的,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每年我比你先几天到这儿来,修理窝和办理许多其他事情。那时我就花一整夜工夫,像一只猫头鹰或蝙蝠似的,在这湖上,在这广 阔的水上,飞来飞去,但是从来没有得到一点结果。我和那几个小家伙从尼罗河的国家运来那两件羽衣,也就因此一直没有机会使用。我们费了很大的劲,在三次旅 行中把它们带到这儿来。现在它们垫在窝底上已经有好多年了。如果闹起火灾,把这座水房子烧掉了,那么羽衣也就完事了!”
“那么我们舒服的窝也就完事了!”鹳鸟妈妈说。“不过在这一点上,你动的脑筋似乎没有比在什么羽毛衣、什么沼泽公主身上动得多!你最好还是钻到泥巴里 去,和她待在一起吧!自从我孵第一窝孩子的时候起,我就说过,对于你的孩子,你是一个最糟糕的父亲。我只希望那个野蛮的女孩子不会在我们和我们孩子的翅膀 上射一箭。她干起事情来是不考虑后果的。我希望她能想想:我们在这儿比她住得久!我们从来没有忘记我们的义务:我们每年付出我们应该付的税钱——一根羽 毛、一个蛋、一只小雏。当她在外面荡来荡去的时候,你以为我像往时一样,愿意走下来么?你以为我可以像在埃及那样,成为那儿人们的一个玩伴,同时也不忘记 我自己,偶尔朝罐子里和壶里东张西望一下吗?不,我坐在这儿满肚子都是生她的气——她这个丫头!我对你也生气啦!你应该让她躺在睡莲里才好,让她死掉才 好!”
“你的心比你的嘴要慈善得多,”鹳鸟爸爸说。“我了解你,比你了解你自己要透彻得多!”
说完这话以后,它就跳了一下,重重地拍了两下翅膀,把腿向后一伸,便飞走了——也可以说连翅膀都没有动一下就滑走了。当它飞到相当远的时候,就使劲地拍一下!太阳照在它白色的羽毛上;它把脖子和头向前伸着!这表示它的速度和敏捷。
“它毕竟是一切鹳鸟中最漂亮的一只!”鹳鸟妈妈说,“但是这话我不愿意当它的面讲!”
在这年秋天,威金人很早就带着许多战利品和俘虏回家来了。在俘虏之中有一个年轻的信仰基督的神甫;他是一个反对北欧异教神的人。
在那个时候,人们常常在客厅和闺房里谈论着这个新的宗教。这个宗教正在所有的南方国家传播,而且通过圣·安斯加里乌斯⑦已经传播到斯里恩⑧的赫得埠去了。
连小赫尔珈也听到了人们对这个白基督⑨的信仰。这个人为了爱人类,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来解救他们。不过对于她说来,正如俗话所说的,她只是一只耳朵 进,一只耳朵出。看样子只有当她变成一只可怜的青蛙,待在一个紧闭的房间里的时候,才会懂得“爱”这个字的意义。不过威金人的妻子听到过,而且还特别被那 些在南方流传着的、关于这个唯一真正上帝的儿子的故事和传说感动过。
远征回来的人也谈起那些用昂贵的石头为他所砌的许多壮丽的教堂——他这个传播“爱”的人。他们带回了两个雕刻得很精致的、沉重的金容器,每只都发出特 别的香气,因为那都是香炉——基督的神甫在祭坛面前摇晃的香炉,在这祭坛面前流着的不是血而是酒;圣餐就是他的血——他为世世代代的后人所流的血。
这个基督的年轻的神甫被囚禁在威金人家里的阴森的石窖里;他的脚和手都被皮条绑着。威金人的妻子说,他非常好看,“简直像巴尔都⑩!”他的不幸感动了她的心。不过年轻的赫尔珈说,他的脚应该用绳子捆住,然后再把他系在野牛的尾巴上。
“那么我就把狗放出来——好呀!让它们在沼泽地和水潭上飞跑,向那荒地跑去!那才有趣呢!不过更有趣的是跟在这个人后面跑。”
但野蛮的威金人不愿意让他这样死去。他建议第二天把这神甫放在树林里的处死石上。把他作为众神的蔑视者和敌人,拿来活活地祭神。这将是第一次把一个活人献给神。
年轻的赫尔珈要求亲自把这牺牲者的血拿来洒在神像上和集会的人的身上。她磨快她那把明晃晃的刀子。当一只大恶狗——这样的狗,威金人家里有的是——在 她身边跑过去的时候,她就把刀口捅进它的身体里去,“为了要试试这把刀子快不快!”她说。威金人的妻子悲哀地望着这个狂野和恶毒的女孩子。当黑夜到来,这 个姑娘把美丽的形态换成了温柔的心灵的时候,她就用温暖的话语告诉赫尔珈说,在她心的深处她是感到多么悲哀。
这只外形古怪的丑青蛙,现在站在她的面前。她的棕色的、阴郁的眼睛盯着她的面孔,静听着她讲话,仿佛她也有人的智力,能够理解这些话似的。
“我从来没有讲过半个字,把我因为你而感到的痛苦告诉我的丈夫!”威金人的妻子说。“我心中对于你的怜悯比我自己能够体会得到的要多得多。一个母亲的爱是无边际的!但是你的心里却是一点爱的痕迹也没有——你的心简直像一块寒冷的沼泽地!你从什么地方来到我家里的呢?”
于是这个可怜的怪物就奇怪地哆嗦起来,好像这句话触动了联系身体和灵魂的那根看不见的弦似的。大颗的泪珠在她的眼里亮着。
“你的艰苦的日子不久就会到来的!”威金人的妻子说。“对我说来,那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如果把你作为一个孩子放在大路上,让夜风把你吹得睡去,那也许对于你是有好处的。”
威金人的妻子哭得流出悲痛的眼泪,怀着忿怒和苦痛的心情走开了。她走到那张挂在大梁上、把堂屋隔开的毛毯后面就不见了。
这只缩作一团的青蛙单独蹲在一个角落里。周围是一片深沉的静寂;不过一种半抑制住的叹息声不时从她的胸中发出来。一种新的生命仿佛在痛苦中、在她心的 深处萌芽了。她向前爬了一步,静听着。于是她又向前爬,用她笨拙的手握着那横搁在门上的沉重的门闩。她静静地把门闩拉开,静静地把插销抽掉。她把前房里那 盏闪动着的灯拿起来。一种坚强的意志似乎使她鼓起了勇气。她把地窖门上的铁插销取出来,然后轻轻地爬进囚室里去。他睡着了。她用冰冷和粘湿的手摸了他一 下。他一睁开眼睛,看见这只奇丑可憎的动物的时候,就打了一个寒颤,好像看见了一个邪恶的幻象似的。她把刀子抽出来,割断他的绳子.同时对他示意,叫他跟 着她走。
他口中念出一些神圣的名字,同时划了十字。这动物丝毫没有改变它的形状,于是他念出《圣经》上的话来:“一个人能为穷困的人着想是有福的;在他困难的时候上帝就会救助他!⑾你是谁?你从什么地方得到这样一个动物的形体的?但你却是那么温柔慈善!”
这个蛙形女子示意,叫他跟着她走。她领着他在掩蔽着他的帷帘后面,在一个静寂无人的走廊上走,一直走到马厩里去。她指着一匹马给他看。他跳上马,她也 坐在他的面前,紧紧地抓住马鬃。这囚徒懂得她的意思。他们赶着马急速地奔上一条路——这条路他自己是决不会找得到的。他们向一块广阔的荒地上驰去。
他忘记了她丑恶的形体。他通过这个怪物的形象,感觉到上帝的仁慈和恩典。他虔诚地祈祷,虔诚地唱着赞美歌。这时她就发起抖来。难道是赞美歌和祈祷在她 身上发生了作用,或者是那快要到来的寒冷的黎明,使她发抖吗?她现在起了一种什么情感呢?她高高地站起来,想勒住马,跳到地上。可是这位信仰基督的神甫用 所有的气力把她抱住,同时高声地唱了一首圣诗,好像这就可以解除使她变成可憎的青蛙的那种魔力似的。马更狂野地奔驰起来。天边在发红,初升的太阳从云块里 射出光彩。阳光一出现,青蛙也就变形了。赫尔珈又成了一个充满邪恶精神的美女。他怀里抱着这样一个绝美的姑娘,心中不禁感到非常惊骇。他跳下马,把它勒 住。他相信他现在又遇见了一种新的破坏性的魔力。不过年轻的赫尔珈也同时跳下马来,站在地上。她身上的短短童装只达到她的膝头。她抽出腰间的快刀,跑到这 位惊愕的神甫面前来。
“等着我吧!”她大声说。“等着我吧,等着刀子捅进你身体里去吧!你简直白得像草一样!你这个奴隶!你这个没有胡须的家伙!”
她逼近他。他们你死我活地斗争着,不过上天似乎给了这个信仰基督的人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他牢牢地抱着她。他们旁边的那株老栎树也来帮他的忙,因为它半 露在地面上的根似乎要抱住这女孩子的脚——事实上已经把她缠住了。在他们附近有一股泉水在流动着。他把这新鲜的水洒到赫尔珈的脸上和颈上,命令那不洁的废 气散开,同时依照基督的教规祝福她。可是这作为洗礼的水对于她不发生作用,因为信心的源泉还没有从她内心里流出来。
但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表示出他的力量——他的行动产生一种超乎常人的力量,足以对付这种凶猛的魔气。他的行动似乎降服了她:她垂下手,用惊奇 的眼光和惨白的面孔望着他。在她看来,他似乎是一个知道一切秘密法术的、有威力的魔法师。他似乎在念那神秘的尤尼文⑿,在空中划着魔术的符号!如果他在她 面前挥着明晃晃的尖刀或利斧,她也决不会眨眼睛的。不过当他在她的眉间和胸口上划着十字的时候,她就发起抖来,于是她就坐下来,垂着头,像一只驯服的鸟儿 一样。
他温柔地对她讲起她头天晚上为他所作的善行。那时她以一个面貌可憎的青蛙的形态向他走来,割断他的羁绊,把他引向生命和光明的道路。他对她说,她被缚 得比他还牢,但她也会和他一起走向生命和光明。他要把她带到赫得埠去,带到神圣的安斯加里乌斯那儿去。在这个城市里,他可以解除她身上的魔力。不过当他骑 上马、领着她走的时候,他不敢让她坐在他前面,虽然她有这个意思。
“你应该坐在后面,不能坐在我的前面!”他说。“你的妖魁的美是从魔力中产生出来的——我害怕它。但是信心会使我得到胜利!”
于是他就跪下来,热忱地祈祷着。
这时静寂的山林仿佛变成了一个神圣的教堂。鸟儿开始唱着歌。好像它们也是新信徒中的一员。野薄荷发出香气,好像就是龙涎香和供香。他高声地念着福音:
“上天的光明现在降到我们身上,照着那些坐在黑暗中和死神的阴影里的人们,使他们走上安息的大道!”
于是他谈起永恒的生命。当他正在讲的时候,驮着他们没命地奔驰的那匹马也在一些高大的黑莓子下面停了下来,好使得那些成熟多汁的莓子落到小赫尔珈的手中,自动献给她作为食品。
她耐心地让神甫把她抱到马上。她像一个梦游病者似地坐着,既没有完全睡,也没有完全醒来。这位信仰上帝的男子用树皮把两根枝子绑成一个十字架。他高高地把它举起来,在森林中骑着马向前走。他们越向前走,就发现树木越浓密,简直连路径都找不到了。
路上长满了野李树,因此他们不得不绕着走。泉水没有形成溪流,而是积成一潭死水。他们也得绕行过去。森林的凉风给人带来了力量,令人神清气爽。温柔的 话语也产生出同样的力量——这些话语是凭信心、凭基督的爱、凭一种要把这迷途的孩子引到光明和生活的路上去的那种内心的渴望而讲出来的。
人们说,雨点可以滴穿坚硬的石头,海浪可以把石崖的尖角磨圆。滴到赫尔珈身上的慈悲的露水,也可以打穿她的坚硬,磨圆她的尖角。但是人们却看不出效 果;她自己也看不出来。不过埋在地里的种子,一接触到新鲜的露水和温暖的太阳光,知道不知道它身体里面已经有了生长和开花的力量呢?
同样,母亲的歌声不知不觉地印在孩子的心里,于是孩子就喃喃地学着这些声音,虽然孩子不懂得其中的意义。这些声音后来慢慢代表一种思想,它的意义也就愈变愈清楚了。上帝的话语,也跟这一样,能发挥出创造的力量。
他们骑着马走出森林,走过荒地,然后又走进没有路的森林。在黄昏的时候,他们碰到了一群强盗。
“你是从什么地方偷来这个漂亮的姑娘的?”强盗们吼着。他们抓住马的僵绳,把这两个人从马上拉下来,因为他们的人数很多。神甫除了他从赫尔珈身上取来 的那把刀子以外,没有带别的武器。他挥着这把刀子来保卫自己。有一个强盗举起斧头,但是这位年轻的神甫避开了,否则他就会被砍着了。斧头深深地砍进马的脖 颈里,弄得血花四溅,这动物就倒在地上。这时小赫尔珈好像是从她长期梦境中醒转来了似的,急忙跑过来,倒在这个正在断气的动物身上。神甫站在她面前作为她 的护卫者来保护她,不过另一个强盗把一个铁锤向这基督的信徒的脑袋上打来。他打得那么猛烈,血和脑浆喷满一地。神甫倒在地上死了。
这些强盗抓住赫尔珈的白手臂。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最后一丝阳光也消失了,于是她又变成了一只丑恶的青蛙。她半边脸上张着一个白而带绿的嘴,手臂变得 又细又粘,长着鸭掌的大手张开来,像一把扇子。强盗们见了害怕、便把她放了。她站在他们中间,完全是一个可憎的怪物。她显出青蛙的特性,跳得比她自己还要 高,随后就在丛林中不见了。这些强盗认为这一定是洛基⒀或者别的妖魔在恶作剧。他们恐惧地从这地方逃走。